第64章 媽媽

媽媽

空氣仿佛凝固了。

面面相觑的夫妻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 卧室裏安靜得有點詭異。

手機第三次響起來。

宗銳眸光動了動,拇指一劃挂斷。

好在公關的人還算有眼色,沒有再打過來。

咕咚一下, 男人喉結的吞咽聲明顯。

看着商羽手裏的東西, 他跟個領獎的小男孩一樣,掌心先在褲邊上使勁蹭了兩下,才拿過那根驗孕棒。

盯着上面的兩道杠看了半晌, 宗銳都沒意識到自己的指尖有點抖。

“這就是……有了?”

“我也不确定啊……”商羽抽了下鼻子,有點怨怼地橫了眼男人, “總不能是陽了吧……”

“啊?”宗銳眼皮跳了下,另只手抽過老婆手裏的包裝盒,“你買成病毒試劑了?”

“……”

商羽看着男人滿臉嚴肅地閱讀說明書, 一時竟分不清他是搞笑還是認真的。

宗銳仔仔細細地看完說明,又手裏的那根棒。

——簡直就是說明書上标準的“有孕”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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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睫很慢地眨了一下, 男人唇邊一點一點勾起來。

擡手在短短的圓寸上搓磨了兩把, 他笑意更盛:“什麽時候有的啊?”

“我怎麽知道。”商羽努唇嘟哝了句, 同時又沒好氣地看了老公一眼。

這個男人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完全沒有平時那副好做主的爺勁兒, 她能看出,他跟他一樣茫然無措。

這會兒他手搓腦袋的這個呆樣,甚至還有點傻乎乎的。

這麽傻,怎麽當爹啊?

“你上個月親戚是不沒來?”宗銳現在也記起來了, 媳婦的生理期他一向比人家還門清, 只不過上個月他在京北總部出差幾天沒回家, 本以為人家親戚早來過了, 這會兒才想起來,印象中這妞兒确實沒跟他哼唧肚子疼腰酸來着……

“嗯……”商羽撇嘴點點頭, “我也是前段時間忙暈了,都忘了姨媽沒來……”

“那就應該在那之前吧。”男人若有所思的。

兩人琢磨半天,還是沒法确定具體什麽時候,畢竟他倆上工過于勤快。

可問題是,再勤快,他們每次也都是嚴防死守的啊……

“都怪你!”商羽擡手軟塌塌地拍了下男人,責備人家,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宗銳已經“嗯”出一聲,主動背下這口鍋:“好,怪我,我錯了。”

高高大大的男人往她身前蹭了一步,聳拉着眼角,活像只委屈又賴皮的大型狗:“可我戴了啊媳婦兒,每次都戴。最近我還灌水檢查來着……”

“……”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

商羽推了下往自己頸窩裏蹭的男人:“那,怎麽辦嘛?”

宗銳站直身子,簡短籲出口氣:“怎麽辦?”

他像在反問,又像在自言自語,琥珀色的眼最後落定在女人面上,眸色幽幽暗昧:“你……要麽?”

商羽只覺得後腦勺好像被人打了一下。

“什麽意思?”她擡眸敏銳看男人,“你……不想要啊?”

“我當然想。”宗銳立刻回答,“可生孩子是你生啊——”

他朝人擡擡下巴:“你說了算。”

“……”

商羽沒吭聲,定定看着老公。

她發現他臉上有一種,學生時代等待講臺上的老師發考卷的神情。

驀然的,剛才心裏巨大的茫然與不安一下就消失了。

原來,她需要的只是他肯定的一句話,堅定的一個眼神……

穿拖鞋的腳往前移了一步,商羽兩條胳膊環上男人的腰。

“我還以為,你不想要小寶寶的……”

宗銳呵出一聲,懶洋洋慢聲:“不對吧,誰早上電話裏才跟丈母娘說,咱倆先不要孩子的?”

抿抿唇,商羽在老公腰上掐了一下:“你偷聽我講電話!”

男人捉住她的手,笑:“彼此彼此吧。”

慢慢咂了下舌,他把人抱懷裏。

“咱倆好像還沒正兒八經聊過這事兒,是麽?”

商羽眨眨眼,點頭“嗯”出一聲。

打宗銳頭回在這兒過夜開始,他總是很自覺地做好措施。

婚後也依舊如此。

看人沒有不避孕的意思,商羽也就這當作男人和自己的心照不宣:他們還年輕,不着急考慮生育的事……

“成,那咱今天就給你交個底兒。”宗銳擁着老婆走到床邊坐下,把人放到自己腿上,“其實之前,我是沒想咱這麽早結婚的。”

“……”

沉默了兩秒,商羽偏頭看老公:“你什麽意思?”

“別誤會啊。”宗銳趕緊舉起兩只手做投降狀,“我是說,我确實第一眼就想把你娶回家。除了你,也沒想過和別人結婚。”

“只不過那陣子你不念叨過麽,說什麽太快了,之前都沒談過戀愛,總感覺跟做夢一樣。”

男人擡手在商羽腦袋頂上摸了把:“我心想那成啊,這妞兒想談戀愛,那咱就好好談,多談一兩年也不耽誤。”

商羽眼睫動了動:“那後來,也是你求婚的啊……”

宗銳低低笑了下:“是,我急了。”

他目光幽幽睇她:“我也沒想到大舅哥還能跟咱搶媳婦兒啊。”

“……”

哪壺不開提哪壺。

商羽有點赧然地掐了男人一下。

宗銳握上女人的手,将她的小拳頭包在自己掌中:“後來,我看你興沖沖地忙活評彈館。咱一塊兒去澳城,美國的時候,你也都特別高興,我就尋思,就先這麽過兩年吧……”

他側眸很深地看她:“我們是結婚了,但不代表你只能當宗太太。你想當商老板,或者,你還想去更多的地方,嘗試更多的可能性,不管怎麽樣,老公都會支持你。”

柔軟的唇在她的額角印出一枚代表疼惜與慰藉的吻。

商羽睫毛顫了兩下,擡眸看男人:“目前來看,不管是宗太太還是商老板,我都做得還不錯,是不是?”

宗銳笑着“嗯”出一聲,又在人臉上親了下:“你做得好極了。”

商羽的嘴角一點一點翹起來:“我确實也想要嘗試更多的可能性……”

“現在,我想嘗試做媽媽。”

她慢慢拉過男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老公還是會支持的吧?這次,咱們的任務可有點艱巨哦。”

宗銳的指節蜷了下,随後五指展開,大掌完全覆蓋女人的小腹——跟他早上的動作一模一樣。

又明顯,有什麽不一樣了。

“當然……”他喃喃低聲,“當然支持。”

他又很輕地笑了下,眼圈驀地紅了:“任務确實挺艱巨……不過,我會努力做一個好爸爸的。”

傾身抱住懷裏的人——現在,是兩個人了,男人小心翼翼,又近乎虔誠地親吻商羽的面頰。

“謝謝你媳婦兒,謝謝你給我當爸爸的機會。”

将人放坐在床上,宗銳單膝跪地,健碩的臂膀圈住女人依舊平坦的小腹。

“也謝謝你,讓我又多了一個家人。”

**

為着這個突如其來的大驚喜,兩人的下午馬場行取消,改道去醫院。

去的還是宗盛旗下那家高級私遠,最有名的婦産科醫生主任接待了他們。

主任告訴小兩口,商羽已經懷孕五周了。

算起來,差不多就是商老板忙着去各個評彈館招兵買馬時有的。

醫生還告訴他們,無論任何避孕方式,都不能保證百分百的避孕率。

不過既然他們一直都那麽小心,小家夥還是穿破阻礙來了,看來,這絕對是個意志堅定,行動迅猛的小人兒啊。

Ta身體也很健康,各項指标都很不錯。商羽最近總犯困,也是妊娠的正常反應之一,不必緊張,注意休息,保證營養就好。

宗銳将醫生的囑咐字字銘記,從醫院出來後,倆人也不去吃藏書羊肉了——男人堅信自己下廚做的晚餐才是最衛生最有營養的。

他們回了郊外的園林大宅。吃過老公做的牛肉煲後,商羽居然也不犯困了。

倆人躺在床上開始聊天,孕婦問起準爸爸那個繞不開的話題:“你喜歡兒子還是女兒啊?”

“那肯定閨女啊。”宗銳一秒不帶猶豫的。

商羽有點意外——标準答案不應該是“兒子女兒都好,只要你生的我都喜歡”嗎?

“為什麽呀?”她湊到老公肩頭追問,“你為什麽不想要兒子啊?”

“也沒不想要兒子……”宗銳翻了個身,一條胳膊搭在老婆腰間,“咱這不假設麽,要能讓我選,我就喜歡女兒。”

女兒。

商羽很慢地眨了下眼。

他們要是有個小女兒的話,會是什麽樣呢?

女肖父,長得要是像宗銳的話,應該是很英氣的女孩子吧?

長相随他,性格就該像自己了吧?

她會不會也喜歡甜甜軟軟的東西,喜歡穿小旗袍,小裙子。

說開話來聲音是不是也軟綿綿的,小姑娘的手手和腳腳也軟軟……

這麽想着,商羽感覺自己的心已經快化了……

“你沒有正面回答我……”她伸手戳了下老公的肩膀,“你為什麽喜歡女兒啊?”

宗銳氣音輕笑,無奈搖搖頭:“我是記起來這麽一件事兒……”

男人體格健壯,精力充沛,小的時候自然也是個坐不住的,拆家揭瓦,打架闖禍通通不在話下。

宗銳自己也承認,他當小子那幾年确實是人煩狗嫌。七八歲的時候吧,他做了什麽自己已經記不太清了,只記得那回他不僅惹哭了娘,活爹和老頭兒也給他皮得血壓蹭蹭漲。

宗錄摘皮帶要抽兒子的時候,還是老管家趙叔過來護住了他。

趙叔樂呵呵地拿走了宗錄的皮帶:“你打他幹嘛,這孩子這淘勁兒,可不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揍也沒用……”

沒由來的,老管家這句話,宗銳就這樣記了很多年。

并且堅信自己要是有兒子的話,也絕對跟自個兒一個德行。

這玩意兒,應該跟他們家男人的戀愛腦一樣,代代相傳,還一代更比一代強。

——他媳婦兒肚子裏要真出來個淘小子,那絕對是個能把天捅出窟窿的。

那也絕對是他的報應。

是對他這麽多年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懲罰……

聽完老公說的,商羽捂着肚子,笑得都快喘不過氣了。

“你還笑——”宗銳揚手在老婆後股上拍了一巴掌,“要真出來個皮猴兒,你也有得受!”

“……”

商羽揉了揉自己的屁股,有點不服氣地輕哼出一聲。

生個像爸爸一樣的猴兒,皮是皮了點,可要是真很像他,估計跟媽媽的關系也一定會很好……

“所以啊,咱還是生個閨女好。”宗銳懶洋洋翹起二郎腿,唇角噙笑,“來個閨女,像你,多好。”

商羽乜男人:“像我有什麽好的呀?”

——這是想聽人誇呢。

男人即刻滿足老婆的小心思,他長臂把人撈進懷裏,親了親她鼻尖:“哪兒都好。”

“像你,我也可以重新把你養一遍了。”

商羽心下一動,笑着往男人懷裏紮了紮。

“咱可看過你小時候的照片啊。”宗銳嘴角的笑意加深,“就你三歲穿白茸茸大衣那照片——看着可太疼人兒了,跟個糯米團子一樣。”

男人抱着老婆和老婆肚子裏的孩子,已經開始暢想了:“我要有個那麽心疼的閨女,我得親死她!”

商羽:“……”

宗銳嘴邊挂着的笑都有點癡了:“她要撒嬌叫我一聲爹,我得給她上天摘月亮!”

商羽氣音嗤出一聲:“女兒奴……”

男人沒聽清:“什麽?”

女人搖搖頭沒說話,宗銳摸了摸人肚子,繼續:“咱生閨女的好處還有一個。”

“什麽啊?”商羽問。

宗銳頓了下,稍斂笑意:“我媽懷我的時候吧,挺辛苦的。”

“她個子不算高,我那活爹你也見了,人高馬大的。她懷孕的時候醫生說,體型差大的夫妻生孩子不容易,胎兒像爹的話個頭大,孕婦會很辛苦,還有難産的可能。”

“後來她生我的時候,還真難産了……”

“啊?”商羽愣了下,下意識摸上自己的肚子,“那今天,醫生怎麽沒跟我說這些啊?”

“咱這還沒長起來呢。”宗銳的手覆上老婆的,掌心熨貼平坦的肚臍,“閨女的話,個頭應該會小點吧,你也能……不那麽辛苦。”

幾乎就在得知老婆有孕的瞬間,宗銳一下就有點理解自個兒那位活爹了。

每回提起他媽懷孕生産諸多不易時,宗錄看兒子都有點咬牙切齒的意思。

現在切身處地,他心愛的女人要是也像他媽那樣遭罪,甭說等孩子長大,這生下來他就得給人屁股上先拍一巴掌……

“沒關系。”商羽卻出人意料的淡定,她放下手機,“我剛看了,每個人的體質和情況都不一樣,到時候咱們多聽醫生的就好。”

“說不定我運氣好——”她拍了拍有點憂心仲仲的男人,又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這是個乖崽子呢!”

宗銳看了老婆兩秒,輕“嗯”出一聲。

“聽見了沒孩兒?”單手撐了把床墊,男人就近商羽的肚子,像在跟裏面小小的胎芽說悄悄話,“給爸點兒面子,別讓你媽太難受,等你出來,咱一切好說。”

“還有啊——”宗銳掀起眼皮看了老婆一眼,笑,“你爹我已經是老婆奴了,這輩子,咱一奴不伺候倆主兒。”

“所以就算你真是個閨女,咱家的大寶貝兒,也只能有你媽媽一個。”

**

确認懷孕的第二天,商羽和宗銳就把好消息告訴了家裏人。

長輩們當然很高興,姜芷瑩聽到消息後直接從養老院跑了回來,開心得都不知道說什麽好,只是拉着孫女的手一個勁兒的“好好好”。

相比商家,京北那邊的反應就平淡很多。不過據老管家秘密來報,老爺子下午跟人開會時臉上都是挂着笑的,晚餐時更是胃口大好,飯都比平時多盛了一碗。

除開家裏人,小兩口暫沒打算将懷孕的消息向外界透露——謠言居然給傳成了真的,夫妻倆都有點啼笑皆非。

商羽在評彈館的表演場次不多,趁自己身形沒顯時,她還是想照常上臺表演。宗銳也沒攔着,懷孕不是生病,只要媳婦兒身體健康心情好,她想幹什麽就随她。再說了,評彈館裏的琴聲铮铮,也是上好的胎教。

不知道是不是準爸爸的囑咐起了作用,商羽肚子裏的小家夥出奇得讓人省心,除了精力不如從前,晚上變得嗜睡外,孕婦基本再沒別的不适。

轉眼,江南就又入了冬。

商羽的肚子也肉眼可見的大起來,好像一只皮球一樣,每天都會往裏充一點氣。

宗銳擔憂的假設也沒有發生,每次孕檢醫生都會告訴他們孩子不算大,且各項指标也都正常健康。

天氣冷了,身子重了,商羽也挂起暫停表演的休假條,比較少往評彈館裏去了。

打買下這棟郊外的園林大院,她還是頭一回在這次住這麽長時間。

有了景點一樣寬敞宜人的大宅子也有好處,即便天天在家呆着,她也不覺得悶。

家裏除了常駐的廚師和阿姨照顧她的起居飲食外,和她相熟的評彈老師,瑜伽老師,花藝茶藝師,司香師也常常上門,商羽一點不覺得無聊,反而還挺逍遙自在。

宗銳這邊也是能推的盡量推,集團要沒事兒他溜得比兔子還快,每天最要緊的事就是回家陪老婆。

這天開完會,男人也是馬不停蹄地就往家裏趕。

進門後花園卧室裏看了一圈也沒找到人,最後推開茶室,宗銳才看到大肚子的媳婦兒坐在桌邊發呆。

眼睛紅紅的。

他吓了一跳,趕緊過去抱着人問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商羽搖着腦袋說沒事,眼淚卻掉下來。

看着老公操心得眉紋都深了,她趕快抹了抹眼睛,給人娓娓道來。

早上剛吃過飯,她媽媽就大包小包地來了。

打她搬到郊外這邊養胎,邵一岚差不多隔兩三天就要來看看女兒,每次來跟送貨似得帶一堆東西。

這次也一樣,除了孩子的小衣服,和商羽奶奶親手做的小鞋,邵女士還帶來不少給女兒的,有孕婦專用的面霜,也有預防妊娠紋的精油。

看着自己日漸鼓脹的肚皮,商羽有點擔心地問媽媽是不是孕婦都會張妊娠紋。

邵女士大剌剌擺擺手:“誰說的,不長的人多了去了,這玩意看個人體質,更看遺傳。”

說着她又美滋滋地拍了拍女兒的肚子:“你肯定不會長紋的,放心,我當年懷孕就沒長——”

話至此處,她突然意識到什麽,驟然啞聲。

“……”

母女倆尴尬地沉默了有兩三秒,邵一岚讪讪笑了笑:“看我,還真以為你是我肚子裏出來的了……”

商羽沒接這個茬,轉而去說孩子要用的東西了。

氣氛也就重新活絡起來。

本來就是個沒什麽大不了的小插曲,但媽媽走後,商羽的心情一下子就down下來。

她控制不住地想起自己的生母。

說實話,商羽對自己這位親生媽媽沒什麽印象,聽人講起生母過往,她多的也只有作為旁觀者的唏噓與心痛。

邵女士對自己沒話說,也更多地承載了她對母親的情感投射。

畢竟生恩不如養恩大,商羽在心底裏一直這麽認為的。

可不知道是孕激素的緣故還是怎麽,如今,她切身地感受到了“生恩”的貴重與不易。

她的肚子裏有一個孩子。

曾今,她也像自己的這個孩子一樣,被孕育在生母的肚子裏。

她的親生媽媽是什麽時候發現有她的呢?她當時什麽樣的心情啊?

她也會跟自己一樣,變得又懶又困麽?

還是說,她的孕期要更為艱辛不易?

她肯定沒有這麽舒服的地方住,也沒有這麽多人圍身照顧。

她的丈夫,也肯定遠不如宗銳這樣耐心體貼。

她是一個人跑到醫院生孩子的啊。

她是難産。

經歷過那麽多不容易,她依舊堅定地要把她生下來,還想把她養大……

“可她生下我之後就去世了……”商羽縮在老公懷裏,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她當時連抱我的機會都沒有……”

“你說,她有沒有後悔過生下我?”商羽擡起淚水漣漣的臉問宗銳,又慢慢垂低頭,“她當時一個人躺在醫院裏的時候,會不會覺得很害怕……”

男人溫暖幹燥的手掌抹掉妻子臉上的淚痕,他很輕聲:“會,但是不後悔。”

商羽眨了眨眼:“你怎麽知道?”

宗銳蹲下身,平視坐在椅子上的女人。

“因為,我媽媽就是這樣告訴我的。”

“生孩子很累,很疼,很害怕,可看見孩子的第一眼,就覺得一切都不後悔。”

他深深看着自己的妻子,琥珀色的眼眸仿佛兩泊平靜的湖。

“你媽媽看見你的時候肯定也是這樣的。”

“雖然遺憾不能陪你長大,但因為你,她也不會累,不會疼,不會再害怕了。”

商羽再一次潸然淚下。

傾身抱住身前的丈夫,她任由眼淚落在他肩膀。

無聲相擁半晌,她又很輕地拍了拍男人:“你是不是,也想你媽媽了呀?”

他們本就身心交融,親密無間。

可有了孩子之後,他們仿佛也因着肚子的寶寶血脈相連。

他能感知到她眼淚後的細膩與脆弱,她也能明白到他面無表情的難過。

男人臂膀緊了緊,鼻音有點悶:“嗯,想她了。”

“也遺憾……她離開得那麽早。”

早在,他對“母親”這個身份有更深刻的理解之前。

商羽幽幽嘆出口氣:“是啊……”

“在這一點上,咱倆也算同病相憐。”她抱着老公的脖子慢慢努起唇,“我們都有一個很辛苦,又讓我們覺得很遺憾的媽媽……”

宗銳“唔”出一聲,松開老婆,大手摸上她高聳的腹部。

“因為你,我才開始明白她們有多辛苦不易。”

“也因為她們留給我們有遺憾——”男人擡手摸上商羽的側臉,動作與目光皆溫柔,“我總覺得,對你再好,都不夠。”

商羽定定看了老公兩秒,唇角倏爾翹了下:“負負得正。”

——完全讓人摸不着頭腦的一句話。

可宗銳聽懂了。

他輕笑點頭:“是,負負得正。”

男人攬過妻子,也是将自己的全部都抱進懷裏:“我們的媽媽已經将遺憾消解了。”

“給我們的,一定會是團圓。”

**

當一千多公裏之外的京北再次飄雪時,商羽抱着自己的肚子無奈籲出口氣:

今年,怕是沒機會去故宮看雪了。

孕七月之後,腹中的孩子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一下子就嗖嗖長起來。現在任誰看她的肚子都會吓一跳:“喲,快生了吧。”

宗銳挺發愁,他請的營養師也是,明明一直都在确保營養的前提下控制體重,可這娃長得還是很快。

過年前的最後一次孕檢中,醫生給他們拍了板:準備剖腹生産吧。

孕婦現在月份現在大了,孩子也大,春節時就多注意一些,別往人多的地方去了。

兩人在京北過年的打算這下就此作罷,更別說去澳城慶祝結婚周年的計劃了。

唯一的慰藉,大概就是春節之間的情人節了吧。

這是小夫妻倆一起過的第二個情人節,也是他倆能夠單獨過的最後一個情人節——再往後甭管什麽節,都一定會有一個小電燈泡擾二人世界了。

商羽嘴上說“簡單過一下就行了”,可她心裏知道,老公可一直都在悄咪咪憋大招。

于是情人節當天一醒來,她就看到了床頭放着一大束玫瑰,以及好幾個包裝精美的禮盒。

這還沒算完,吃過早飯後,宗銳就開車帶媳婦兒出了門。

去哪兒人家也不說,車從郊外開回市區,又開上一條商羽完全不熟悉的路,最後停在一棟二層小樓前。

男人還不讓人直接進去,賣關子一樣,捂着老婆的眼睛牽着她往裏走。

眼前的這檔扯去時,商羽恍惚一瞬。

完全沒來過這兒,可眼前的一切,又分明熟悉得很。

——這不是他的刺青工作室嗎!

和之前酒吧頂層一樣的吧臺,沙發,沙包和音響。

靠牆擺放的,依舊是他标志性的刺青手稿板,只不過以前的黑色塗鴉字母“Ray”,現在變成了羽毛樣式。

密密麻麻的手稿正中央,挂着的也是她腳腕上的那張琵琶圖稿。

商羽笑着轉向男人:“你把工作室搬到這邊來了啊?”

“嗯。”宗銳點頭,又轉眸打量四周,“好些東西都以前的,沒費什麽事兒,上周就弄好了。”

本來他是打算等孩子出生後才重啓工作室的,老婆懷孕,集團事多,已婚男人無暇副業已經好一陣子了。

可那天和媳婦兒聊天,人承認對他一見鐘情見色起意,可要說真的喜歡上,還是在工作室裏和他看手稿那次。

商羽的原話是:“那一天,我覺得自己才算透過你的皮囊,看到了你的靈魂——好在和你的外表一樣好看!還更鮮活有趣。”

宗銳擡手撸了把自己短短的發茬:“那天晚上我就尋思,不行啊這,這副業要在荒下去,我那鮮活有趣的靈魂,怕是也得蹉跎了。”

很輕地咂了下舌,男人臉上意氣飛揚:“咱孩兒現在也快出來了,老子必須打起一百二十萬的精神,争取讓Ta一生下來就有個有錢又好看,還十分有趣兒的老爸!”

“哦——”商羽恍然大悟地看着男人,又輕嘁出一聲,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原來都是給這位準備的啊,那帶我來幹嘛?”

她作勢扭身,明明都快當媽的人,臉上卻還很小女孩情态:“那我走?”

“別介別介——”男人立刻很上道地哄媳婦兒,“您可是咱新工作室的第一位客人。”

他俯身親了親她面頰:“也是我唯一終身制的VVIP。”

商羽嗔了男人一眼,又豁然笑了。

宗銳做了個“請”的手勢,牽着大肚子的老婆慢慢走向牆邊的手稿板。

這段時間男人雖然沒開工,創作卻不是一片空白。

商羽的視線掃過好幾張以前沒見過的圖稿,而後視線忽地一頓。

“那是什麽。”她指着下面的一張紙問。

“哦,這——”宗銳将手稿取下來遞給老婆,氣音笑,“前兩天才畫的。”

商羽看着稿紙,有點難以置信:“你畫的?”

——這分明就是個剛會拿筆的小孩的塗鴉之作嘛:黑色線條的火柴人,一男一女倆大人,中間牽着一個矮矮的小朋友。

“上周趙叔收拾老房子,給我發來個這——”宗銳點開手機相冊送到老婆眼前,“他說,這是我小時候畫的第一幅畫。”

手機上的照片跟手稿上的火柴人大同小異,只不過看起來更稚嫩。

他小時候畫的第一幅畫,是家,是他和爸爸媽媽。

而手稿上畫的,也是家。

——是現在的,屬于他們的小家。

眼睛很慢地眨了下,又泛出酸意,商羽慢慢笑了。

她指向手稿不僅有長發,還有類似旗袍的方塊裙擺的火柴人:“這是我麽?你還蠻細節的嘛。”

宗銳挑眉:“畫媳婦兒必須漂亮。”

商羽柳眉蹙起來,又發現細節:“那你畫的咱們寶寶,怎麽是個光頭呀?”

——中間那小火柴人腦袋禿禿,只有倆耳廓,看着跟大耳朵圖圖似的。

宗銳樂了:“這不還沒開獎麽?我都想好了——”

他拿過稿紙,指尖啪地彈了下:“要是個閨女,我就給添倆小辮兒;要是個小子,我就畫三根毛。”

商羽不滿橫了男人一眼:“你才生三根毛……”

宗銳笑笑沒再說話,扶着老婆坐到沙發上。

“餓了沒?我準備了好吃的。”

男人念舊,工作室布置的跟原來一樣,準備的午餐也和以前一樣——米其林餐廳的牛排。

音響連上他們以前一起聽過的英文歌,男人正悠哉悠哉給牛排上料時,房裏突然響起女人的高呼:

“宗,宗銳——宗銳!”

宗銳吓了一跳,光上火就往屋裏跑。

看到沙發上的妻子時,他怔住了。

目光落在地板上。

——她的羊水破了。

**

商羽早産了。

毫無預兆,又好像……意料之中。

上次産檢醫生就說胎兒大,或許有早産的可能。

沒想到這孩兒給他們來真的。

救護車來得不夠快,于是宗銳帶着老婆,完成了他有生以來最魂飛魄散的自駕。

本來說好商羽生産時準爸爸要陪産的,可孩子來得太急,醫生建議他留在外面和其他家屬聯絡,宗銳只能眼睜睜看着愛人被獨自推進産房,沉重的手術室門随即在他面前閉合。

好在商家的人也來得很快。

他們勸慰臉色發白,呆立在産房門口的男人沒事,叫下坐下來慢慢等。

可宗銳根本坐不住,他覺得手術室亮起的燈就好像一簇火,煎着他的心從裏到外都在燒。

好在那盞燈終于滅了。

宗銳好像是聽見丈母娘說還好,這個産程時間不算長。

這還不長嗎?

分明有一個世紀那麽久。他度秒如年。

手術室的打開了,最先出來的是一位助産士。

以及她懷裏抱着的嬰兒。

“恭喜,都平安!”

周圍的人一擁而上。

“生了!”

“女孩子還是男孩兒呀?”

助産士沒有回答,只笑意盈盈看向剛升級的新爸爸。

又遞過一張紙給他。

——是幾小時前,他和妻子還在一起看的那張手稿。

怔怔接過圖稿,宗銳的嘴角抽了下,笑了。

眼淚卻同時掉下來。

紙面之上,那個被商羽吐槽的光頭小人,現在多了兩根小辮兒。

稿子右下方,也多了她手寫的時間:

2.14

15時20分

——二月十四日,情人節。

下午三點二十分。

他們的女兒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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