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潮01

春潮01

早春三月,乍暖還寒。

許雲淅提着一袋重重的資料走出地鐵口。

天空陰雲密布,濕冷的風灌進脖子,被風攪亂的長發擋住視線。

她停下腳步,擡手将貼在臉上的發絲繞到耳後。

瞬間變得清晰的視野裏,不遠處一幢摩天大樓撞入眼簾,鑲在樓頂的四個大字——“盛瑞集團”讓她心頭驀地一緊。

六年前,她曾在那幢寫字樓的某間辦公室裏度過一個短暫的暑假。

如今那棟大樓依舊是原來模樣,可那個與她朝夕相伴的男人卻早已不見蹤影。

漫天烏雲壓在心頭,手裏的資料袋越來越沉,冰冷的手指被細繩勒得發麻。

許雲淅收回視線,将袋子換了只手。

地鐵口人來人往,個個步履匆匆。

她攏了攏大衣領口,朝着盛瑞大樓邁開腳步。

半路上接到了好友鐘瑤打來的電話,“淅淅,你到哪了?”

許雲淅邊走邊回:“馬上就到了盛瑞了。”

“那還挺快的。”鐘瑤聲音嘶啞又無力,頓了一下,又問,“你緊不緊張?”

許雲淅是一名專利代理師,平常的工作幾乎都是與文字打交道,單槍匹馬地找客戶談合作卻是頭一回。

說不緊張那肯定是假的,可為了不讓鐘瑤擔心,她裝出輕松的樣子,笑着回道:

“只是去做個介紹而已,又不是論文答辯,有什麽好緊張的呀。”

“也是。”鐘瑤的情緒似乎明朗了一些,低啞的嗓音裏透出幾分希冀來,

“那今天就拜托你了,要是拿下盛瑞,我們所就能滿血複活了!”

許雲淅所在的事務所——智和專利代理事務所已經瀕臨破産。

更不幸的是,事務所所長、鐘瑤的父親鐘尚榮因為長期抱病工作,昨晚突發心梗倒在辦公室裏。

而原本由所長親自參加的合作洽談會就這樣落在了許雲淅頭上。

盛瑞是一家大型跨國企業,涉及産業衆多,特別在智能裝備領域,可以說是國內同行的領頭羊。

與全市的專利代理機構争奪這樣一家高端客戶,智和的希望十分渺茫。

可再渺茫也要試一試。

“我會盡力争取的!”她溫聲寬慰鐘瑤,“你放心陪鐘伯伯吧。”

挂了電話,盛瑞也到了。

高聳入雲的大樓矗立在眼前,強烈的壓迫感從頭頂籠罩下來。

許雲淅收起紛雜的思緒,深吸一口氣,提着資料踏上門前的臺階。

大廳寬敞氣派,不時有工作人員疾步來去,兩旁的臨時會客區裏有人在小聲交談。

前臺在大廳深處,厚重的大理石高臺之後,兩名穿着套裝的年輕工作人員坐在裏頭。

許雲淅說明來意,其中一位短發的工作人員讓她填了張《訪客登記表》,随後遞來一張訪客證,讓她去右手邊一間會議室等候。

許雲淅道了謝,低下頭正要将訪客證挂到脖子上,就聽前臺裏頭傳來一道輕細的嗓音:

“佳佳,快看郵件,小勵總的正式任命文件發布了!”

聽到“小勵總”三個字,許雲淅的動作驀地一頓。

“這麽快?那我們以後是不是能經常見到他了?”

那名叫佳佳的短發工作人員邊說邊放下手頭整了一半的快件,迅速點了幾下鼠标,片刻之後,對着面前的大屏顯示器低聲驚嘆道:

“哇,真不愧是小勵總,連證件照都拍得這麽帥!”

“是啊,這顏值要是進娛樂圈,絕對秒殺所有頂流!”

許雲淅不由得好奇,她們說的小勵總……

是他嗎?

過年時和遠在美國的勵爺爺通電話,沒聽說他要回國……

勵家和他年紀相仿的孫輩有好幾個,應該另有其人吧?

許雲淅收起思緒,提起資料袋往斜對面的會議室去。

可走了沒幾步,就見大廳的自動門往兩側分開,五、六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大步邁進來。

為首的男人大約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一身質地精良的深色西裝,将他原本颀長的身形襯得越發挺拔出衆。

他單手插兜,在衆人的簇擁下,步子邁得不急不緩。

側後方的中年男人正跟他小聲彙報着什麽,他邊聽邊擡起手腕看表。

散漫神情映着深邃英氣的眉眼,舉手投足間,俱是上位者的矜貴與冷傲。

許雲淅猛地愣住。

大學畢業決定回江州時,她也曾想象過與他重逢的畫面。x

卻沒想到,這一刻會來得……如此突然!

在男人放下手、撩起眼皮的瞬間,她急急轉過身,原想回前臺躲一躲,卻不料與一個迎面而來的女人撞在一起。

那女人低着頭,邊走邊看手機,兩人撞上之後,她拿在手上的資料霎時間撒了一地。

“對不起對不起!”許雲淅慌忙蹲下身去撿。

“你怎麽回事,走路不看的嗎?”頭頂響起的指責盡管壓低了聲音,卻依然咄咄逼人。

許雲淅分外難堪。

她垂着頭迅速撿着資料。

背後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她的心也跟着越提越高。

“小勵總,下午好!”身前的女人換上嬌柔的嗓音,笑着與人打招呼。

許雲淅蹲在那裏,深深埋着腦袋,及肩長發垂下來,遮住半邊通紅的臉。

一雙被修身西褲包裹的長腿很快出現在餘光裏。

許雲淅的心髒跳得愈發猛烈,一下一下,用力撞着胸口。

“好。”男人應了一聲,那語調涼薄得像冬日清晨的一團霧,卻讓許雲淅的耳根驟然燒起來。

她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手上的動作也不自覺地放慢。

高大的身影從眼角掠過,锃亮的皮鞋踏過身旁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

腳步聲漸行漸遠,當最後一張資料被撿起來的時候,她悄然擡眼。

被璀璨吊燈映得分外亮堂的空曠大廳裏,已然不見那群人的身影。

壓抑着興奮的低聲從不遠處的前臺傳來:

“啊啊啊啊,小勵總也太帥了叭!”

“嗯嗯嗯!那氣場、那顏值、那身材,真的太絕了!”

“……”

許雲淅暗自松了口氣,起身将整理好的資料交到那女人手裏,再次誠懇道歉。

那女人丢給她一個大白眼,一把拿過資料,踩着高跟鞋揚長而去。

*

小會議室裏已經等着不少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或坐或站、談笑風生。

許雲淅推門進去的時候,會議室裏陡然一靜,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朝她看來。

無聲的打量僅僅維持了兩秒,他們便又回過頭,繼續之前的交談。

今天來盛瑞參加洽談會的,都是在各自事務所裏擁有話語權的。

像許雲淅這種年輕女孩兒,稚嫩得如同在校大學生,他們理所當然地以為她是某位所長帶來的助理。

正好許雲淅也不擅長商務社交。

她找了個角落坐下,拿出事務所的宣傳資料兀自翻看起來。

可腦子裏卻不自覺地浮現出勵驀岑從大廳走過的畫面。

多年未見,他越發從容沉穩,身上那股決策者特有的氣勢也更足了。

而她,依舊和從前一樣,微弱且狼狽。

洽談會采取單獨溝通的形式。

地點在二樓的一間多功能會議室。

最先被叫走的是一個知名大所的副所長。

餘下的人各自讨論開來。

只聽有人問道:“盛瑞不是有專門的專利管理部門嗎?據說專利代理師的人數比一般的事務所還多,怎麽突然要找外部機構合作?”

這也是許雲淅疑惑的地方,她不由地地豎起耳朵。

“我聽說盛瑞內部的專代和競争對手勾連,把幾個很重要的創新點以競争對手的名義申請了發明專利……”

“還有這種事?專代寫的申請稿,相關的研發人員都不審的嗎?還是說他們都是一夥的?”

“是不是一夥的不知道,反正我聽說整個專利部門都被整頓了,研發人員也開掉不少,就連CTO都引咎辭職了……”

“鬧得這麽大?”

“這只是前菜而已,新官上任三把火,勵驀岑一回來,整個盛瑞都變天了。”

聽到“勵驀岑”三個字,許雲淅心頭一動。

她從宣傳冊上擡起眼,朝那說話之人看去。

“我有個同學是盛瑞高層,他說盛瑞這幾年在勵維興手裏接連走下坡路,勵家老爺子非常不滿,特意把勵驀岑從國外叫回來,期望他能逆勢翻盤……”

有人質疑道:“老爺子這是急糊塗了吧?勵驀岑一個小輩,難不成比他二伯還厲害?”

“那可厲害多了!勵驀岑可是沃頓的高材生,業界公認的投資奇才……”

“聽說他這幾年在國外收購了不少快破産的公司,有一大半都成功上市,早就賺得盆滿缽滿,要不是老爺子逼得緊,他根本不願意回來……”

“……”

關于勵驀岑的讨論不絕于耳,語氣裏滿是豔羨與欽佩。

他一直都是被人仰慕的存在,好似金字塔尖那抹最耀眼的陽光,可望而不可即。

而她,只是衆多仰慕者中最平凡的那一個——

無論從前還是現在。

想起過去種種,在心底沉寂多年的苦澀如海浪般湧上心頭。

會議室裏的人一個接着一個被叫走。

談論聲漸漸稀疏,空白的時間越拉越長。

不知誰問了一句,“哎,你們說,我們的洽談會,小勵總會來嗎?”

許雲淅正低頭默念介紹稿,聞言神情一頓,一顆心當即就被吊到了半空中。

“想什麽呢!我們這種初步洽談……”那人指了指天花板,“小勵總那種級別的大佬怎麽可能會來!”

“就是,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衆人紛紛笑起來。

聽到這裏,許雲淅心頭一松,接着看起稿子來。

*

足足等了兩個小時,許雲淅才被叫到。

洽談室在二樓,寬敞的空間裏擺着一張闊大的會議桌,五個穿着正裝的男女肅着臉坐在桌邊。

那氣氛嚴肅至極,許雲淅感覺自己不是來洽談的,而是來面試的。

她壓住心底的緊張,牽起唇角和每位高管問好。

卻發現坐在最右邊那個穿白色套裝的女人正是之前她在大廳裏撞到的那個!

原本就沒什麽勝算,還得罪了其中一個高管……

對上女人倨傲的視線,許雲淅的心頓時墜入谷底。

可介紹還要繼續,為了那點微乎其微的希望,許雲淅很快振作起來。

她先把事務所的宣傳冊分發給每位高管,接着将手機裏的資料投到前方的大屏顯示器上,随後揚聲說道:

“各位領導下午好,我是來自智和專利事務所的專利代理師許雲淅,我們鐘所長因為身體原因無法到場,所以由我……”

說到這裏,忽然聽敲門聲響起。

她停住話音,轉頭看去。

洽談室的深色木門被推開,一道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後。

許雲淅以為對方也是來參加洽談會的高管,于是彎起嘴角沖他露出禮貌的微笑。

可當她看清門外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時,唇邊的笑意陡然凍住。

“小勵總?”短暫的驚訝過後,高管們紛紛起身。

“不好意思……”

男人雙手插兜站在門口,淡然的目光劃過許雲淅怔怔的雙眼,看向桌後那排齊刷刷站着的高管,慢聲說道,

“我來晚了。”

“小勵總,您請坐!“技術總監趕忙讓出自己的C位。

勵驀岑沒跟他客氣,邁着長腿過去落座。

桌上攤着翻開的宣傳冊,他掃了一眼,眉峰微挑,似是自言自語地吐出兩個字:“智、和?”

“對,這是最後一家。”穿白色套裝的女人叫施卉菱,是剛上任不久的專利管理部經理。

隔着中間的財務總監,她殷勤地将一疊資料遞給勵驀岑,“這些是之前十一家事務所的資料,請您過目。”

勵驀岑沒接,只是揚起下巴指了指桌角,不甚在意地說道:“放着吧。”

施卉菱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彎起紅唇,起身将那疊資料整整齊齊地放在他手邊。

勵驀岑解開西裝紐扣,懶懶靠上椅背,曲起指節敲了敲桌面,沖着側前方的年輕女孩兒說道:“你繼續。”

許雲淅這才從愣怔中回過神來。

她看向坐在正中間的男人,大腦突然一片空白,之前那些記得滾瓜爛熟的介紹詞此時竟一個字都想不起來。

心髒砰砰砰地急跳着,一股從未有過的緊張感遍布全身。

喉嚨有點發緊,她忍不住咳了一聲。

勵驀岑偏頭看向施卉菱,随口吩咐:“施經理,去倒杯水。”

行政部有專人負責會議室茶水,一個電話打過去,一分鐘就能到。

施卉菱愣了一瞬,随即爽快地應了聲好。

都說小勵總不近女色,身邊的工作人員清一色都是男人。

可在場這麽多男高管,小勵總卻獨獨讓她去倒水,是不是意味着,在他眼裏自己和其他女人不一樣?

施卉菱心下暗喜,快步走到門邊的茶水櫃前。

上面擺着各式茶飲,她一時不知該挑哪種,于是回過頭,甜笑着問勵驀岑:

“小勵總,您要喝什麽?有龍井、速溶咖啡、菊花茶,還有大麥茶……”

勵驀岑想也不想地應道:“大麥茶。”

“好的。”施卉菱很快倒好茶,踩着高跟鞋袅袅婷婷地走向勵驀岑。

卻見他擡起下巴,指了指站在大屏電視前的小姑娘,說:“麻煩幫我送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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