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暗湧03
暗湧03
“小豆苗,細又短,沒了爸,跑了媽,丢給瘸腿老爺爺,凄凄慘慘真可憐……”
每到放學,總有一群調皮的男生唱着胡編亂造的打油詩,像蒼蠅似的跟在許雲淅身後。
許雲淅聲音小,腿也短。
吵不過他們,也跑不過他們。
只能被他們圍着大肆嘲笑。
男生們看她好欺負,越發肆無忌憚。
有的揉了紙團,或是拿着果皮瓜殼,有的甚至從路邊撿些小石頭來扔她。
七、八歲的小姑娘,又瘦又小,除了哭,別無他法。
初夏的傍晚,陽光依然熾烈。
刺耳的哄笑聲不絕于耳,許雲淅将書包抱在胸前,忍着從身前背後丢來的各種東西,垂着腦袋疾步往家跑。
一顆小石子砸在手背,痛得她肩膀一顫。
含在眼裏的淚水奪眶而出,混着汗漬滑進嘴角,又苦又澀。
模糊的視野裏,朝她扔石頭的男生突然被人從身後抓住衣領。
“你再扔一個試試?”高高瘦瘦的少年單手插着褲兜,居高臨下地瞧着面前不停掙紮的胖男孩兒。
小胖子不服氣,粗聲粗氣地喊道:“我扔她關你P事?”
“我是她哥。”少年冷厲的目光掃過周圍那些男孩,沉聲說道,“你們誰再敢欺負她,別怪我不客氣!”
他說着就彎下腰捏住小胖子的臉。
瘦長的手指壓着肉嘟嘟的臉頰,小胖子被迫張開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其他男孩兒見狀,慌忙扔掉手裏的東西,飛也似地逃走了。
“聽見沒有?!”
少年手下的力道又重了幾分,小胖子痛得冒出淚來,“嗯嗯啊啊”地直點頭。
“給我道歉!”少年松開手,把小胖子的腦袋轉向許雲淅。
“對、對不起……”平時嚣張跋扈、連老師都拿他沒轍的熊孩子此時乖順得像一只小綿羊。
“以後她再被人欺負,我就找你算賬!”
小胖子理解不了少年的邏輯,一臉懵逼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她被人欺負,你找我算賬?”
“有問題?”少年挑起長眉,理所當然地反問。
小胖子愣了愣,随即搖頭:“沒、沒問題……”
“那還不快滾?”
“哦、哦……”小胖子如蒙大赦,邁開兩條大粗腿,頭也不回地跑了。
長而空曠的馬路,一直延伸到天邊。
遠山連綿,潺潺河水從身旁淌過。
許雲淅抱着書包站在路邊,驚訝又好奇地瞧着眼前的陌生少年。
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雙手插兜俯身與她平視,剛剛還兇巴巴的臉此時漾起淺笑:“淅淅,你好。”
陽光照在他白皙的臉上,一雙深邃的瞳仁映出漂亮的琥珀色。
夏日的熱風柔柔拂過,鼻尖飄來清新的薄荷氣息。
許雲淅眨了眨濕漉漉的大眼睛,童音軟綿,依稀還帶着哭腔,“你怎麽知道我叫淅淅?”
少年彎起唇角,盛滿笑意的雙眼亮如星辰,“因為我是你哥哥。”
許雲淅頂着一張哭花的小臉,認真地糾正道:“我沒有哥哥。”
“以後就有了。”少年伸出手,用大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痕,随即朝她伸出手,“走,哥哥帶你回家。”
爺爺不止一次叮囑過她,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更不能跟陌生人走。
可不知道為什麽,她竟然毫不猶疑地握住了少年的手。
太陽慢慢西斜,回巢的鳥兒叽叽喳喳,成群結隊地從頭頂掠過。
晚霞漫天,如絢麗油彩塗滿天空。
許雲淅跟着高瘦的少年,一步一步往前走。
爺爺家明明很近,可不知道為什麽,走了好久好久,都沒走到。
暮色越來越濃,身前那道修長的背影卻越來越淡、越來越遠,然後——
徹底消失不見。
“哥哥!”許雲淅心頭一驚,猛地坐起身來。
淡白的天光從窗簾的縫隙間鑽進來,在天花板上投下深淺不一的線影。
陌生的房間映入眼簾,昨晚發生的事悉數湧進腦海,胸口那顆砰砰急跳的心這才緩緩平複下來。
小時候第一次見面,勵驀岑帶她回的是爺爺家,而這一次,他把她帶回了自己家。
許雲淅原以為,她會和之前住在勵家一樣,輾轉反側,整夜都睡不安穩,卻沒想到,竟然一覺睡到了早上。
她穿上衣服走出房間。
勵驀岑的家很大,一整面牆的落地玻璃窗映出外面粉白的朝霞,天空下一條寬闊大江穿城而過,對岸高樓鱗次栉比,繁華景象盡收眼底。
窗內便是客廳,大片寬綽的空間裏,只擺着一張長沙發,沙發上散着一條薄毯。
昨晚他應該就睡在這裏,因為他把家裏唯一一張床讓給了她。
許雲淅走到沙發旁,剛剛将毯子疊好,就聽開門聲傳來。
扭頭看去,就見勵驀岑拎着一堆大大小小的紙袋進來。
許雲淅快步朝他走去,“驀岑哥哥。”
勵驀岑有點驚訝,“這麽早就起了?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睡不着了……”
“那正好吃早飯。”男人走到餐桌旁,将紙袋裏的食盒一個個拿出來。
有小籠包、飯團、蛋餅,也有菠蘿包、蛋糕卷、三明治,還有熱氣騰騰的米粉和意大利面,以及小米粥、牛奶、豆漿……
林林總總,幾乎把整張餐桌攤滿。
許雲淅站在桌旁,小聲問道:“驀岑哥哥,有很多人來吃早飯嗎?”
“沒有啊,就我們兩個。”勵驀岑拉開身旁的椅子,示意她坐。
這麽多早飯——甚至比勵葶葶全家人吃的還要豐盛——就兩個人吃?
他的食量那麽大嗎?
許雲淅眨着眼睛,一臉疑惑地瞧着勵驀岑。
勵驀岑似是猜到她心裏所想,笑着說道:“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就每樣拿了點。”
許雲淅:“……”
男人從廚房拿來兩套餐具,擺好之後,遞給她一雙筷子。
許雲淅接過來,小聲道謝,“驀岑哥哥,謝謝你。”
除了這一句,她其實還想說,她不挑食,他不需要為了她,特意準備什麽。
可喉頭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望着面前那個被他用食物漸漸堆滿的餐盤,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勵驀岑見她久久沒動筷,納悶道:“怎麽不吃?這些都不喜歡嗎?”
自從爺爺身體查出問題之後,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用這樣的語氣問過她了。
淚意漲上來,許雲淅垂下腦袋,抿着唇搖了搖頭。
“那是怎麽了?”勵驀岑偏頭看去,身側的小姑娘垂着眼簾,唇角抿得緊緊的,看着像是要哭。
“淅淅……”
他剛剛喚了一聲,就見她輕輕抽了下鼻子,然後轉過臉來,小聲說道:“等明天上學了,我就和班主任申請住校。”
她眼角紅紅的,眼裏覆着一層水膜,映着窗外照進來的晨光,閃起盈盈光澤。
勵驀岑詫異道:“住校?”
“嗯。”許雲淅點了點頭。
其實前兩天她就想好了,原本打算等勵葶葶過完生日再和胡敏說的。
沒想到發生了那樣的事,直接就從勵葶葶家搬了出來。
勵驀岑蹙起眉心,露出不贊同的神色,“那麽多人擠一間小宿舍,很難受的。”
許雲淅回道:“我去看過了,四個人住一間,條件挺好的。”
勵驀岑剛剛夾起一個小籠包,聞言頓住動作,偏頭問她:“你的意思是,我這裏條件不好?”
許雲淅連忙搖頭,“不是……”
“許雲淅。”勵驀岑将小籠包放進她的餐盤,随即擱下手裏的筷子,喊了一聲她的全名。
瞧他鄭重其事的模樣,許雲淅以為他有什麽重要的事要交代自己,便也放下筷子,一臉認真地看向他。
卻見他靠上椅背,雙手塞進衛衣前的大口袋,眼皮耷拉着,露出懶怠的神色,
“你知道嗎?老爺子天還沒亮就給我打電話,再三交代我好好照顧你,他還說,要是讓你過的不開心,就要我好看。”
許雲淅:“……”
沒想到勵爺爺已經知道她搬來這裏的事,許雲淅心頭一沉,随即說道:“我會和勵爺爺說的。”
“那個老頑固,會聽你的才怪!”
許雲淅沉默一瞬,随即想到什麽,“可是,哥哥不是要回美國嗎?”
之前聽勵爺爺說,他高中畢業就去了美國,在賓大提前修完本科,又進了斯坦福讀研。
算起來,他應該還沒畢業。
勵驀岑卻說:“不去了。”
“诶?”許雲淅驚訝地睜大眼睛,“以後都不去了?”
“嗯。”勵驀岑點了點頭,“所以……”
他朝她傾過身來,一手搭着她身後的椅背,一手支在桌沿,手掌托着下巴,眸光灼灼地望着她,“淅淅能不能為了哥哥,不去住校?”
他的嗓音溫潤柔和,帶着幾分哄人的味道。
許雲淅眨了眨眼睛,一時不x知該如何回應。
“五、四、三、二、一……”
勵驀岑突然倒數起來,許雲淅一頭霧水地瞧着他。
“吶,過了這麽久都沒拒絕,哥哥就當你答應了。”勵驀岑的唇角勾起笑。
許雲淅:“……”
“快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男人放了杯牛奶在她手邊。
“可是……”許雲淅還想說什麽,嘴裏冷不丁被塞了一個櫻桃。
“唔……”
小姑娘鼓着腮幫子滿眼訝異,皮膚白裏透紅,神情又呆又萌,瞧着特別可愛。
“乖。”勵驀岑揉了揉小姑娘的發頂,眼底眉梢都是笑。
在勵驀岑的投喂下,許雲淅吃了平時兩倍的量。
肚子撐到爆,可桌上的早飯還有很多。
勵驀岑将那些完全沒動過筷的食盒裝起來,拿去送給住在隔壁樓的朋友吃。
勵驀岑剛走,許雲淅口袋裏的手機就震動起來。
是個陌生號碼。
許雲淅沒接。
可過了沒一會兒,那號碼又打進來。
許雲淅猶豫幾秒,按下接聽鍵。
耳邊很快傳來熟悉的嗓音,“雲淅,我是俞悅。”
許雲淅沒想到俞悅會給自己打電話,微微一愣,随即開門見山地問道:“有事嗎?”
俞悅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柔和,“我現在在阿驀哥哥的小區門口,我想去看看你,可以嗎?”
“不用了。”經過昨晚的事,許雲淅拒絕得很幹脆。
俞悅卻沒有放棄,“我有很重要的話想當面跟你說……”
許雲淅覺得她在故弄玄虛,并不打算理會,“明天去學校說好了……”
“學校裏人多口雜,不方便說,而且,等到明天,一切都晚了。”
俞悅語氣急切,透着一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
許雲淅好奇她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便答應下來。
*
今天的陽光很好,微風和煦。
隔着圍牆,小區裏頭一排白玉蘭開得正熱鬧。
俞悅身上背着個大書包,正歪着腦袋,對着手機自拍,聽到腳步聲,偏頭看去。
見是許雲淅,當即收起手機,露出笑臉迎上去,“雲淅!”
許雲淅神情很淡,剛一站定,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要和我說什麽?”
俞悅臉上的笑意一僵,随即露出難過又愧疚的表情,“雲淅,你是不是怪我昨天沒幫你?”
許雲淅不假思索地回道:“沒有。”
她有她的立場,她不會怪她,但也不打算繼續和她來往。
“我當時以為,勵葶葶讓我拿蛋糕,是給你吃的,卻沒想到……”
提起昨晚的事,俞悅眨着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瞧着比許雲淅還要傷心,
“看她們那樣欺負你,我又難過又氣憤,可我勢單力薄,根本阻止不了她們……我只能去找胡阿姨,可她說,大家只是鬧着玩……”
一陣風吹過,幾片手掌大的玉蘭花瓣悄然墜落。
許雲淅将貼在臉上的一縷發絲繞到耳後,淡聲打斷俞悅的話,“你要說的就是這些?”
俞悅神情一頓,随即搖了搖頭,
“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昨天晚上你和阿驀哥哥走後,勵葶葶當着大家的面大罵你不要臉,
她說你是心機女、綠茶婊,說你故意裝可憐勾引阿驀哥哥,還厚顏無恥地搬去和他一起住!”
俞悅邊說邊觀察許雲淅的表情,可她臉上始終瞧不出什麽情緒。
靜靜地等她說完之後,許雲淅甚至還問了一句,“還有嗎?”
俞悅愣住了。
她扔出這麽大一個炸彈,結果竟然一點兒水花都沒激起來!
她舔了舔發幹的嘴唇,耐着性子将後果分析給許雲淅聽,
“昨天那麽多人在場,一傳十、十傳百,要不了多久,全校師生都會知道你勾引阿驀哥哥,還搬來跟他同居,到時候你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清者自清。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如果沒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許雲淅說着便要走,卻被俞悅一把拉住,“雲淅,要不我搬來陪你吧!”
許雲淅愕然。
但很快意識到,這大概才是她今天來找自己的真正目的。
可她們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她為什麽要搬來“陪”她?
許雲淅直直地看向俞悅,目光裏帶上了探究。
今天的天氣雖然很好,但氣溫依然很低。
她還裹着厚厚的羽絨服,俞悅卻已換上短裙,兩條細白的腿就這樣光溜溜地露在外面。
臉上的妝容也十分講究,不僅畫了眼線、眼影,連上下睫毛都精心修過。
俞悅被許雲淅看得有點不自在。
她放開許雲淅的手,低着頭抿了抿唇,輕聲說道:“昨天勵葶葶那樣罵你,我實在聽不下去,幫你說了幾句話,她就大發雷霆,說要和我絕交。
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我真心實意地把她當朋友,可她卻根本沒把我放在心上……”
說到傷心處,俞悅泫然欲泣,但又很快振作起來,
“俗話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從今以後我們抱團取暖,好不好?”
俞悅說着仰起臉,一雙細長的眼睛眯着笑,充滿期冀地望過來。
如果她沒有住進勵驀岑家裏,她還會找她“抱團取暖”嗎?
許雲淅想着便說:“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阿驀哥哥肯定會同意的!”俞悅露出篤定的笑,“我們住在一起,一來可以相互照應,二來,那些謠言也能不攻自破,一舉兩得的好事,何樂……”
“你當我家是收容所,阿貓阿狗都能住?”
俞悅的話還沒說完,就聽一道冷沉的男聲傳來。
勵驀岑送完早餐,從對面的單元樓出來,正好瞥見許雲淅往小區門口去。
兩人的距離有點遠,喊她大約是聽不見的。
他躊躇一瞬,擡腳跟了上去。
本想問問她要去哪裏,卻正好聽見她和同學的對話。
他心下不爽,當即揚聲打斷。
許雲淅和俞悅不約而同地循聲看去,就見勵驀岑雙手插着褲兜慢慢悠悠地走過來。
俞悅每次提起勵驀岑,都一口一個“阿驀哥哥”地叫,聽起來兩人非常親近。
可此時看勵驀岑對她的态度,似乎兩人并不熟。
許雲淅帶着疑惑朝俞悅看去。
只見她滿臉通紅地瞧着勵驀岑,塗着口紅的雙唇翕動着,欲言又止。
“我……”她好不容易發出聲來,卻被勵驀岑淡漠的嗓音蓋了下去,“回去告訴她們——”
身姿挺拔的年輕男人停在許雲淅身側,居高臨下地盯着俞悅,面色不虞地說道,“誰敢造我家淅淅的謠,我就讓她滾出江州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