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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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在雲芊悠的解夢經歷裏,真身在入夢時被識破是頭一遭,但她好歹也是及而立之年、通過入夢見識了不少人世交際的女子,驚異之色也只在她臉上微現一瞬,就迅速被淡然的微笑所取代了。

更何況,如今的雲芊悠并不能斷言,藍曦臣是真能看得到她。

在第一個夢境,雲芊悠也同幼年的小藍渙說上了話,那時候的藍曦臣對雲芊悠的感覺,是只聞其聲,未見其人,可接下來的夢裏,藍曦臣不還是沒有想起她嗎。

但方才藍曦臣話裏的稱呼都用了“你”,而禁書室內唯雲芊悠自己,澤蕪君總不可能自言自語,聯想到今日解夢時,已發生的種種意外之象,雲芊悠微挑眉,大膽地直視回去,以此也打算再度确認,藍曦臣是不是真的能看見她,緩緩道:“澤蕪君,你能看得見我?”

藍曦臣怔然地看向雲芊悠,并沒有直接答話,面上雖還帶着那副溫潤的笑容,可眼神裏明顯染上了一分驚異之色。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之前在夢中,自己的內心産生糾結和迷茫時,在他耳邊或提示,或動用靈力完成他心願、為他解惑分憂的造夢人。

面前的女子着一襲紅衣,紅色裙擺下綴有雲紋,瞳孔為紫,很像龍膽小築前龍膽花的顏色,她頭上束着一個小巧可愛的單發髻,發髻上系着一個白色毛球的發飾,毛球發飾下還懸着金色的流蘇,毛球的另一端則插着一支紫色的薰衣草發簪。

雲芊悠的耳環是紅豆所制的珠子,只一眼,藍曦臣就感知出,這副紅豆耳環,雖不似她的發飾種類繁雜,但實際上它蘊含着不低的靈力。

雲芊悠開口講話時的神态和語調,落落大方,靈動活潑,有一瞬間,藍曦臣竟覺得這姑娘的性情,同他的阿娘——青蘅夫人趙意純有些許相似之處。

藍曦臣又看向雲芊悠手中的鈴铛,這只鈴铛通體純白,上有繁雜雲紋。

藍曦臣雖閱人無數,但也恪守禮節,他并未讓雲芊悠等候太久,而是一邊微笑,一邊以意念和靈力召喚出了裂冰。

白□□簫被主人催動,輕輕向着白雲紋鈴的方向,釋放出一分強度适中,但絕對能讓外人感知得到的靈力。

雲芊悠就瞧見,自藍曦臣入夢之後,手裏一直安靜的韶景,突然就“叮鈴”嗡鳴了一下。

迎着雲芊悠的詫異目光,藍曦臣這才開口笑道:“如此,姑娘可是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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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芊悠訝然地看向韶景鈴,複而再度看向藍曦臣帶着些微笑意的烏木眼瞳,嘆道:“澤蕪君,不愧是才貌雙全的世家公子第一,修為可稱得上是仙門百家之首。韶景自幼伴我多年,助我修習入夢解夢之法術,靈力醇厚。這世間,本惟我一人可催動韶景使其鈴響,澤蕪君,你今天卻是破了這個例。”

雲芊悠将韶景收好,在看到藍曦臣的眼瞳中,現出一分驚訝,繼而笑嘆道:“怎麽,澤蕪君很驚訝?我從不會因對方的身份地位,就說違心的客套話,好就是好,強就是強。不過說句實話,方才韶景鈴響,其實,并非是澤蕪君修為高深之故。”

藍曦臣的好奇心,突然被雲芊悠勾起,道:“哦?姑娘何出此言?且我今日,雖初次與姑娘相識,但已得姑娘多次入夢相助,不知姑娘該如何稱呼?”

雲芊悠道:“我姓雲,只是久居在嶺南的散修,澤蕪君随心稱呼就好。”

雖然他二人還未出夢,藍曦臣卻在桌案上,變出了一壺溫度适中的茶水,也不顧此地是禁書室,伸出手看向雲芊悠,邀請她坐在自己對面:“雲姑娘,不妨坐下來與我細說。”

雲芊悠有些愕然,這個時候的藍曦臣,怎麽一點都不急于推進解夢的進度,反倒是想要和她坐下來聊天?

還有這個動作,在雲芊悠的印象裏,這差不多是藍曦臣,第一次如此主動對人伸手。

伸手的對象還是她這個姑娘。

就連之前在樹林裏,藍曦臣想要伸手将孟瑤拉起來,可最後他還是沒有這樣做。

思及正事,雲深不知處的禁制,既然在這個夢裏已被修改,那清心音變亂魄抄一事,在夢境裏就不會再有發生的可能,雲芊悠也就不用跟着操心。

既然藍曦臣好奇雲芊悠這個人,那她就坐下來陪他好好聊聊,橫豎如今的雲芊悠對他的印象很不錯,若是換了旁人,雲芊悠才不會想和需要解夢的對象多講一句話。

她依言坐在桌案前,将韶景輕扣在桌案上,繼續道:“澤蕪君可還記得,此地是由夢外‘藍曦臣’心中的執念幻化出來的夢境,夢境雖好,但勿要停留太久。”

藍曦臣先是看了一眼韶景,複而又深深看她一眼,然後優雅地斟了一杯清茶,輕推到雲芊悠的面前,道:“雲姑娘,既能以自身的靈力修為,輔以韶景靈鈴,構建出我夢中所想所思之一景一物一人,那自有能将此夢境,維持平穩的術法。”

藍曦臣的臉上是一派認真和佩服之色,看的雲芊悠都有點心虛。

按理說,姑蘇藍氏的家主,世家公子榜首,總不會對第一次見面的人就這般信任。

若是在平時,雲芊悠對方才藍曦臣所誇贊她的話,并不會生出這種受之有愧的心思。

可如今夢境外世俗世間的日期,委實太過趕巧,快到了她的生辰日,雲芊悠本可以在靈力充足的狀态下,繼續為藍曦臣造夢解夢,卻因自身靈力不足,而被藍曦臣在夢裏看到本相,她倒是想繼續維持夢境術法,那也得給她點緩和的時間啊。

罷了,如今藍曦臣此舉,不也算是在為雲芊悠緩和嗎,且話又說回來,若今天離生辰日還有很久,那藍曦臣可就沒有能看得到雲芊悠真容的機會了,真可謂,禍福相依啊.....

雲芊悠的心情突然就更好了幾分,尋常人家的仙子,可沒有能有同世家公子第一,在一張桌案上品茶的機會。這經歷非常難得,且如今他二人還處在造夢空間裏,雲芊悠敢說,待解夢事了,她的修為絕對會比之前更加精進數層。

怎麽樣,她都是穩賺不賠的。

雲芊悠執起面前的茶杯,輕啜一口,然後擡起眼來笑道:“澤蕪君,你來找我的時間實在太巧,說來慚愧,人無完人。我維持造夢場景,需要大量的靈力,我雖習得并運用造夢術多年,一直未曾失手,但世間并不存在完美無瑕的術法,饒是仙門百家大多推崇的劍道,也無人能夠登峰造極。修習入夢解夢術法的我,每年唯在生辰日前後,靈力最弱。”

見藍曦臣的眼中微現訝然,雲芊悠解釋道:“尋常情況,夢中人會在內心做出重大決定,亦或是遭遇重大事變,心中郁結、痛苦之時,需要我的解夢。我解夢時,并不會在他們面前現身,通常多用靈力、偶爾出言提醒的辦法,構造出能平複對方意難平的夢境,繼而指引他們順着自己內心的願望行事。即便如此,我為數千人造夢解憂,他們也僅能聽得到我的聲音,無法看到我的容貌。”

藍曦臣微微一笑,臉上露出了然之色,笑道:“原來如此,方才雲姑娘讓我去見母親時,留下的話語和姑娘的身影,以及我為阿瑤解圍時,雲姑娘的話,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裏,至今未忘。”

藍曦臣這話說的,有面上的恭維,也有心中的誠服,可雲芊悠端着茶杯的手,卻微微一頓。

她仔細盯着藍曦臣,企圖從他的表情,斷定藍曦臣方才這番話全然是客套之意,但雲芊悠自從修習造夢術法至今,閱人成千上萬,姑蘇藍氏又有不得打诳語的家規,她竟是從藍曦臣說完此番恭維言語的神情裏,看出了十成十的認真,毫無半分作僞。

雲芊悠微微皺眉,看向藍曦臣,緩緩道:“澤蕪君,你的意思,從龍膽小築夢境的後半段開始,你就看得到我的真容?而且至今仍還記得?”

藍曦臣點了點頭。

這不可能。

若夢中人的內心,存在多個遺憾或是意難平,造夢人雲芊悠,一個一個按夢中人心願的順序,造夢解憂之後,夢中人會在內心遺憾減少的基礎上,進入下一個夢境,且将上一個夢境中的奇遇遺忘些許,也絕不可能記得雲芊悠的真容。

待夢中人完全出夢,他只知道,夢是如何被雲芊悠所解,絕無半點知曉造夢人雲芊悠真容的可能。

見雲芊悠面前的茶杯快空了,藍曦臣又為她斟了第二杯茶,繼續道:“第二個夢境,雲深不知處藏書閣被燒,正值父親彌留之際,我受他所托,緊急攜藏書出逃,路途上聽門生言及父親将不久于人世,彼時我正糾結,是應盡孝道去見父親最後一面,還是為了家族榮耀,忠于大局盡快逃離.....”

望着溫熱的茶水上方的縷縷熱氣,雲芊悠嘆道:“自古忠孝難兩全。”

藍曦臣的前兩個心願夢境,都只是想要陪伴父母,走過他們最後的時光....

堂堂姑蘇藍氏家主,世家公子榜首的願望,竟是如此簡單純粹,可在當時偏偏都無法滿足,想來也蠻讓人唏噓。

細嗅幽幽茶香,雲芊悠只聽藍曦臣道:“我雖想見父親一面,但岐山溫氏來勢洶洶,父親和忘機都受了傷,當時唯有我能擔負,也必須擔負起保護好藏書的重任。”

雲芊悠默然片刻,道:“澤蕪君,抱歉。”

藍曦臣訝然看向她:“雲姑娘,你為何要道歉?”

雲芊悠擡眸緩緩道:“我修習造夢解憂術法後,不少人慕名而來,讓我給他們構造出一個個,與事實全然不同的夢境,來平息他們心中的遺憾。起初,我的心情,也會因他們的情緒變化或欣喜、或嘆息。絕大多數的夢中人,在我造夢結束,離開夢境之後,不僅修為大增,心郁平息,他們也都欣喜若狂,對我無上感激。”

藍曦臣不難聯想,紅衣女子手執韶景,坐在樹上叮鈴搖鈴,就能編織出一個個将陰霾驅散,複還晴空的美好夢境,可雲芊悠說這番話的語氣,聽着卻并不是特別的輕松,既言及“起初”一詞,也就說明後來她的心情,不再像一開始那樣,因助人而欣喜,道:“雲姑娘造夢助人、且也能使對方修為大增,皆是好事,為何雲姑娘卻興致不佳?”

雲芊悠抿了一口茶,嘆息道:“興許是我的閱歷和年齡不斷增長,年歲大了,我總覺得越是為他們編織美夢,越對比夢外無法真正将其全部實現的殘酷現實,就忍不住嘆息天意弄人,世事無常吧。”

藍曦臣難得沉默一瞬,是了,即使雲芊悠為他造出了這幾個美好的夢境,鈴響出夢,現實依舊是那個現實,沒有半分改變。

雲芊悠誠懇道:“澤蕪君,說起夢境,我為你造夢解憂的任務還未完成。雖然外界的時間,應該很快就到了我的生辰日,而我如今的靈力,暫時無法支撐起,你接下來夢境中的造物與場景。但,如若澤蕪君不介懷,等下出夢之後,你可願再同我聊一聊,三尊後來發生的事?雖然我現在暫時無法造夢,但澤蕪君你可以把我當成是,不站在你們任何人立場上的、中立的傾聽者,我幫你分析一二,就權當是我無法繼續幫你造夢的賠禮。”

藍曦臣瞧她如今,面露八分懇切,兩分期待,雖将韶景鈴拿起卻沒有搖動,正欲說好,雲芊悠又不好意思笑道:“抱歉,方才的話是我僭越,澤蕪君若不願,等下鈴響出夢,若澤蕪君想要離開此地,皆由君便。”

藍曦臣記得入夢之前雲芊悠說過,鈴響兩聲為入夢,三聲為出夢,這是在問詢他下一步的打算。

藍曦臣微微合目,不得不承認,今日入夢之後他的精神狀态,确實是自觀音廟那日以來最好的。即使夢外的事實未曾改變,已逝的故人無法重生,但藍曦臣能在這一個個近乎于真的造物夢境裏,再度身臨其境,看一眼早已離開的故人,說出平時囿于姑蘇藍氏家主這個身份,不可能言明的話語,于藍曦臣而言,都已是心靈的極大救贖。

而且順從內心的想法,藍曦臣也确實想聽一聽,雲芊悠作為一個沒有任何家族立場,同他們三人沒有任何愛恨糾葛的第四人,如何看待此事。

雖然之前在雲深不知處,有藍忘機日日同藍曦臣談心,但藍忘機是藍曦臣的親弟弟,很多事情,藍忘機未能百分百得知事情的全貌,且親弟弟的很多勸解,是完全站在藍曦臣的角度、為藍曦臣考慮而言說的。盡管藍曦臣深知他也有錯,局中人也總難永保客觀。

藍曦臣點了點頭,道:“好,願細聽雲姑娘詳解。”

雲芊悠微微一笑:“既是這樣,那先出夢,再談別的。”

她剛說完,韶景都還沒來得及搖起來,藍曦臣就又道:“不過,雲姑娘方才說,最近快到你的生辰,那你目前可否有人相伴?我貿然占用了雲姑娘生辰日的時間,可是不妥?”

哦?可否有人相伴?

藍曦臣這一問題雖然合情合理,但雲芊悠獨居慣了,往年生辰日都是閉關休養,放任自己陷入沉睡,雖然能夠養精蓄銳,但從另一角度看,何嘗不是在孤獨度日?

而且雲芊悠聽出來了,藍曦臣的問題話裏有話。

雲芊悠笑笑:“沒什麽不妥,我獨居數年,也沒有關系親密的玩伴,澤蕪君,說句實話,今日是難得我以本來面目,同他人面對面交談的一日。我方才既許了諾,就會陪澤蕪君聊一聊,你心裏還未開解的結,也會聊到你滿意為止。雖然看似是你占用了我的生辰日,但從另外的角度去看,何嘗又不是你在陪我過生辰?”

話音剛落,雲芊悠心中頓覺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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