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匕首

匕首

陰暗潮濕的暴室裏,一道道揮鞭聲在空中響起,甩在被鐵鏈拴住手腳,已經血肉模糊的身體上。楚服被張湯嚴刑拷打了整整七日,嘴裏還是那些話,她始終承認自己才是巫蠱案主謀。

牢門吱呀一聲推開,糜爛腐朽的味道鑽入鼻中,不禁讓來者捂鼻作嘔。張湯連忙放下挂滿倒刺的鞭子,躬身迎上前去,“衛夫人,您怎麽來了?暴室血腥,您還身懷龍嗣,實在不宜久留啊。”

衛子夫放下鼻前的絲帕,擺了擺手,“無妨,本夫人有話要單獨審問楚服,張大人且先退下。”

“諾,夫人。”

張湯和其他人退出暴室,衛子夫走到刑架前坐下,看着已經奄奄一息的楚服。

狹小的暴室裏,氣氛壓抑的令人透不過氣,牆壁最上方開出一道窄窗,傍晚的光線照進暴室,映在失去血色的慘白臉龐上,她的雙眸因為難以承受的疼痛而失焦,只剩一道深不見底的空洞。

“楚服,本夫人真是想不通。”衛子夫看着這個快死了的人,心中滿是疑惑,“你放着性命和千兩黃金不要,反而替陳阿嬌攬過主謀罪責,一心求死?”

楚服将滿嘴的黑血艱難吐出,緩緩道,“不是夫人告訴我的嗎,世間真正能讓他人為己所用的,唯有真心二字。”

“真心?”這兩個字給了衛子夫答案,她不敢相信,“難道你假戲真做,真愛上了那個陳阿嬌?”

楚服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一股腥血又溢上口中。

“即使你真對皇後生了情,你也不過是皇後用來争寵的一枚棋子罷了,你何苦犧牲自己的命來保全她?”

“那夫人呢,衛夫人不也是陛下用來對付皇後的棋子嗎?”

聽到這話,衛子夫手中的絲帕瞬間掉在地上,“楚服,你……你什麽意思?”

楚服的視線投向失去絲帕遮擋後的手指,“夫人曾說自己不信巫蠱,卻一直戴着可以避免中蠱的蛇形銅制戒指。暴雨那晚在夫人寝殿裏,帳簾後還坐着另一個人,宮中能讓夫人甘願為其沖鋒謀劃的,恐怕只有有陛下。還有剛剛,審問巫蠱案犯乃是機密,需要幾人在場并且記錄在案,如果沒有得到陛下提前授意,張湯怎麽可能讓一個後妃單獨審問。其實想要陷害皇後施行巫蠱的幕後主使不是夫人,而是陛下吧?”

一番話下來,衛子夫臉上寫滿不可思議的驚慌,看到這幅神色,楚服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測。“這裏只有我這個将死之人,夫人何必緊張?陛下早有廢後之心,所以設下此局,陪陳皇後演了一出大戲。而今巫蠱案的主謀是巫女楚服,參與巫蠱的陳皇後理應被廢卻罪不至死,這樣的結果豈不是兩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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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室內陷入一片沉寂。良久,衛子夫笑了笑,“楚服,你真聰明,可惜你就要死了,為了一個高傲又愚蠢的女人而死,真不值得。”

鎖鏈突然響動幾下,一直鎮定的楚服情緒激動起來,渾身的傷口又被扯開,血液直流。“在世人眼裏,衛夫人賢德柔順,陛下英明神武,可在我心裏,您和陛下都比不上陳皇後萬分之一。能為心中之人而死,哪裏不值得?”

衛子夫頓時沉默。楚服看着眼前懷着身孕卻還在為陛下出面奔波的人,心中不免唏噓,劉徹或許是擁有雄才大略的一代帝王,但他絕不是一個合格的夫君。

“夫人,如今衛家勢力正盛,衛青将軍和夫人的龍嗣可以助陛下攘外安內,但這與當初以家世背景助陛下奪得皇位的陳阿嬌有何不同?只望您日後珍重,莫要步了皇後的後塵。”

衛子夫本是來勸說楚服的,現在竟變成自己被楚服出言提醒。此刻她明白,她無法勸說一個自願走上死路的人活下來,楚服早就必死無疑了。她撿起地上的手帕,打開牢門離開暴室。

暴室裏只剩一人,楚服摸了摸離心髒就差幾寸的刀口,陳阿嬌刺向自己的那道刀口。七天七夜的受刑,自己身上幾乎沒有一處完好,但那刀口處卻是她最疼的地方,也是她心中最大的秘密。

很多很多年前,那時楚服只是一個孤兒,在街上流浪時被一個巫師看中收養,說是收養,其實不過是讓楚服在自己行巫時打下手,那巫師不過是個貪財作惡的騙子,還總是打罵虐待楚服,經常不給飯吃,最餓的時候她只能跑去林子裏啃樹皮。

那天,一個貧苦人家的女兒生了怪病,母親傾盡所有找到巫師,懇求他救救自己的女兒。巫師表面收下錢財答應,背地卻把面容姣好的姑娘帶到巫室裏,以行巫之名意圖侵犯,楚服看到後心生不忍,将真相告訴了還在外苦苦等候的母親,母親趕緊帶着女兒離開。巫師的陰謀沒有得逞,拿起鐵棍追趕到處逃竄的楚服,最後在街角堵住了她,将鐵棍鋪天蓋地的砸下,直到打累了才停手。

巫師攥着鐵棍離開,被打得頭破血流的楚服再也忍無可忍,抽出自己在巫室抓來的匕首,對着巫術的後背狠狠捅去。巫師躲閃過去,扭打半天,又搶回了匕首,朝楚服頭上用力揮起。

看來今天自己要死了,楚服認命的閉上雙眼,頭上的匕首卻遲遲沒有落下。等她睜開眼,發現幾個侍衛打扮的男子已經将巫師控制住,一個手拿一串糖葫蘆和紙風車的少女,從街角的轎子上走下來,看了一眼愣在原地的楚服,又揚起頭看向巫師。

“喂,你怎麽在街上當衆打人,你眼裏還有沒有王法了?”

巫師一邊掙紮一邊大喊,“這孩子是我撿來的,我想打就打!”

少女卻沒心思跟他争辯對錯,直接問道,“多少錢,我買了。”

見有人想買楚服,一對眼珠狡黠的轉了轉,巫師獅子大開口,“十兩銀子,少一兩都不行!”

“給他錢。”少女吩咐身旁的仆人拿錢,輕蔑道,“現在人是我的,你總沒理由打她了吧。”

“是是,那是自然!”巫師拿到錢後趕緊溜走。

少女揚起勝利的微笑,咬了一大口糖葫蘆,轉身離開,楚服卻從地上爬起來,默默跟上去,跟在少女後面。

“你跟着我幹嘛?”

“你買了我,現在我是你的人。”

“我不缺人伺候,你走吧。”少女拒絕了楚服,想了想,又讓仆人給楚服拿了一兜十兩的銀子。接着,少女的目光瞟到楚服又拿回手裏的匕首,這讓她十分好奇,“方才我在轎子裏都看到了經過,你已經被打得傷痕累累,為何還要拿刀沖上去?”

楚服握緊匕首,冷靜回答,“解決掉仇人的最快辦法,就是直接用刀捅進他的心髒。”

少女被這句回答怔住,思考了一會兒,她點點頭揚起笑意,“你說得不錯,不過還有一種方法,就是獲得金錢權勢和地位,那時仇人會心甘情願跪在你腳下,而你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解決掉他。”

金錢,權勢,地位……

正當楚服思考之時,少女靠近楚服,拿過她手中的匕首,“這把匕首很鋒利,就抵作二十兩銀子的報酬吧。”

“阿嬌小姐,館陶公主還等着您呢。”身後的仆人上前提醒。

“嗯,我這就去見母親。”少女将匕首收好,頭也不回的向轎子走去。

這時,楚服發現腳下有一顆橢圓形紅玉石,這紅玉石本來裝飾在那把匕首的刀柄上,應該是剛才與巫師打鬥時不小心松落,從刀柄上掉了下來。她趕緊撿起來,想要遞給少女的時候,少女乘坐的轎子已經出發了。

阿嬌……

楚服默念着少女的名字,注視着轎子遠去。那天她暗自發誓,自己一定要獲得少女說的金錢權勢和地位,然後與她比肩相見,對她說一句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謝謝。

歲月蹉跎,時光流逝,當初救了自己一命的少女成了萬人之上的皇後,而自己則成了和那個收養自己的巫師沒什麽兩樣的騙子巫女,她們的距離越來越遠,終生都難以比肩。

直到那天,楚服在和一個同行巫師喝酒時,聽到醉酒的巫師無意間透露,宮中一位衛夫人買通了他,想讓他誘引陳皇後施行巫蠱。楚服立刻醒了酒,想了半天,她決定進宮探查情況,于是她拿花瓶砸傷睡着的同行巫師,自薦于衛子夫,代替同行巫師為衛子夫辦事。在衛子夫的安排下,自己通過公主府幕僚接近館陶長公主,又順利來到陳阿嬌面前,她終于見到那個念了半輩子的少女。

在宮中,楚服一邊按照衛子夫的指示,先以起死回生術取得皇後信任,在皇後拒施布偶巫蠱後,助她争寵又失寵,最後刺激皇後施行媚道。另一邊楚服卻暗中收好衛夫人給的一百兩黃金定金,又在去衛夫人寝殿的路上故意引起舍人注意,偷來女官倚華的腰牌,作為自己和衛夫人有所交集的人證物證,打算在最後皇後行巫暴露時反将一軍,向陛下指認是衛子夫讓自己陷害了皇後。

但暴雨那晚在衛子夫寝殿時,楚服卻洞察到真相并非如此,或許武帝才是真正想害陳阿嬌的人,他想廢後,想讓皇後死,陳阿嬌早在最開始便已無路可退。楚服之前的計劃被打亂,只能将計就計,在最後關頭攬過主謀罪責,哪怕無法阻止廢後,也能保住阿嬌的命。

楚服成功了,只是這一切都不會有人知道,包括阿嬌。方才衛子夫說的并不對,自己不是假戲真做而愛上陳阿嬌,在很多很多年前,在那個差點死掉的街頭,她就已經住進她心裏了。

一個浪跡江湖靠巫術行騙的騙子,愛着一個永遠不可能愛自己的人。

傍晚的最後一縷夕陽落進牢房,楚服靠在刑架前,閉上雙眼,在溫暖的餘晖裏,她仿佛看到少女明媚自由的笑靥,而那道挂滿血絲的蒼白唇角,也不自覺彎起了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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