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長門雪
長門雪
在楚服被關進暴室的第十天,巫蠱案終于迎來結局。巫女楚服作為巫蠱案禍首,煽動後宮,大逆無道,被判枭首之刑,斬于鬧市。同年秋七月乙巳日,武帝頒布策書,陳皇後不守禮法,惑于巫祝,不可承天命,收回皇後玺绶,罷退居長門宮。至此,居後位十一年的陳阿嬌被廢黜。
行刑那天早上,雙腿已經無法行走的楚服被拖進囚車,拉到長安城鬧市中。清晨的空氣有些冷,圍觀的百姓卻越來越多,有人指着囚車咒罵,有人滿臉冷漠麻木,還有大人将孩童攬在懷裏,以防被囚車裏巫女邪惡的眼睛種下蠱術。
下了囚車,沿着地上一條長長的血跡,楚服被幾個人按在刑臺上。她的耳朵已經聽不到聲音,只能從充血的視線中隐隐看到監斬官磨動嘴皮,好像在向衆人宣讀自己的罪行。擡起頭,恍惚間,她看見人群中閃過一個身影,像是活潑明媚的少女,又像是拿着匕首高傲俯瞰的皇後,楚服垂死掙紮了幾下,轉眼又被按回原處。
楚服的腦袋如回光返照般清醒了些,笑了笑,心中不禁生起一聲自嘲,不管是少女還是皇後,都不可能會出現在這裏。在那個人心裏,自己只是一個聯合衛夫人陷害她背叛她的罪人,只是不知道當她聽到自己死訊的時候,會不會為自己這個罪人,掉一滴眼淚呢?
砍刀已經備好,懸于脖頸之上,楚服的耳邊一陣嗡鳴。在合上眼的最後一瞬間,她想的是,這一次,不會再有人拿着十兩銀子趕來,救下刀下人。
永別了,阿嬌。
……
未央深處,長門寂靜。
雪片如鵝毛洋洋灑灑,紛飛而落,長門宮中火爐燒得正響,陳阿嬌靠在椅子前,安靜注視着門外大雪,雪花這般純白無暇,卻能将世間一切不為人知的罪惡掩埋。她突然想起一個人,退居長門宮後,自己時常會想起這個人,明明處心積慮的陷害和背叛,卻為何在審訊時攬下主謀罪責。
漫天風雪中,宮殿側門忽然被打開,一個宮婢急匆匆走進殿內,到椅子前停下腳步,俯身湊到陳阿極耳邊,“娘娘,有消息了。”
陳阿嬌的臉色驟然一變,吩咐其他宮人退下後,示意宮婢繼續禀報。
“娘娘,那個将楚服推薦給館陶公主的幕僚已經被下獄,家人也被連同處置,不過奴婢按照您的指示,在城南怡紅閣裏找到了他的情人,幕僚曾向情人袒露,他就是衛夫人派到館陶公主身邊的,也是衛夫人讓他把楚服推薦給館陶公主,不過最開始推薦的人并不是楚服,而是另一個男巫師。”
“男巫師?”
被廢至長門宮後,陳阿嬌一直暗中派人調查,搜尋衛子夫陷害自己的證據,試圖翻案。手下的禀報讓她有些驚訝,按理來說如此秘密之事,衛子夫怎麽可能輕易換巫師呢?
“聽說原來的男巫師在和楚服喝酒時誤漏此事,又不小心被掉落的花瓶砸傷,無法再為衛子夫所用,楚服才得以自薦,後來男巫師失去了蹤跡,衛子夫也一直在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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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阿嬌點點頭,“看來男巫師是個聰明人,知道會被殺人滅口,于是躲藏起來。”
“奴婢多方打聽,終于在昨夜尋到男巫師在林郊的藏身之處,只可惜晚了一步,等奴婢到達男巫師的住處時,已經有殺手放箭将他射殺,并且放火燒了他的茅草屋,毀屍滅跡。奴婢只好躲在林間觀察,卻在火光中認出了其中兩個殺手的臉。”
“你認得那些殺手?”椅子上的手不自覺攥緊。
“是。”宮婢十分肯定,但語氣中升起更深的疑惑,“那兩個殺手奴婢曾在宮中見過好幾次,是……羽林軍的成員。”
羽林軍?陳阿嬌同樣疑惑,羽林軍是劉徹創建的近衛親軍,只聽皇帝調動,可劉徹怎麽會知道男巫師的存在呢?劉徹,衛子夫,楚服,一個個人影閃現在陳阿嬌的腦海,她将一樁樁事情串連,不斷接近真相。
“不……不。”接近真相的聲音有些顫抖,她想從椅子上站起,雙腿卻發軟無力,又坐回了原位。
“娘娘,奴婢已将幕僚的情人藏了起來,随時都可以帶進宮,向陛下翻案。”
宮婢正說着,殿外傳來館陶公主前來探望的聲音,回過神來的陳阿嬌卻小聲囑咐宮婢,“把那幕僚的情人放了吧,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不用再追查下去了,也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母親。”
宮婢對陳阿嬌的轉變震驚不已,“難道娘娘不想翻案了嗎?”
“翻案?恐怕我們永遠都翻不了案了。”陳阿嬌咬牙一聲冷笑,眸中的不甘和憤恨閃動幾下,最終化為看透一切的平靜,她長吐一口氣,擺手示意宮婢退下。
她已經猜到了真相。劉徹發現自己行媚道那天,衛子夫得意的暗示自己楚服是她派來的人,如果不是背後有人縱容撐腰,她怎敢如此明目張膽?還有如今出自羽林軍的殺手,都表明了劉徹與巫蠱案有脫不開的關系,甚至有可能就是劉徹命衛子夫陷害的自己。
陳阿嬌看着母親,正在院中指揮宮人搬運她帶給自己的起居用品。巫蠱案之後除了女兒的皇後身份被廢,館陶公主幾乎沒受到什麽影響,可如果日後向劉徹翻案挑明真相,就等同于挑破帝王的陰暗與虛僞,那時母親,還有身邊許多無辜之人必然會受到更重的牽連。
高傲的皇後終于選擇低下頭,閉上嘴,因為她明白妥協是為了守護,任性了半輩子,自己也該守護母親,守護身邊人一次,就像當初楚服守護自己那樣。只是心中還剩下最後一個想不通的理由,楚服獻祭生命來守護自己的理由。
“阿嬌,陛下他怎能如此忘恩負義?當初如果不是因為娶了你,他怎麽可能贏過栗姬的兒子坐上皇位!”館陶公主火冒三丈的沖進來,将手中的書簡狠狠拍在桌上。
陳阿嬌站起身,笑着為母親拂去衣上雪,“母親,又是何事惹您動怒?”
館陶公主怒氣沖沖指着書簡,“不久前我花重金聘請司馬相如為你寫下這篇長門賦,本以為能令陛下回心轉意,誰知陛下看了之後只誇司馬相如文章寫得好,對這賦中人卻沒多絲毫憐愛!”
“長門賦?”陳阿嬌頗為好奇的拿起書簡,随意看了其中兩句,“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聲情并茂的念着,眉頭卻漸漸皺起,她怎麽都沒辦法将賦中明月當空,洞房凄清,獨自撫琴感傷陛下的女子跟她陳阿嬌聯系起來。
“詞藻華麗,字字珠玑,讀之感人至深,陛下也沒說錯,的确是篇千古佳作。”合上書簡,她點了點頭,故作認真的點評,仿佛這篇賦與她毫無關系。
“阿嬌!”館陶公主恨鐵不成鋼的拍案而起,不知道從前對陛下那般癡情瘋魔的女兒,怎麽就變成今天這付事不關己的樣子。
陳阿嬌無奈嘆息,将館陶公主拉回椅子上,“母親,您就別再為阿嬌費心了,無論您做什麽,劉徹都不會在意一個廢後,我心裏也早就沒他了。”
“你!你……哎,罷了。”館陶公主只得搖頭長嘆,覆水難收,破鏡難圓,事已至此再做什麽都是無用。突然她又想起了什麽,吩咐身旁的宮人拿來一個紫檀木盒,呈給陳阿嬌。
不明所以的陳阿嬌打開木盒,發現盒子裏裝了一枚橢圓形的紅色玉石,更加不解,“母親,這是何物啊?”
“前兩日你不是說讓我派人悄悄去趟椒房殿,把埋在假山旁最右側梅花樹下的東西挖出來,這不是你的東西嗎,你不認得?”說着,館陶公主拿起盒中之物打量,“我看過了,這塊紅玉石不過是人制的廉價玉石,市面上到處都是,你把它埋到地底下做什麽?”
陳阿嬌接過紅玉石,陷入沉思。當日楚服跟自己在椒房殿梅花樹下,埋了各自最珍貴的東西,她一直想知道楚服埋的東西,竟然是這塊紅玉石嗎?可它看起來并無什麽特別之處,為何是楚服心中最珍貴之物呢。更奇怪的是,她确定從未見過這塊紅玉石,但卻對它的形狀和厚度有些熟悉。
想了半天也沒想到什麽,她只好将紅玉石重新放回去,但在關上檀木盒的瞬間,腦中卻閃現出一件物品。她趕緊走到榻前,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把匕首,試着把紅玉石放進刀鞘上的凹陷處。
只見紅玉石嚴絲合縫的安在刀鞘上,它原本就是這把匕首的裝飾物。陳阿嬌久久不敢相信,因為匕首是很多很多年前,一個女孩送給自己的,當時匕首上的裝飾物不慎掉落,自己也沒再修補。思緒瞬間飄回久遠的記憶,難道楚服就是當年自己在街頭救下的女孩?
楚服把匕首上的紅玉石埋在梅花樹下,還不想叫自己發現,其實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誰了。楚服在得知衛子夫尋找巫師意圖謀害時,自薦于衛子夫,最後卻攬下主謀罪責。一切都說得通了,陳阿嬌終于知曉楚服獻祭生命來守護自己的理由。
頓時跌坐在地,淚如雨下,館陶公主連忙走過來,“阿嬌,你這是怎麽了?!”
此刻陳阿嬌像個委屈大哭的孩子,斷斷續續的哽咽道,“她不是來害我的,而是來救我的……不,她知道她救不了我,她是來陪我一起下地獄的。”
匕首上的雙手不斷攥緊,地上人已是心如刀絞。陳阿嬌想起自己曾對楚服說過,總有一天自己會用這把刀,殺掉所有憎恨之人,可最後匕首捅向的卻是楚服。還有暴室裏那些殘酷血腥的刑罰,她不敢想象楚服到底是怎樣抗下來的,被斬首的那天早上,楚服有沒有怨恨過,後悔過?
後來,陳阿嬌大病一場,長門宮很久都沒人出入,冬末的風雪依然不減,在殿外堆積了好幾層。這天早晨,陳阿嬌被一陣撲鼻的芳香喚醒,她穿起披風,默默走到殿外。院子裏的梅花開了,染了滿院的的紅,在白雪紛飛中生機勃勃的綻放。
她突然想起在梅花樹苗前許願的那天,雖然不知道楚服許了什麽願望,但楚服曾對自己說過,希望自己可以不為外物所變,或許在楚服心裏,最想看到的還是當年街頭那個明媚自由的少女。
風雪中,陳阿嬌的鼻頭隐隐泛紅,淚水無聲滑落,下一刻嘴角卻悄然上揚。
是啊,她不再是被困在金屋裏渴求他人寵愛的陳皇後,她是明媚自由的陳阿嬌,只是陳阿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