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章

第 60 章

Chapter 60

還好去往喬治市的簽證還沒過期, 她輸完液後立刻買了機票飛來。

一想到還有幾個小時就能見到他,她便跟打了雞血似的精神百倍, 身體的病症好像一瞬間全痊愈了。

她想見到景川。

她迫不及待地想見到他。

不過意料之外的是,她剛剛落地喬治市就接到了他的電話。

景川像是和她心意相通,“你在哪兒?”

“喬治市,你呢?”隔着口罩,她的聲音聽上去不太清晰。

景川頓了頓,“我在找你的路上。”

電話裏陷入很深的沉默。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聽見電話那頭的人沉沉地呼吸, 喘氣。說話比以往少了很多底氣。

“對不起。”她聽見景川又說。

“病好點了嗎?”

“好多了。”宋青梨說, “你在酒店嗎?我來找你。”

“沒有,我已經出來了。來中心公園吧, 我很快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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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宋青梨點點頭, 挂斷電話。

她拽着包, 在導航的指引下開始前往。

一開始還只是優雅地走, 可這緩慢的速度逐漸無法滿足,她換成快走, 然後跑。

這一路上花瓣搖曳, 雲彩飛速地消散。

香甜的空氣幻化成風,強烈的氣流順着鼻腔一直刺到胸腔, 她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冰涼的皮膚血液滾燙, 又即刻被風給吹涼。大病未愈,兩條腿灌鉛般沉重, 可她還是感覺快要飛起來了。

相見他。

她想見他。

迫不及待地想見到他。

好不容易到了中心公園門口, 她又慢了下來。

整理整理自己亂飛的劉海, 又用力地拍了拍發皺的裙擺。

她現在漂亮嗎?整潔嗎?

病殃殃的,臉色是不是很差?

她掏出手機, 對着反光的屏幕整理劉海,補充口紅。

不知不覺間,經過一個噴泉。

在現代科技發展極快的年代,喬治市葆有一點過去的痕跡。譬如這壇古典的三層歐式噴泉。霞帔毫無阻隔地躍上水面,形成天然的夢幻的濾鏡。銮光粼粼,落葉綴在光隙裏,将水面剖成兩半。象牙白的石堆上缺了個口子,水流在缺口裏形成新的支流。

噴泉四周沒有人,大家都隔得很遠行使注目禮。鏡頭拉遠,眼前的景象被框在有限的視野裏。石柱底下開滿了斑斓的花,她恍惚看到了莫奈的玫瑰園。

落葉被蟲蛀了洞,蟲洞盯着她發了不短的呆。飛濺的水珠跳到臉上,烙出兩片圓圓的笑靥。

走進公園了。

她的心在狂跳。

臨近見面的距離越短,她越是緊張不安。

其實剛剛在電話裏她并沒有察覺到景川算是開心還是不開心。他向她道歉,向她說對不起,可她還是負罪感滿滿,畢竟這件事是她有錯在先。

底氣不足,聽什麽都聽不出确切的情緒。

焦慮一觸即發,腦子裏跑馬燈似的閃過從前。

其實他們結婚完全是出于巧合。

南潭大學在他們剛入校那年出了個合宿政策,只要是具有法律效應的夫妻,無論是本科生還是研究生,都可以分配到同一間宿舍。

這個政策在網上引起了不小的風波,南潭大學自帶名校光環,大部分都是贊同的。

他們在一起後也聊過這事,不過那時只當做玩笑,畢竟他們都還年輕,更愛自由,誰也沒想過英年早婚。

因為何明,這一切想法發生了逆轉。

何明和他是一個宿舍的,他們關系不好,但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大家都維持住了體面。确切來說,需要用力維持的只有何明。

何明嫉妒心極強,從前在高中他一直是他們學校的第一。他愛第一,上了大學也還是努力追求這個第一,沒想到遇到了景川。

他破壞了他的夢想。

還從不把他放在眼裏。

強大的妒火将何明燒得體無完膚,他陰郁沉悶,陷入怪圈。懷疑是不是自己的磁場和運氣有問題,經常求神拜佛,甚至在寝室裏也供了幾個小人。

有天夜裏,景川被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

一睜眼,忽然看見何明舉着一條吐着紅信的黑蛇,站在他的床邊。

他和何明起了争執,并且将此事上報給了學校。

那年,何明第一次沒拿到獎學金。

周圍的人也漸漸和他疏離。

宋青梨對何明的印象一直不好,聽聞這件事後差點沒捺住脾氣找他理論。要不是景川攔着,她早和這種瘋子撕破臉。

提出結婚那天,好像也是一個雨天。

宋青梨是讨厭雨的,可是南潭的夏天又總是多雨。教學樓附近的草坪郁郁蔥蔥,不知名的碎花星星點點地點綴其中,世界好像被浣褪了色,蒙上很冷的灰。

她穿得單薄,僅一件緊身短袖和破洞牛仔褲,冷風很有眼力見地刮進洞中,白色絲線胡亂翻湧,白皙的皮膚被凍得發紫,她渾身都在顫抖。

她捂着上臂,揚起傘,正巧撞上剛邁進實驗室的何明。

宋青梨今天也有實驗早課,不過這門課裏攏共就才十來個人,何明不在其中。

戒備心在這時起了作用,她定了定神,這才發現他拐進的是旁邊的教室。

那是化學實驗室。

何明不知什麽時候輔修了化學。

在看到這一幕後,宋青梨整個人都不好了。

新聞裏那些報道接二連三地蹦出來。她記性雖然不算太好,但是高中時發的作文素材裏常常出現這些反面人物。聯想之前景川所說的事兒,宋青梨開始憂心忡忡。

他寝室裏的飲水機裏面會有些什麽?他平時喝水的杯子上會不會也被人抹了毒?

情緒在潮濕的雨裏發酵,那些不安的想法像決堤的洪水,徹底摧毀她的意志。

作為旁觀者,她沒法像景川這樣淡定。

長風席卷,湧起一波接一波的草浪,銀杏葉發出破碎的噪響,連鳥都在哭泣。

視野虛焦,眼前大部分的景象失去輪廓,物與物的邊緣不再清晰,只剩斑斓的色澤。

一整個早上她都心不在焉,上課時心思早就飛到了窗外,一直思考該如何處理。

望向窗外時,一個念頭一閃而過。

她不夠聰明,不知道怎麽保護景川。這個辦法或許不夠好,起碼可以降低大部分的禍患可能。猶豫不決間偶然閃過的念頭就像根救命稻草,她拼命地抓住,開始不管不顧了。

于是,在那天下午,她像瘋了一樣跑過去。

她掏出戶口本和身份證,用力地塞到他的懷裏。

“我們結婚吧。”她聽見自己說。

景川愣了愣。

這些天他們吵了個小架,雖然不嚴重,但已經有十二個小時沒說話了。接到她的電話時,他還很意外,以為這是這麽多年來她的第一次求和。

可她開口就是這種請求,他感到一絲措手不及,無法第一時間同意。

他象征性地問了句為什麽。

宋青梨沒回答,緊緊地盯着他:“沒有為什麽,你就說你去不去吧。”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瞪得很大,好像如此心裏的底氣就像氣球一樣急遽膨大。

可劇烈起伏的胸脯出賣了她此刻的不安。

景川盯着她的心口,點點頭,說了聲好。

從民政局出來那天,作為提出這項建議的她整個人都是懵的。

烈日曬得視野扭曲變形,景川回過身,緊緊地摟住她。

薄紅的唇貼着她的耳垂,用盡畢生的勇氣承諾。

——我愛你。

——以後不會讓你掉一滴眼淚。

他把下巴埋在她的頸窩裏,不敢去看她此刻的表情。

灼熱的世界裏,他低沉而平穩的聲音有着讓人心安的魔力。

宋青梨感受到他此刻失控的心跳,以及,濕潤的呼吸。

面對他這兩句真情實感的話,宋青梨還是心動了一把。情話人人都會說,但不一定能付諸現實。

景川不一樣。

他說了,就一定會做。

她沒敢告訴他結婚的原因,因為先前她也數次提議過搬離宿舍,統統都被他拒絕了。南潭畢竟是一線城市,學校又在市區,一個月的租房費用都在四千往上。景川沒有這個條件,也不願意接受她任何金錢上的援助。

她想保護他的自尊心。

所以,她想了這個辦法。

宋青梨僵在原地,感覺這一切都跟夢一樣。即便這個夢的制造者是她,她也不太有真實感。

這不是她第一次瞞他。

卻是頭一次感到不安t。

如果以後他知道真相,會不會埋怨她呢?

心跳愈發紊亂,眼前滾燙的肉.體讓她強行撐起假面。

想要保護他,自己也要變得強大。

于是宋青梨顫抖着,擡起雙手。地面上兩具黑影逐步收攏,合二為一,比現實裏要靠得更近。

兩顆脆弱的心同頻共振,她摁着他瘦削的肩胛,慢慢回握。

天上響起轟隆隆的聲音,擡眼,一架飛機從空劃過。

膨大的雲朵一尾接一尾,像是金魚在吐泡泡。

他們分開那天,也是這樣的。

那天是個晴天,辦完手續後的第二天她便搬了出去,第三天則直接訂好機票準備離開南潭。

一套流程行雲流水,幾乎沒有任何磕絆停頓。她沒有告訴他家裏的破事,而是扯了個謊,說是家裏安排要出國留學,他們為了各自的前途,就此分手吧。

腦子裏預演過很多次他們離婚的場景,沒想到她還是選了這種最輕飄飄的。

越漫不經心,越是殘忍。

說完她一直沒敢看他。

害怕被他拆穿,這是她最後的體面。

當晚景川沒說什麽,而是淡淡地應了句好。

離婚這個詞太莊重,太刺耳,她更習慣稱他們之間奇妙的關系結束為分手。過去的歲月裏,他給了她太多自由,她已經将婚姻和戀愛兩種狀态混為一談。

苦苦維持這段關系沒必要,這段時間她已經掀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吵架。她情緒不穩定,一丁點小事都能成為争執的導火索,繼而引起龐大的火災。偏偏每一次刀光劍影後,仍由他妥協。

愛情是相互拉扯,她這邊偃旗息鼓了,也不再指望景川來延續。

而且,宋青梨看不下去了。

他是她心裏那個最美好,最驕傲的少年。

她再也看不下去他數次卑微的縱容。

景川沒有太多的意外,轉頭整理好財産清單,問她還有沒有什麽需要的。

宋青梨沒注意看,淺淺翻了前邊幾頁。

越看便越覺得心碎。

這麽多年,他攢了不少錢。

現在事業步入正軌,前途一片光明。

脫離校園這個環境,她才逐步意識到。

原來,他們之間的距離不知不覺已經拉到了這麽遠。

她好像從天堂掉落到深淵。

她什麽也沒有。

她怎麽什麽也沒有。

莫大的自卑吞滅理智,想想,他們離婚後他會有不錯的行情。會有更多優秀的愛慕者表達愛意,他會和一個實力相當的女孩子重新開啓人生。多美好呢生活啊,她相當嫉妒。

如果家裏沒發生這樣的變故,他們會多麽合适。

她不适合他。

她只會拖累他。

真心在巨大的財富差距裏,不值一提。

她平靜地過了安檢,航站樓外陽光正好,灼熱的光線刺入眼眶,她開始産生幻影。

景川站在人群之外,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背影。

她感受到他存在感極強的視線,卻仍不轉頭。

離別時多看一眼就代表還對對方有情,這對景川來說,是殘忍的。

剛到登機口,身後忽然撞來一陣強烈的暴風。

男人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回來。

他不說話,沉默着一直攥緊她的手。

兩個人像是在暗自較勁,誰也不讓誰。

她猜得到他要幹什麽。大多戀人都是在分別的路上後悔,他們也毫不意外。

嘈雜的環境裏,他掏出拳頭。

五指由內而外地緩慢松開,像昙花綻放。

而在這樣盤根錯節又有些瘦削的掌紋裏,一枚戒指明晃晃地顫抖。

“宋青梨。”

“只有你說我愛你。”景川盯着她的眼,“我等你。”

“我等你一輩子,等到你願意再看我一眼。”

“好不好?”

他聲線沙啞,整個人頹靡而謹慎,像朵枯萎的花,在爆裂的陽光裏被汲幹水分。

卑微的眼神停在她的臉中,那顆原本冰冷的心徘徊在破碎的邊緣。

宋青梨凝了他幾秒,然後慢慢抽回。

“不用。”

她硬着心腸,将戒指丢在地上。

指環在冰冷的地上翻了一圈又一圈,細微的聲響在他顱內放到最大。

他聽見她冷冰冰地說:“我對你确實一點也不感興趣了。”

……

“宋青梨。”思緒被一道熟悉的男聲拉回現實。

回眸一看,記憶中的少年站在不遠處,用力地朝她跑來。

他氣喘籲籲按着膝蓋,又慢慢地直起身。

站在盛大的光裏,五官清秀,笑眼彎彎。

“我終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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