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繡圈猶帶香脂淺(1)
繡圈猶帶香脂淺(1)
明黃的符紙落到施應玄手中, 被捏在掌心迅速催動,她腳步輕旋,沉默地将整個洞穴仔細環顧了一遍, 卻絲毫未見異樣。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結果, 施應玄也沒有太過失望,垂下眼,從腰間的儲物符取出兩張符箓,先将其中一張交給白鶴,道:“這是太華夜碧陣的陣符,上面儲有我的靈息,你拿着它現在就回浮幻境,試試在浮幻境內找尋這個瀑布的位置, 看看能不能出來,若是實在找不到, 就用太華夜碧陣先回來, 我們在這裏等你。”
言罷,她又将剩下一張符箓也遞了出去, 說:“這是傳音符, 如果有什麽情況随時和我們聯系。”
白鶴伸手接過,将其納入掌心, 點了點頭正要離開, 卻又被施應玄握住手, 她神色有些凝重,叮囑道:“若是此地能出來,定要小心。”
白鶴應聲道:“知道。”言罷, 一大一小兩只白鶴就展翅飛出了瀑布,直直沖上雲霄。
張绗青看着她站在瀑布邊的背影, 道:“你是懷疑當年寒州城外的那場獸潮。”
當年扶搖榜關閉,他們剛要離開寒州城,卻莫名遇到了一群不知道從哪來的妖獸攻擊凡人城池,事後冬庭蕪地的人也試着查過,但因為沒什麽頭緒,又沒有傷到什麽人,查了沒多久就沒什麽消息了。
施應玄沒有當即應答,但也沒有否認,只是轉過身,在洞裏随意找了塊石頭坐下。
回雪循她心意,帶着神霄從她背後浮至眼前,她盯着那布滿銘文的劍柄,突然道:“當年扶搖榜中的那片湖底,其實還有一把和你一模一樣的劍吧?”
此話一出,本就幽深的山洞更顯凝滞,長久的沉寂過後,她才聽見神霄發澀的聲音,道:“你怎麽知道的?”
她朝張绗青伸出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待二人雙手交握,她才開口道:“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
兩道引光訣在洞穴內發出了柔和的白光,可是還不夠亮,反而照得施應玄的臉有幾分妖異——不過也對,她多智近妖,能猜到此事也不算意外。
但不知為何,神霄的心中還是生出了幾分忐忑,有一種什麽事情即将脫離掌控的感覺。
她微啞的聲音緩慢響起,在狹窄的洞穴裏帶了點回音:“原本路走到這,我幾乎沒再想過前事,可是殺戮的感覺是很難忘的——我殺了池月寒的時候,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當年殺那些妖獸的時候。”
殺人和殺妖的感覺沒什麽兩樣,都是一樣軟的皮肉,一樣熱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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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張绗青昏迷的時候,我陪着他,卻一直在想你剛出現的時候說的一句話,你說:‘這所有的事情都在自然而然地發生着,我能做的只有在向前的洪流中摻進我的腳步’,當時聽這句話的時候,我只是覺得你在故弄玄虛,可現在我卻想明白了。”
神霄的聲音多了幾分遲疑,道:“想明白什麽了?”
施應玄道:“想明白你所說的‘向前的洪流’到底是什麽。”
“當年入扶搖榜的時候,我和張绗青只有築基期,雖然經歷了一場獸潮,遇到了一些危險,但這些危險都是基于扶搖榜開在浮幻境這個前提上的,若非如此,我們幾乎是沒費什麽力氣就在一個随便選中的湖泊中找到了開境法寶,這是不是有點太容易了?”
“後來你出現了,與我說你一直通過扶搖榜看着我,還把神霄和日月昙送到了我身邊,于是我便一直以為這件事是你做的,但其實不是——或者說,不完全是。”
施應玄條理清晰,一遍思索一遍說道:“尋劍一事,我自己本是不急的,再加上幼年在紅棘城遇到的那些事情,我也不喜歡下山,但師父卻說此次扶搖榜開,要我去尋劍。”
“扶搖榜歷年來的開境法寶這麽多,大多數是自然而生的靈草靈藥,時至今日開出劍、鼎、法器等物的不超過五件,這還是加上神霄的數,其中靈劍更是少見,近年來也唯有我師兄平銜雲從其中取出了浮翠。”
“你或許可以将神霄和日月昙放進去,但你卻不能随意決定它的開境法寶究竟是何物,如果你有這個能耐,現在也不會存于劍中要我一個煉氣期幫忙,但我取劍之後扶搖榜的出口卻真的打開了,那就只能說明……扶搖榜的開境法寶,本就是一柄劍。”
“一柄和你現下一模一樣的劍。”
聽到這裏,神霄低低笑了一聲,似乎也來了興趣,問:“可若真的如你所說,你還是沒拿出開境法寶,為什麽扶搖榜的出口卻真的出現了呢?”
施應玄說:“我沒有拿出,但背後操控的那個人卻以為我拿出了,所以打開了出口。”
“嗯?”神霄輕聲反問了一句,重複她的話:“背後操控的那個人?你也說了扶搖榜是天地靈生的秘境,誰能有天地之力去操控它?”
施應玄道:“他不是在操控秘境,而是在操控我們。”
“秘境的開啓和關閉一般來說是沒有規律的,很多秘境開了關了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只有一些有機緣的人才能碰上,這麽多年來也唯有一個扶搖榜,勉強被算出十年一開,但除了時間外,其出現的位置、入口卻從來沒有被算準過,甚至有一年整個仙京道都沒有找到扶搖榜的所在,生生尋了近十年才找到,但因為又是一個十年之期,所以那次的扶搖榜是個雙生秘境。”
“這也就是說,扶搖榜開确實是有時間上的規律的,但關閉,卻只有拿出開境法寶才算作數,就像一個法陣,只有把壓陣的東西拿走,陣才能慢慢消失。”
“這多年來,整個仙京道只剩下三大宗門存立,即便是散修,也總要和一門挂上鈎才能在仙京道活下去,三大宗門掌握着整個仙京道的信仰,同時也掌握着所有資源的分配。”
“秘境檢測、秘境之卦、秘境尋陣,自從知道秘境中有大機緣後,這些東西在整個仙京道中層出不窮,誰都希望自己是那個第一時間進入秘境、可以抓住機緣一步登天的人,像扶搖榜這般常見的秘境就更加了,三大宗門還将其作為弟子的歷練,所以它一旦出現,誰會最先知道呢?”
自然是三大宗門掌事的那些道君。
“當年的扶搖榜出現在了冬庭蕪地,所以冬庭蕪地自然是最先知道的,爾後通知寰中息府、素光門,可是你能保證我們去的時候,扶搖榜真的是剛剛打開嗎,你能保證在那之前,真的沒有人進去過嗎?”
施應玄道:“都說扶搖榜是天地靈生的秘境,可為什麽能開出那麽多仙京道才有的法器呢?”
仙京道對此的解釋是——因為秘境打開時會與所在的地方相融,所以有時候就會将大能的遺留帶入其中,到了經年之後再重新開啓,就會被發現。
施應玄唇角微勾,露出一個複雜的笑容,說“說是天地靈生的秘境,其實不過是那些仙山上的道君們給大家玩耍的小玩意兒罷了。”
神霄道:“可是你還是沒有解釋為什麽你沒拿開境法寶,扶搖榜的出口就打開了。”
施應玄挑了挑眉,說:“我解釋了,你沒聽懂?”
他有些抓狂,說:“你哪裏解釋了!莫不是想詐我吧。”
施應玄道:“那看來你也知情。”
神霄怕了她了,擔心自己多說多錯,一時間沒有開口。
施應玄無奈地攤攤手,說:“我真解釋了,你自己沒聽懂,”她撞了撞張绗青的肩膀,說:“你聽懂了嗎?”
張绗青點點頭,替她解釋道:“阿玄的意思是,那柄劍只是大家所以為的開境法寶,真正的法寶應該是一個靈草靈植之類的東西——不知道在誰手裏,而我們在扶搖榜裏的一舉一動并非只是被你看着,或許還被其他眼睛盯着,他們看阿玄取到了劍,同時也将真正的開境法寶取走,這時候出口界門打開,很容易便能混淆過去了。”
也就是這兩人的默契太恐怖,不然換了誰都聽不出來她這個意思。
神霄在心中罵了一句,沉聲道:“但她剛剛也說了,扶搖榜以前并沒有出現過這麽容易的情況。”
施應玄道:“那是因為那一年的扶搖榜恰好開在了浮幻境。”
“秘境初開之時,與外界會有結界,形成一個獨立的小空間,漸漸地才會和所在地方相互融合,融合的時間有長有短,并不是固定的。”這也是先前所說,秘境中出現法器最大的依據之一。
“我們進入扶搖榜後,一定有人第一時間就發現了此秘境與浮幻境融合了,所以加快了此次的進程,并且我們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事情——瓊枝、搶瓊枝的那個妖修、追趕我們的獸潮——我現在都不覺得只是巧合。”
聽到這裏,神霄輕輕笑出了聲,用格外懷疑地語氣問道:“你知道你現在在懷疑誰嗎?”
自然知道,連張绗青都聽出了她話裏話外懷疑的對象是誰。
施應玄神色未變,坦言道:“我師父,凝山道君風藏雨。”
她繼續說:“他在湖底放入一把靈劍,想要将其予我,你趁機将神霄僞裝成了那把劍的模樣,同時也将日月昙——”
“不對,”她頓了一下,問:“日月昙真的是你給的?”
她都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地步,神霄也沒再否認,笑道:“自然不是,但神霄既是我給你的,日月昙也只能是跟着我一起的了。”
這就對了。
施應玄繼續說:“總之,日月昙是跟着那把劍的,只是為了互相合理對方的出現,就像當初張绗青所說的,神像一手持劍,一手拈花,也屬正常,誰也不會懷疑。”
“師父見我取到此劍,打開了秘境,我出去之後與師姐傳音,說扶搖榜開在了浮幻境,師父便來此将其封閉,但當我與他說我取到了一把劍的時候,他卻沒甚意外,甚至于我後面将神霄呈給他看的時候,他也并未細看,只匆匆一翻,甚至沒問我為什麽此劍無鞘,是怎麽拿到的——只問了一句,它叫什麽名字。”
施應玄問:“他差點看破你的僞裝,是不是?”
那僞裝是千崐玉幫忙一起做的,但千崐玉畢竟只有還虛期,和當時的風藏雨還差了一個境界。
說到此事,神霄聲音裏似乎還能聽出一絲悵惘,道:“是啊……這縷魂息,還是太弱了一點,什麽都辦不了。”
施應玄道:“好在他沒有看破,我也替你圓了過去,走前他也叮囑我,說天下之大,機緣巧合之事不知凡幾,不要總是思慮太深,容易自己傷了自己。”
她擡目看向洞中嶙峋的山石,道:“這話很多人都和我說股哦,可惜,寰中息府的逍遙道,我這輩子都學不會了。”
現在,她還要驗證最後一件事情。
施應玄的話音緩緩落下,洞中的氣氛也随之沉默了下來,張绗青聽了全程,不知心中是何感想,往她懷裏靠了靠,彎下腰去伏在她膝上,一言不發地陪伴着她。
施應玄垂手摩挲着他的臉,一時間也沒有說話。
……
此地離浮幻境真正的入口并不算遠,約莫等了半夜,洞中突然有了動靜——右側後方的某一處山石突然亮起了藍光,二人一齊站起身,看着剛剛離去的白鶴出現在了洞穴裏。
她的出現代表什麽意思二人都心知肚明,施應玄心裏的大石頓時滾落下去,陷入深不見底的泥淖。
白鶴似乎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能從此處出來,詫異地回頭摸了摸剛剛踏出的地方,可只觸到了冷冰冰的山石,施應玄沒有和她多解釋,只從懷中拿出了數張符箓送給她,說:“回去吧,保護好自己,若是能見到那只九尾天狐,你再聯系我。”
白鶴沒什麽多餘的好奇心,見施應玄沒有主動解釋便也沒問,點了點頭,對着二人面露感激之色,道:“多謝你們當日幫我。”
施、張二人點了點頭,與她作別,然而臨走前,一直待在白鶴懷中的那只鶴妖卻突然擡起了腦袋——它随着姐姐在飛雲鳶上待了許久,傷已經好全。
二妖湊做一處,發出了一些他們聽不懂的聲音,沒過一會兒,那小小的鶴妖就朝二人飛了過來,施應玄朝它伸出手,它便輕巧地落入了她的掌心中。
它并不會人修的語言,但也被姐姐告知是眼前的人救了它,彎下細長的脖頸,用頭頂那片豔紅細潤的羽毛輕輕蹭了蹭她的手腕。
施應玄眼神柔和了些許,又見它朝張绗青探了探腦袋,發出“咯、咯”的聲音。
張绗青笑了一聲,朝它伸出手,它也同樣用額頭鮮紅的羽毛蹭了蹭他的手腕,好一會兒才飛回了姐姐的懷裏。
……
送走白鶴後,施應玄斂了神色,擡步走向白鶴出來的方向,摸了摸那冰冷的山石,道:“這是當年師父封的結界。”
這句話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張绗青有些不敢相信,道:“阿玄,你不會是說當年那些妖獸是凝山道君放出來的吧。”
施應玄說:“那場獸潮并非是我們出了秘境的第一時間出來的,而是我們準備啓程離開之後,我此前因為疑慮此劍,一直未與其結契,誰料就遇見了獸潮,原本以為殺了那些妖獸後便算了解,可卻出現了一只修為不低的白虎妖,将我一直用的劍給碎了,至此,我不得不拿出神霄一戰,但也是此戰中,我被迫與神霄結契,再無轉圜餘地。”
“這一切的一切,你要我怎麽相信只是巧合?”
神霄道:“你師父為什麽要這麽幹。”
施應玄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但那場獸潮未傷及凡人,我勉強可以将其認作是師父對我的鍛煉,他想讓我快速成長起來,獨當一面,而你也趁此機會與我結契……”她轉身來,盯着神霄的眼裏似有暗火燃燒,道:“替換師父給我的劍,在獸潮中順勢與我結定血契,這就是你當時為什麽說你能做的只有在向前的洪流中摻進你的腳步。”
“這就是你的腳步,是不是,神霄?”
相伴了一路的劍靈沉默不語,似乎不知道怎麽回答她。
一路走來,謎影重重,他們到底都在此間扮演着什麽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