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旌旗十萬斬閻羅(3)

旌旗十萬斬閻羅(3)

脖頸見的力道驟然松開, 新鮮的空氣再次灌入胸肺,施應玄面色青白地咳嗽了幾聲,仰身落入層層白緞之中。

可她絲毫不敢耽擱, 勉力擡手将神霄召入手中, 将左手掌心置于染血的劍鋒,毫不猶豫地劃了下去。

頃刻間,在術法下不斷掙動的照心沒了聲息,銀藍色的星點從劍身上散開,虛無的淡光在 “風藏雨”和施應玄之間逐漸凝聚。

“風藏雨”自然知道那是什麽,但他的神色卻絲毫未見驚慌,仍是一副淡然的模樣,望着施應玄笑道:“你真的願意為了三界去死?”

即便是面對這以神魂結成的聯系, 他也并未害怕,因為對于他來說, 施應玄實在是太弱了, 一個煉氣期,在他眼裏和一個凡人、一只幼獸沒有區別, 性命相牽又如何, 他有的是辦法讓她求死不能。

當年奪舍風藏雨後,身為奪舍之人, 他無法滅去原身的神魂, 便對其施加了言靈之術, 對方若是說出此事,便是神魂俱滅,若是不說, 所有的罵名也會扣在這個名字之下,與他毫無關系。

言靈術成後, 他也順利地控制了這具身體,按照他的猜想,就算當時風藏雨的神魂不散,但若是長久的沒有依存之物,依舊會慢慢地還于天地間,除非他願意再尋宿主求生,不過按照風藏雨的性格,必然不會輕易攫取他人生機,此事幾乎是完滿無缺,不會有任何漏洞。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風藏雨竟因是神魂之身,直接被卷入了地脈之中,還通過宿溪雲遺留在紅棘城的神霄劍找上了施應玄。

這些年的內門考校,他年年不落的參加,其實就是想為自己找一具合适的身體,以備後患,但卻沒有一年真的收到滿意的弟子,直到施應玄的出現。

原本他并未認真瞧她,但她用永續蠶絲制成回雪,到讓他生出幾分興趣,打眼一瞧,竟發現了她體內畫了一半的奪舍陣。

當年他在凡間将施應玄帶走,就是看中她體內的仙骨純淨,比其他人都要濃郁幾分,他想着施下奪舍陣後就将其收為弟子,傾心培養,屆時為他所用,可沒想到畫到一半卻被宿溪雲救走,後來便再也沒找到過如此天賦的孩子。

可沒想到經年過去,她居然就這般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所有的一切是如此的奇巧,堪稱命運的回轉。

……

聽到“風藏雨”的問題,施應玄沒有回答,而是另問道:“你救他的時候和殺他的時候是一樣的感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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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二人都沒有明說,但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當年載瀾游歷三界,在冬庭蕪地的醫修手中救下風藏雨帶回山中收回弟子,後來在紅棘城,又因為風藏雨知曉了他用無辜孩童淨化地脈之力,選擇了将其奪舍。

施應玄很好奇,在做這兩件事的時候,他是到底是抱着兩種什麽樣的心情。

“風藏雨”怔愣了一下,看着眼前這個年輕的劍修,笑着說:“你和我年輕的時候真的很像,總覺得能救全世界。”

他來了興致,也開始問道:“可是你現在殺了我又有什麽意義呢?素光門、冬庭蕪地,乃至寰中息府,其下隐藏多年的黑暗和殺戮會随着我的死一起消失嗎?不如讓我這次一起解決他們,到時候大家一起共享長生,逍遙三界,難道不好嗎?”

他擡了擡手,向施應玄示意:“一個只餘光明的新世界。”

施應笑了笑,聲音嘔啞:“一個充滿仇恨的新世界。”

“風藏雨”嘆了口氣,放下手,說:“可惜蝼蟻的仇恨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施應玄說:“但你也曾是蝼蟻的一員。”

聽到這句話,“風藏雨”搖了搖頭,臉上帶着無奈的笑容,像是對着玩鬧的孩子一般,但眼中卻是毫不在意的淡然,就這樣朝她輕輕擡起了手。

一道白光從他之間躍出,迅速的點入了她的眉心,以一種無法抵抗的方式籠住了她的神魂,這是一種禁锢也是保護,即便她肉身和靈府皆滅,也傷不到自己分毫。

可沒想到施應玄并未反抗,而是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受了此術,直到他收回手,她才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問:“師父,你不會以為我們只有性命相連吧?”

“風藏雨”嘴角的淺笑滞澀了一瞬,正想擡手查看,眼前的劍修卻突然收了回雪,整個人往下方紛亂的戰場中倒去。

獸潮之中,循墨孤身而立,天地樊籠陣的陣符在他周身形成了一個牢固的穹頂,宛如海潮之中一葉小舟,而此時此刻,他的腳下紅線繁繞,一個完滿的奪靈陣法初成。

他骈指為刀,在掌心用力劃下一道,溫熱的鮮血順着指尖低落在法陣之上,繁複的陣線立刻泛起詭異的紅光,開始自發地向周邊延伸而去。

施應玄精準地落在了循墨為她讓出的陣眼之中,腳尖剛一落地,靈府就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多年修為像是流水一般傾瀉而出,順着她與“風藏雨”之間的紐帶輸送給對方。

施應玄痛的臉色慘白,可嘴角的笑意卻越來越大,看着“風藏雨”驚疑不定的目光,輕聲道:“這次……就讓我送你徹底飛升。”

“風藏雨”終于明白過來她要幹什麽——地脈之力雖然不增修為,但他已至合道,差之毫厘便會觸頂,先前也正是因為他飛升之時得知了長生真相,才拼盡全力脫離天道幻境,壓制修為尋找長生之法,且若非修為難以壓制,他又怎會選擇奪舍這條路……

不、他不能飛升,魂歸天地和死有什麽區別?!

一切的一切像是一個循環,他咬牙看着奪靈陣中的施應玄,心中的恨意再次掀起——他實在不敢相信短短幾息局勢便突然反轉,而就是眼前這麽一個他從未放在眼裏的人竟能将他逼到如此地步,殺她,性命相連,不殺她,他已經能感覺到體內修為暴動。

他面色猙獰地朝她擡手,指尖微顫,卻始終沒有發出攻擊,一番掙紮下他還是收回了手,沉聲道:“合道之于飛升雖然只有毫厘,但其中的溝壑也不是你一個煉氣期可以填補的。”

施應玄冷汗淋漓,已然無力地跪倒在地上,聲音只餘氣音,但仍堅定道:“我……不是一個人。”

巨大的結界轟然展開,妙游道君寧不遐獨身站于黑壓壓的獸潮前,像堅固的堤壩一般再次将潮水攔在陣法之外,施陣的循墨始終沒有離開,徑直将流着鮮血的手置于陣法中的一條紅線之上,張绗青也第一時間朝她奔來,輕輕将她擁入懷中,握緊她滿是鮮血的手,說:“我陪你。”

施應玄沒有拒絕,笑了笑,說:“好。”

令浮月、葉還盈、蕭缇桢、平銜雲、稷山……乃至一個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幾乎所有人都在擡步往這個陣法走來,毫不猶豫割開手掌,将溫熱的鮮血置于陣法之中。

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修煉有多難,修為有多來之不易,但面對此情此景,他們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此道。

……

生命在于延續,新生誕于死亡,凡間的生靈選擇邁入修真一道,掌握了自然五行的力量,但同時也付出了相應的代價。

正是因為這個世界太過美好,所以才不斷地催生了凡人對永生的欲望,可千萬年來,世界就是在黑暗和光明的交織中穩步前行,在對長生的渴求和克制中不斷抗争重生,今日他們流出的鮮血,和千萬年前那些選擇此道的前輩并無什麽兩樣。

凡人無法孤獨地行走于天地之間,萬物生靈都平等的存在于這片土地上,這個世界去往何方,只能取決與衆生如何和自然相處,如此方能以自然之道,養萬物之生。

……

“轟隆隆——”

黑氣翻湧的天空傳來轟鳴的雷聲,仿佛天被劈開了裂口,澎湃的天光從黑氣的縫隙中傾瀉而下,照在“風藏雨”身上。

天道的規則之力終于再次尋至,他也無法再維持淡然的表情,神色愈發癫狂,最後擡手揮出了一道黑氣,寧不遐掌下的結界應聲而碎,但與此同時,他的修為也已至臨界點,随着天際再次劈下一道閃電,他身上也盈出點點藍光,随着漫天的黑氣一點點消散。

暴動的獸潮突然平靜了下來,沒頭沒尾地在地上亂撞,腳下的陣法逐漸消失,修為的流逝也慢慢減緩停滞。

“成功了嗎……”

身後不知傳來誰的疑問,衆人的目光共同凝在空中下落的身影之上。

“修士飛升還有肉身嗎?”

張绗青疑心對方沒有真的飛升,皺着眉低聲問了一句。

飄散在空中的銀藍色淡光順着那具身體飄去,直至其落在地上,竟又睜開眼睛艱難地坐了起來。

正當衆人如臨大敵的時候,風藏雨已然咬牙看向張绗青,有氣無力地罵道:“飛升個屁,我還沒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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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曾說過,衆生各異,所擁有的魂魄和情思就會不同,當一個生靈擁有自己的意識,它就會對某樣東西産生偏愛,所以飛升之後,它們的意識就會被抹殺,變成天道規則的一部分。

從這個幻境脫出後,她一直在思索天道想要告訴她的到底是什麽,為什麽又在最後說想要告訴她的自己已經問過了。

沒有告訴她如何打敗載瀾,沒有告訴她如何拯救衆生,沒有告訴她如何還原結界,只告訴了她三界已然知曉的長生真相。

或許,祂并不是在解惑,而是在強調。

她一開始以為天道說她是變數,只是在于她對生死做出的選擇,可是在聽到循墨對妙游道君的感嘆之後,她卻驀然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當人無法戰勝同類的時候,或許可以借用自然之力。

仙京道所有置于明面上的術法中,沒有一個可以在載瀾沒有主動施法的情況下将她的修為給予對方的,可偏偏站在她身側的循墨不止學過明面上的術法。

在得到了循墨的肯定後,她又問了風藏雨,風藏雨言明此法可行,但若是要連接修為,卻還需要以血為媒。

如此,她才執意持劍相殺,雖然一擊未中,但好在張绗青和她心意相通,在最後關頭替她劃出了那一劍。

所有的一切,是那般陰差陽錯又完滿無缺,任誰細細想來,都要感嘆命運的詭變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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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仙京道之前,施應玄和同伴們一齊在萬州城中将那些凡人的身體收殓入土,載瀾飛升後,他置于地脈之門的陣法被寧不遐擊碎,整個紅棘城随着地脈之門一齊消失,張绗青體內的地脈之力因為斷了源而日益消散。

置之死地,絕處逢生,所有人都受了重傷,但卻在這個凡人小城中流連不去,圍在一起瘋狂地慶祝着從死亡中重生的生命,他們像凡人一樣燃起了高高的篝火,在熱烈的火焰旁歡呼沸騰。

火光将每個人的臉龐都映照地格外溫暖,他們聚在一起談天說地,說凡間的城池,說修煉的不易,說宗門中的趣事,說亘古不變的神話,在這些故事中,沒有大起大落的情緒和驚心動魄的場面,平靜得如同緩緩流動的河水一樣,流向不知名的遠方。

施應玄和張绗青靠在一起,對着那高高的篝火一起許了個願,張绗青說很多年後他還會回到這裏,希望這裏永遠平靜祥和。

……

許多年後,這個故事或許也會成為仙京道史中的一部分,作為箴言或是傳說不斷地流傳下去,用同樣的方式落回到每個人的心中。

至于未來會是怎樣,這種事情會不會再次發生,結果是好是壞,那就是下一代人需要自己去探索的現實了,對施應玄來說,她已不再會為此事自擾,反而覺得萬事萬物自有其道。

寰中息府的逍遙之道,她總算是領悟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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