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玉蘭

玉蘭

時間匆匆而過,很快便來到下周一傍晚。

八點打烊後,林笑關掉音響,将門口的牌子翻到“休息中”那一面,關閉一樓大多數的燈,只留下門口的那盞照明。他沖着樓上喊道。

“老關,你還在磨蹭什麽?快點!”

“來了。”

關敬棠一邊整理着領結,一邊從樓梯上走下來。

他穿着一身墨綠色西裝,羊毛質地,英倫風剪裁,配一條薄荷綠領帶,胸前口袋裏別着塊白色絲綢手帕,仿佛從油畫中走出來的紳士一樣。

這身衣服是關敬棠在咖啡館盈利後買的,從頭到腳一身配下來,花了三萬多,還是折扣價。那天兩人去逛街,路過一家成衣店,他立刻被櫥窗裏的那片墨綠吸引住,駐足看了又看,眼神十分缱绻。林笑拉着他走進去,點名要試這套衣服,只拿關敬棠的尺碼。

關敬棠換好衣服走出來,靓麗無比,站在店內閃閃發亮。他本人也十分喜愛,愛不釋手地撫摸着布料,問過幾次價格,最終還是打算放棄。

沒想到林笑拿着一把剪刀,直接将衣服的标簽剪斷,這下不買也不行了。

一身筆挺正裝的關敬棠走在街上,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甚至還有行人在偷偷議論,說關敬棠有點像那位很火的明星喬雲彬。林笑盡管心疼,卻也自豪,偷偷地握住了愛人的手。

林笑笑道:“去張老板那裏吃飯,穿得這麽正式做什麽?”

“餐桌禮儀一定要遵守的。你就穿這身?”

林笑穿着連帽衛衣和牛仔褲,衛衣胸前還有一只大大的布貼小熊。

“這身有什麽不好?不去上班後,我就沒再買過正裝了。”

兩人邊聊邊向隔壁走去,過了晚八點的夜來香,客人已經不太多了。兩人來到一個包廂內,張新橋親自過來作陪,語氣頗為自豪地說道。

“新主廚是我從綠波廊挖來的,手藝相當好,有幾道菜做得老好吃,點心也是一絕,我敢說整個上海灘,也找不出比他做點心做得還要好的人了,你們今晚一定要好好品嘗。”

林笑打趣道:“哦喲,綠波廊呀?那可是制作國宴的地方,我們小老百姓可是吃不起的。對了,之前那位主廚呢?他不繼續做了呀……”

“哎!別提他,提起他就心裏煩,把他開除掉了……”

三人寒暄着,服務員把一道道精美的點心、菜肴和羹湯送進來。一名戴着眼鏡,相貌英俊,儀表堂堂的高瘦年輕人走進來,穿着一身廚師服,徑直在張新橋身邊坐下了。

林笑問道:“張老板……這位先生是?”

不等張新橋開口,年輕人開了口,音色如金屬一般,死板板、硬邦邦、冷冰冰的。

“二位好,我姓章,立早章,名叫章荟,是夜來香的行政主廚,也是張新橋的同性伴侶。”

林笑一口湯嗆在喉嚨裏,咳個不停。關敬棠夾菜的手也頓在半空中,滿臉驚訝神色。

章荟如同機器人一樣,表情異常淡定,毫無情緒波動,完全不會感到突兀,更不會覺得尴尬。反倒是張新橋摸了摸鼻梁,讪讪地說道。

“……對,阿荟就是我挖來的新主廚,他、他也是我的伴侶,我的愛人……今天請你們過來,一來是試菜,二來也是想給你們正式介紹一下,哈哈……”

張新橋之前伴侶不斷,但從未正式介紹過,看來這位行政主廚,在他心中地位很不一般。

林笑忙說道:“恭、恭喜二位。”

章荟點頭,語氣平淡道:“同喜。”

“這……”

張新橋解釋道:“我跟阿荟說了,你們也是。”

這頓飯吃得幹巴巴的,章荟冷冰冰的,不太說話,一副不好相處的樣子,再加上跟他不熟,關林二人幾乎不太同他說話。關敬棠在外面,又是個食不言寝不語的性格,飯桌上也就只有張新橋和林笑偶爾聊兩句,飯後他們便馬上撤了。

走在路上,林笑說道:“張老板被我們虐狗虐了這麽多年,終于脫單了。只是那位章主廚,性格怎麽那個樣子的呀,感覺不好相處,都不好跟他講話的。”

關敬棠卻心情大好地說道:“難怪他一定要我們去吃飯,原來是想顯擺一下。他能穩定下來倒也蠻好,但願被對方吃得死死的,再也不能打你的主意,這樣子我也就放心了。對了,等我去雲南以後,你一個人肯定懶得燒菜吃,幹脆就去他店裏吃好了。”

“哦喲!你這小心思也蠻多的嘞……”

到家後,林笑洗澡出來,發現關敬棠不在卧室裏。他站在三樓向一樓望去,只見從廚房裏透出光亮來,走下樓去,看見關敬棠正站在裏面忙活。

“還不去洗澡?”

“稍等一下,我做點糟鹵,明天買來雞爪和毛豆,給你做糟雞爪和毛豆吃。”

“哦喲,費這個力氣做什麽,我要是想吃,明天去光明邨買一點就好了呀。”

“外面賣的哪有家裏做的幹淨好吃?我多糟一些,放在冰箱裏,可以保存一陣子。等我去雲南後,你肯定懶得燒菜,煮一點白粥,配着糟貨也可以應付幾頓。”

林笑心裏又甜又暖,走過去從後面摟着關敬棠的腰,将臉貼在對方肩頭。到了他們現在這種程度,說謝謝反而顯得生分了,他撒嬌道。

“那我還要吃豬腳、鴨掌、蝦。你再給我包點春卷和小馄饨,冷凍起來,我饞的時候拿出來炸着吃,配粥也是好吃的。”

“你就知道使喚我,一點都不曉得心疼心疼自己的老公。”

關敬棠騰出手來,在林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留下一點淡淡的酒香味。

“老公就是拿來用的呀,你不開心呀?那我去找別人當老公。”

林笑哈哈笑着躲開關敬棠的飛腿,跑回樓上去了。他将大行李箱找出來,開始給關敬棠收拾去雲南的行禮。他沒去過那邊,查了天氣,又上網咨詢雲南網友,衣服也是拿出來又放進去,既怕東西帶太多關敬棠不好拿,又怕帶少了在那邊不舒心。

林笑本不擅長收拾,被關敬棠調教了幾年,如今也掌握了收納整理的要領。

旅行箱內一面是疊放整齊的衣服,一面是幾個小包。襪子一包、內褲一包、洗漱用品又一包。關敬棠立志将來成為老克臘中的一員,生活精致講究,哪怕出門在外,保養步驟也是一步都不能減。現在有林笑替他安排,他再不用自己操心,出發當天直接拎着箱子登機就好。

他們就這樣默契地互相照顧、互相關懷,無需言謝,總有暖暖的感動在彼此間流淌。

隔天早上,關敬棠晨跑歸來,提着滿滿一袋菜進門。林笑剛好睡眼惺忪地下樓,問道。

“你今天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剛買的菜,好新鮮,回來包馄饨。”

林笑打着哈欠走進廚房,沒骨頭似的靠在關敬棠身上,看他從袋子裏往外面拿東西。關敬棠動作娴熟地和面、洗菜、拌餡,手指靈活地捏幾下,一個漂亮的小馄饨就出現了。

“我能做點什麽?”

“去燒水。”關敬棠沖着煤氣竈努努嘴:“然後你就不要管了,我怕你把廚房給炸掉。”

林笑打開煤氣竈,站在一旁抱着胳膊和關敬棠聊天。關敬棠說道。

“今天的荠菜蠻新鮮,我多包一點,等我過去雲南,你自己也能煮着吃。”

“有馄饨吃當然好呀,但我更愛吃生煎饅頭,要不然你也給我包點生煎凍起來?”

“生煎要用大鍋大火才能做,家裏哪有那樣的鍋子?”關敬棠将幾只馄饨丢進滾開的水裏,騰出手來開始調湯:“生煎要現做才好吃,冷凍後皮發酥,煎出來也不會脆。”

林笑也只是說說而已,他也怕炸廚房,便沒再堅持,更何況關敬棠給他準備的馄饨、春卷和糟貨,也足夠他吃半個月了。他還喜歡吃洋快餐,念書時沒錢,現在錢包鼓了,卻被關敬棠管着,一年最多吃兩三次解饞。過幾天管他的人出門去,他剛好趁機開葷。

關敬棠邊煮馄饨,邊說道。

“不許天天吃肯德基、麥當勞,每天吃飯前,你都要給我拍照片,讓我看看你在吃什麽。要是被我發現你不好好吃飯,有幾次,回來就用掉幾個套子。”

林笑吓得一縮脖子,說道:“曉得了。”

“油炸食品可以吃一次,也可以去夜來香,不要心疼鈔票,吃好才是最重要的。”

林笑皺了皺鼻子,看着關敬棠舀一勺馄饨出來,放入調好的湯料中,熱氣蒸騰,一陣鮮香撲面而來,饞得林笑口水直流,端起一碗湊到嘴邊,轉着圈小口嘬着。

關敬棠用白瓷勺舀起一只,耐心吹涼,這才緩緩送入口中,問道。

“味道還可以嗎?”

林笑滿足道:“鮮得很,你把湯料也給我配好吧?分成幾份,我吃的時候一沖就好。”

“湯裏不光有調料,還有蔥花、香菜,放一起那麽久還怎麽吃呀?我教你怎麽調湯。”

“我學不會的,也調不出你的味道來。”

“要學的。”關敬棠一本正經道:“我們都是要變老的,往後的事情,誰都不好講的。要是到了那個時候,我老了、病了、動不了了,不能再照顧你,那時候你該怎麽辦呀?”

林笑立刻嚴肅道:“十三點呀!過得好好的,你講這種晦氣話做什麽?”

“怎麽不能講?這都是要面對的呀。上面都還好,要是我比你先走,你又該怎麽……”

啪的一聲,林笑把手中的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冷着臉,看起來非常不高興。

關敬棠愣了一下,放軟語氣,無奈道。

“笑笑,你總是這個樣子,一跟你講這種事情你就要發脾氣,你這是在逃避現實。”

“中國人都忌諱談生老病死,不吉利的!你不曉得呀?”

“那是封建思想,要摒棄掉的。我們兩個又沒有小孩,養老問題肯定要考慮的呀。”

林笑臉色越發差勁,猛地起身向門外走去。關敬棠追過去拉他,且被一把甩開。林笑不肯搭理對方,蹲在小花園裏喂貓去了。關敬棠看着那縮成一團的背影,輕輕地嘆了口氣。

一整個上午,林笑都沒有和關敬棠說話,甚至拒絕有眼神交彙。中午,關敬棠燒好菜叫林笑吃飯,對方也當耳旁風,自顧自地收拾着客人用過的杯盤。

關敬棠沉默片刻,轉身出門去了。林笑擦桌子的動作一頓,眼神十分複雜。

他身世坎坷,品嘗過人情冷暖,這些年被關敬棠照顧得很好,心情逐漸變得開朗,但仍舊聽不得那些生離死別的話題。在這世上,他的親人只有關敬棠和小姑姑兩個人了,他不敢也不願去想,這兩個重要的人一旦離開,他的生命又将變成何等灰敗的模樣。

廚房的桌上,紗罩下是剛燒好的午飯。林笑垂下眼眸,眼珠變得濕潤起來,心中也格外懊悔,覺得自己太任性了。正當他打算給關敬棠打個電話時,風鈴輕響,關敬棠回來了。

林笑焦急道:“你怎麽不吃午飯就出去,低血糖怎麽辦?”

關敬棠則晃了晃手裏的東西,溫柔道。

“我去買這個給你吃。笑笑,別生氣了,是我不好。”

打開保溫桶的蓋子,生煎饅頭的油香味撲面而來,一個個白白胖胖、蓋子焦黃。

“……大壺春?”

“是,你不是只愛吃這家的生煎包?別生氣了,好不好?”

兩人剛談戀愛時,大學生每個月生活費有限,口袋裏沒什麽錢,只能去街上逛一逛,吃些點心解饞。林笑偏愛大壺春的生煎饅頭,單他自己一頓就能吃下三份。每逢二人争吵或他不開心,關敬棠便去大壺春買三份生煎饅頭回來,一哄就好,屢試不爽。

關敬棠捏起一只生煎饅頭遞到林笑嘴邊,對方張口吃了,含糊着悶聲道。

“……老關,你以後別再講那種話了好不好?你知道的,我不想聽。我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家,我不想失去你。我們還年輕,考慮這些為時過早,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肯定不會讓你單獨先走的。我陪你一起轉世投胎,下輩子我們還要在一起。”

關敬棠微怔,眼神略顯慌亂,随即黯淡下去,垂下頭去不敢讓林笑看見。

“笑笑,我們都會很好的,會長命百歲,會永遠在一起……”

林笑把臉埋在關敬棠的懷裏,聽着對方那堅實有力的心跳聲,心情漸漸好了。他說道。

“好了,不說了。我們先去吃飯。”

飯菜早已涼透,關敬棠又去燒了個紫菜蛋花湯,兩人就着熱湯将三份生煎分吃掉了。

飯後,林笑主動說道:“老關,你教教我怎麽做咖啡拉花吧?過幾天你去雲南,我自己看店,總不能一直靠撒巧克力粉來糊弄客人吧,那樣子也不夠實惠。”

“好,你看我的動作。”

關敬棠打了一缸奶泡,端起一杯咖啡,手腕上下起伏,便在杯中畫出一朵白玉蘭圖案。

林笑皺眉道:“這太難了!我連最基礎的桃心和葉子都畫不好,這種花樣學不會的。”

“你那麽聰明,多練習幾次,一定能學會。”關敬棠重新打出一缸奶泡,遞給林笑,說道:“你拿好,站到我前面來,我來教你。”

他站在林笑身後,一手握住對方的手腕,帶動着移動奶缸。關敬棠的手掌溫熱有力,林笑感覺自己正躺在一片海浪之上,随着波濤起起伏伏,周身被水流包圍,舒服得不像話。

林笑勤奮練習了一下午,白玉蘭拉花初步成型,但他十分不解,為何關敬棠一定要他學如此複雜的圖案,問起來對方卻又故作神秘不肯講。最後他只能胡亂猜測,可能因為白玉蘭是上海市的市花,而春天又是白玉蘭盛開的季節,做這個比較有代表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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