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坦白
坦白
當日天色陰沉，一場雨憋在雲層中，要下不下的，低氣壓讓每個人都倍感抑感。
林笑眼皮直跳，滿面擔憂，關敬棠見他臉色不對，勸道。
“別擔心，還有我，我不會離開你的。”
林笑猶豫道：“要不然還是算了吧？我們現在這個樣子也蠻好，沒必要一定講出來的呀。”
“你害怕？”
“這麽大的事情，誰不害怕呀？我倒是還好，反正我的情況……我是擔心你。你和你家人的關系那麽好，要是他們不同意，你又該怎麽辦呀？”
關敬棠沉默良久，挽住林笑的手，堅定道。
“笑笑，我們不能名正言順地結婚，但至少我想在家人面前，替你讨一個名分。我不想偷偷摸摸地跟你在一起，起碼在家人面前，我不想這樣，這樣對你不公平。再說了，要是現在不講清楚，到了年齡我父母一定會讓我相親、結婚，到時候還是要講的。這件事不容易，我也是經過深思熟慮做下的決定。或許……我父母能同意呢？對不對？”
“那如果他們不同意呢。”
“我不會離開你的。”關敬棠握緊林笑的手，說道：“我要給你一個家，我保證。”
林笑深吸一口氣，提起禮品，走進電梯間，鼓足勇氣道。
“走吧！”
關母來開門，年近五十歲的女人，仍舊身材苗條、皮膚緊致，美麗且有成熟女人的韻味。關母生活講究，就算在家裏待客，也要穿正裝，戴首飾，頭發也被梳得一絲不茍。
“回來啦？快進來……咦？笑笑太客氣了，不過年不過節，帶什麽禮物呀？”
林笑将禮物遞過去，緊張道：“阿姨，這三年我總是登門打擾，謝謝你們的照顧。”
關母一愣，将禮物收下，繼續笑道。
“笑笑真懂事，不要這麽客氣，禮物阿姨收下了，也謝謝你的心意。”
兩人換好拖鞋進門，關父穿着T恤短褲，坐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香蕉，沒有半點一號難求的名醫派頭。關敬棠四下看看，問道。
“爸爸，小旭呢？”
關父說道：“他去菜場買菜去了，中午吃面。”
關母說道：“笑笑，不是阿姨自誇，阿姨做的澆頭可是一絕，中午你一定要多吃一點。”
關敬棠笑道：“好呀，我們有口福了。媽，我要吃腐乳肉和蔥烤大排。”
“老早就曉得你要吃這個，我叫你弟弟去買了，大排要帶半寸肥膘的對伐？”
關敬棠挽着母親的胳膊晃了晃，撒嬌道。
“媽媽最好了。”
林笑看着這一幕，心中既羨慕又緊張。他很向往關家的溫馨氛圍，讓他難得體驗到了家庭的溫暖，他又隐隐擔憂，如果出櫃失敗，那麽關敬棠也将失去這一切……
林笑滿心忐忑，終于熬到中午開飯。
關家的飯桌是長條形的，關父關母分別坐在桌子兩端，兩側分別坐着關旭棠、關敬棠和林笑。關旭棠的成績不如他哥優異，但也常年在年級前十，并在去年考上複旦醫學院，打算繼承父親衣缽。如今的關旭棠成熟了許多，陽光帥氣，器宇軒昂，只是仍舊愛面子，裝老成。
關母給林笑夾大排和腐乳肉，殷切道。
“笑笑，多吃點。這兩種澆頭，要一起吃才有滋味。”
一想到等下要發生的事情，林笑就坐立難安，食不下咽，只好含糊應答，努力吃飯。
關父喝了口小酒，随口問道。他定居上海多年，但始終學不會軟綿綿的上海話，說話時仍舊帶着一些東北口音，聽起來有些冷硬威嚴。
“你們快實習了吧，最近忙不忙？畢業後有什麽打算？”
關敬棠說道：“不忙的。我畢業後打算直接工作，最近已經開始看單位了，不想去外地，就留在上海工作。笑笑倒是有一個保研機會，正在考慮要不要去繼續念書。”
關母說道：“當然要讀的呀！保研機會很難得的，趁着年輕多讀一點書，把知識豐富起來，不光對找工作有好處，對于陶冶情操、培養個人能力也有好處的。”
關敬棠是雙手雙腳支持林笑去讀研的，但林笑卻猶豫不決。他沒錢，讀研期間的學費、生活費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且他還有本科助學貸款要還。關敬棠表示過，不要他擔心學費，自己可以賺錢養他。林笑哪裏肯，關敬棠已經很照顧他了，自己不能再給男友增加壓力。
林笑說道：“我……其實想早點工作賺錢。”
關父關母也了解林笑的身世，聞言，也不好再勸，只是眼神多少有些惋惜。
林笑自己也覺得很可惜，如果有錢，他絕不會放棄去讀研究生。他默默地啃着大排，心中盤算着，他先工作賺錢，等還完貸款，有了積蓄，再繼續學業。
只是有些事，一旦錯過，就再也彌補不了了。後來林笑因各種原因，始終沒有機會重返校園，還完債就攢錢，有錢後忙事業，事業順利還要經營生活、照顧愛人，他的狀态無論如何都回不到過去了。而讀研這件事，也成為他心底一個永遠的遺憾。
關父又給他們傳授了一些職場法則，勸他們無論何時都要以身體為主，不能為了賺錢就犧牲健康，作為醫生的他，對此深有感觸。漸漸的，話題又從事業轉移到婚姻上，關父讓他們也留意下身邊的合适女孩，關林二人對視一眼，關敬棠放下碗，深吸口氣，說道。
“爸爸，媽媽，小旭。我今天還有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們講。”
林笑放下筷子，垂頭不語，神色十分緊張。
關敬棠很少這樣正式地講話，另外三人一齊将目光投向他，神色不解。
關敬棠忽然握緊林笑的手，努力鎮定着，聲音難免還是帶上了顫音。
“……爸，媽，對不起，我騙了你們。我、我和笑笑，我們不僅是摯友，他……他還是我的男朋友，我的愛人。我愛他，我将來不打算結婚，我要和他一起過一輩子。”
空氣異常安靜，只能聽見落地鐘的滴答聲。
林笑大汗淋漓，臉漲得通紅，根本不敢擡頭去看他們的臉色。關敬棠不住地咽着口水，手緊握着林笑的。事已至此，絕對不能退縮，他現在就是林笑的主心骨，是愛人唯一的依靠，如果他服軟或者倒下，林笑一定會徹底崩潰的。
其餘三人也是神态各異。
關旭棠徹底傻了，端着碗，張大嘴巴呆呆地看着對面的哥哥；關母神色恍惚，眼眶漸漸紅了，嘴唇抖個不停；關父表面淡定倒酒的手卻抖個不停，待他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才問道。
“……關敬棠，你說什麽？”
關敬棠一字一句道：“我愛林笑，我們在一起了。”
話音剛落，只聽砰的一聲巨響，在關敬棠的耳邊炸開來。他頓覺腦袋暈暈乎乎的，隐約感到滿頭滿臉的濕軟粘膩，額頭陣陣刺痛，視線被血染成了鮮紅色。
關母尖叫起來，猛地起身，不顧形象地大叫道。
“關衛國！你瘋掉啦！有話好好講，做什麽對孩子動手——”
林笑呆呆地看着關敬棠，對方額頭紅腫，破了一道口子，鮮血從破口處緩緩淌下，關敬棠的頭上、肩膀上、胳膊上甚至腿上，挂着許多面條和湯汁，形容十分狼狽。
關父的左手保持着丢出去的姿勢，怒氣沖沖，仿佛一頭發怒的雄獅。
林笑啜泣起來，手忙腳亂地去捂關敬棠頭上的傷口，哭道。
“……老關，你沒事吧？疼不疼？你還好嗎，你說句話呀……”
關父越發憤怒，跳起來罵道：“關敬棠！你竟敢做出這種違背倫理道德的事！我和你媽是怎麽教育你的？你外公是怎麽教育你的？教養、學問都被你學到狗肚子裏面去了！”
林笑站起來，擋在關敬棠面前，對關父說道。
“叔叔，對不起！是我的錯，你打我吧，老關已經流血了……”
“這是我們家的家事！你給我讓開！”
關父沖過來，一把推開林笑，飛起一腳狠狠地踹在了關敬棠的身上。林笑被推了個趔趄，又不慎踩到面條摔倒在地，手指壓在碎瓷片上，被割破一道口子鮮血直流。
“笑笑——”
見狀，關敬棠顧不得自己疼痛，撲過去護着愛人，兩人在滿地狼藉中掙紮着，難堪極了。
關父氣得不行，還要繼續揍人，關母回過神來，大叫道。
“關衛國！那是你的親兒子，你要把他給打死呀！小旭，小旭？！你還愣着做什麽，快點上去攔住你爸爸呀——快把他弄到卧室裏面去！”
關旭棠跳起來去阻攔關父，也被誤傷了好幾下。關父被小兒子攔腰抱住，掙紮間撞到飯桌，香噴噴的大排和腐乳肉被撞翻在地，濃稠的湯汁濺了關敬棠和林笑滿頭滿身。
關旭棠大喊道：“爸！你冷靜一點，爸爸！媽，你先讓他們走吧！”
關父怒道：“關敬棠，你讓我太失望了！太失望了！你怎麽能做這種事？你怎麽不想想全家人的顏面，要是傳出去，你讓我和你媽媽，今後在同事朋友們面前怎麽做人——”
關母将地上的兩人拽起來，護在他們面前，對丈夫怒道。
“你先少講兩句！回房間去！”
關父被小兒子生拉硬拽弄進了卧室，門被用力關上了。關母轉過身來，看着渾身狼狽相的關林二人，忽然撲過去，在大兒子的肩膀上錘了兩拳，哽咽道。
“……做什麽，你們這是要做什麽！是不是要把你爸爸氣死。”
關敬棠和林笑都哭了，兩人垂頭不語，手卻仍舊緊握在一起。關母見狀，說道。
“……我曉得，現在的年輕人喜歡趕時髦，你們又都沒有談過女朋友，關系好一點，就誤會那是談戀愛了。等你們再長大一點就會明白了，到時候後悔就來不及了呀！你們分開一段時間，分別找個女孩子談戀愛，就知道什麽才是愛情了。”
關敬棠擦了一把臉，說道：“媽，我知道你和爸爸是關心我，怕我走入歧途。但我已經成年了，明白自己的心意，也願意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愛笑笑，我對他的感情就是愛情。”
關母看向林笑，問道：“……笑笑，你的意思呢？”
林笑沒臉去跟關母對視，卻也堅定道：“阿姨，對不起，我也愛他。關敬棠對我好，我一定會十倍百倍地對他好；他愛我，我也會千倍萬倍地去愛他！”
關父在卧室裏大吼道：“……不可救藥，簡直不可救藥！關敬棠，你要是下定決心打算跟男人過一輩子，那就給我滾出這個家！我老關家沒有你這樣的不知羞恥的子孫！”
關敬棠的肩膀抖個不停，握着林笑的手也越發緊了，絲毫沒有松開的意思。
關母的身體晃了晃，神色疲憊。關父繼續吼道。
“你給我滾出去！從今以後，這裏就不再是你的家了。”
關敬棠擡起頭來，紅了眼睛，沖着主卧門大喊道。
“爸爸——”
“滾——”
卧室門開了，隐約露出關父的背影。他背對衆人站着，背影佝偻，瞬間老了十歲。關旭棠從門裏走出來，重新将門關好，看着哥哥，張張嘴企圖說點什麽。
關母看看頭破血流的大兒子，再看看滿地的杯盤狼藉，捂住臉哭了起來。
“大家難得坐在一起，開開心心吃頓飯，事情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關敬棠的心揪成一團，他沒指望父母能接受此事，卻也存了些許幻想，他也沒想到父親的反應會這麽大，長這麽大第一次出手打他，而且還放出那樣的狠話。
林笑更加難過自責，也很後悔。早知如此，他們就不該出櫃，像之前那樣相處也不是不可以，他不在乎什麽名分，只要能和關敬棠在一起，只要關敬棠幸福就可以了。
想到這裏，林笑忍不住痛哭起來。關敬棠扶着他，柔聲安慰道。
“笑笑，別怕，已經沒事了。我們先回學校好不好？”
林笑點點頭，他心亂如麻，也沒臉繼續在關家待下去了。關敬棠又對母親說道。
“媽，對不起。我這樣做對不起你們，但我真的很愛笑笑，我要給他一個家。你們……哎，你們先冷靜下，照顧好爸爸，以後有機會我們再好好談這件事，有事也盡管給我打電話。”
關母問道：“……你，确定就要這樣子？你想清楚，去和你爸爸道歉，還能挽回。”
關敬棠堅定道：“媽，對不起，我考慮得很清楚，我不會離開笑笑的。當然，我也不能強迫你們去接受這種關系，我們先分開住一段時間，彼此都調整一下心情。”
關旭棠忍不住也說道：“你們這樣不正常，我知道國外有很多同性戀，但國內還是不能接受。你們今後在一起，要承受許多壓力，要面對無數異樣的眼光。哥，你确定能堅持住？”
“小旭。”關敬棠拍拍弟弟的肩膀：“謝謝你的關心。我是成年人了，我會為自己的決定負責。從我選擇笑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做好面對今後一切困難的準備了。”
關母見關敬棠心意已決，深吸一口氣，說道。
“你們先走吧，頭上的傷口處理好，當心感染。”
“媽，小旭，還有爸爸。你們保重身體，有事情一定給我打電話，我不會不管的。”
關旭棠臉色陰沉道：“你讓爸爸怎麽保重？他被氣得不輕，一句話都不想講。”
“小旭……”
關旭棠不理哥哥，徑直走到林笑面前，雙手緊握成拳，咬牙切齒道。
“林笑，你真不是個好東西。要不是你，我哥哥怎麽會變成這副樣子？”
關敬棠擋在林笑面前，皺眉看着弟弟，嚴肅道。
“小旭！”
關母也說道：“關旭棠，不許這樣講話。”
關旭棠卻繼續說道：“你以為我哥會愛你很久？別搞笑了。我們才是一家人，他不會離開自己家人的，總有一天他會後悔自己的選擇，離開你選擇回歸家庭，到那時你怎麽辦？”
林笑臉色蒼白，呆呆地看着關旭棠，心亂如麻，吶吶道。
“小旭，我……對不起。”
“別說這種話。要不是看在我哥的面子上，我真想揍你一頓！”
“夠了！”關母阻止道：“小旭，回你的房間去。你們……哎，先走吧，晚點再聯系。”
關旭棠冷哼一聲，轉身回房，狠狠地摔上房門。
關林二人離開家，外面下雨了，氣溫降得很低。兩人滿身狼狽，被凍得瑟瑟發抖，他們在路人異樣的目光下，一起乘坐公交回學校。在路上，關敬棠對情緒低落的林笑說道。
“小旭說得對，我不會離開我的家人。笑笑，你就是我的家人，所以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林笑将頭靠在關敬棠的肩膀上，雙手捂臉，低沉地哭泣起來。
出櫃失敗對他們打擊不小，很長一段時間之內，兩人的心情都很低落。
但現在不是頹廢的時候，關敬棠與家裏決裂，往後只能靠他自己。林笑堅決放棄讀研，開始四處找地方打工；關敬棠也在網上接單子，賺一些生活費。關敬棠時常苦中作樂，調侃自己有心機，在大四才出櫃，否則被斷了學費、生活費，剛上大一就得辍學了。
生活艱辛，還好他們有彼此陪伴，可以堅持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