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姑姑

姑姑

等關敬棠和林笑趕到醫院時,已經是午夜了。

樓道裏燈火通明,時不時有人走過去,各個行色匆忙,或愁眉不展,或呆滞麻木。

林笑紅着眼睛站在病房外,面帶怯意,始終不敢推開那扇房門。他說道。

“老關,還是你來開門吧。我、我不敢,我怕……”

關敬棠點點頭,深吸一口氣,輕敲幾下後,将門緩緩地推開了。

病房內很安靜,小姑姑憔悴地躺在病床上,旁邊是檢測生命體征的各種儀器,發出滴滴聲。病床邊守着姑父,六十多歲的男人,神色非常疲憊,不斷地揉捏太陽穴。見到關林二人走進來,他忙站起身來,臉上勉強扯起一個笑容,低聲道。

“……你小姑姑她,剛才情況不太好,但是搶救過來了。本來不想在深夜打擾你們的,但她病情惡化得很快,可能随時就……她一直都很挂念你,所以我想……”

男人越說聲音越低,最後竟然到了泣不成聲的地步,佝偻着身子,捂着臉低聲痛哭起來。

林笑和小姑姑關系十分親厚,對她不單有親情,還有感恩之情在,見狀也哭道。

“她怎麽忽然被檢查出來這種病?以前沒有不舒服嗎?”

男人抹了把臉,哽咽道:“去年開始頭痛、頭暈,沒當回事,也不願意做體檢,怕花錢。半個月前忽然暈倒,一檢查才發現腦部長了腫瘤,已經是晚期了,位置也不大好,不好做手術的。醫生說、說她……最多也就幾天的日子了……我沒有用!賺不到什麽錢,沒讓她過上一天舒服的日子,現在生活好了,她卻得了這種病……”

男人痛哭不已,關敬棠給他倒了杯水,默默地站在一旁。

姑父是個基層鐵路工人,老實木讷,平日裏話不多,倒是和果敢熱情的妻子形成互補。夫妻二人成婚多年,育有一女,夫妻感情向來和睦。如今妻子遭此大難,他實在無法接受。

林笑泣不成聲道:“怎麽不早點跟我講……我也好幫忙一起想想辦法的呀!”

男人說道:“她不讓我跟你講,你們過得也不容易,怕你擔心……”

林笑說道:“姑父,我有鈔票,給小姑姑盡力治療!把她轉去瑞金醫院,或者北京協和。國內治不了還有國外,總有辦法的呀……鈔票重要,哪有人重要?小姑姑才六十歲,還沒過上幾天好日子,無論如何也是要治病的呀……”

“瑞金醫院?哪裏進得去呀……”姑父哽咽道:“她也不肯再治療了,說是白花鈔票,只想最後過幾天舒心日子。笑笑,你……你一定要幫我勸勸她!”

關敬棠走過來,輕輕地撫摸着林笑的脊背,給予他安慰。林笑雙手捂臉,眼淚不斷湧出。

小姑姑躺在病床上,曾經那個風風火火,走路很快,大嗓門的女人不見了,如今的小姑姑身材消瘦,形容枯槁,身上插着管子,躺在那裏毫無生機,脆弱到一陣風就能将她吹倒下。

林笑顫抖着握住小姑姑的手,那只手指頭冰涼,握在手裏只有細細的一把。

“小姑姑……”

小姑姑什麽也聽不見,林笑只得坐在床邊,默默地陪着對方。

關敬棠唏噓不已,眼眶也有些濕潤了。上次見面還是過年期間,他和林笑一起去兩位長輩家裏拜訪,那時的兩口子還是笑盈盈的樣子,商量着年後去四川旅游,好好地安享晚年生活。可如今,短短幾個月,他們一個躺在病床上生死未蔔,一個平添白發,滿是老态。

關敬棠走到姑父面前,輕聲道:“叔叔,還請您保重身體。我們過來了,可以幫忙的,有什麽需要我們做的,您盡管開口,鈔票還夠用麽?”

姑父說道:“夠用的,謝謝你。你們能來探望她,我們就很感激了。”

“您別客氣。林笑的姑姑,就是我的姑姑,小輩來探望長輩,本就是應該的。”

姑父本就不善言辭,又遭遇這種打擊,話變得越發少了。他沖着關敬棠勉強笑了一下,便繼續垂下頭去呆呆地看着腳尖,沒有再開口了。

病房內一片死寂,又過了一個多鐘頭,淩晨三點多,小姑姑的女兒趕回來了。

這位表妹比林笑年紀小,學文科,成績不如林笑那麽拔尖,卻也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政法大學,畢業後選擇做了一名民事訴訟律師。她有點像父親,不太喜歡說話,因此當她選擇做律師後,林笑是有些驚訝的。但她的性格也遺傳了母親的堅韌果敢,再加上職業原因,給人的感覺高冷且嚴肅,總給人一種不大好親近的感覺。

表妹穿着一身職業西裝,腳踩半高跟的鞋子,拖着旅行箱,在出差途中接到噩耗,便乘坐飛機連夜趕了回來,進門時神色相當疲憊,但卻仍舊保持着沉着冷靜,對衆人打招呼道。

“表哥,關先生,你們來了,辛苦。爸爸,媽媽的情況怎麽樣?”

姑父把女兒當主心骨,立刻将情況又哽咽着跟她講了一遍。聽罷,表妹說道。

“盡量治療,但也要尊重媽媽的意見,生病的人□□很痛苦,不能讓她在悔恨中離世。”

林笑驚訝道:“……怎麽能不繼續治療?砸鍋賣鐵也要治的呀!是不是鈔票不夠用,我這些年攢下一些積蓄,我這就去取出來。”

“不是的。”表妹說道:“我沒有講放棄治療,但是醫學手段已經沒有效果的話,不如尊重媽媽的意見,讓她安然地度過最後的時光。我了解她,她是一個蠻有尊嚴的人,你讓她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樣子?靠機器續命?抱歉,我想她不會願意這樣子的。”

姑父說道:“……今天下午,你媽媽跟我講,她不想浪費鈔票……她想回家,想跟家人度過最後的時光,還想去杭州、蘇州旅游,去廣州吃吃蝦餃。”

表妹又說道:“現在談論這些,為時尚早。我已經聯系了北京的朋友,拜托他們去打聽協和醫院的床位。等媽媽清醒過來,再問問她的意見。”

林笑堅持道:“讓小姑姑這樣走?抱歉,我不能接受……”

關敬棠扶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說了。關敬棠說道。

“好,等林女士醒過來,我們再商量。你們先回家休息?這裏有我和笑笑。”

林笑也說道:“……對,小姑姑對我那麽好,她現在生病,我來照顧她也是應該的。接下來的幾天裏,我和你們輪流陪床,人多一些也好有個照應。”

表妹倒也沒有客氣,放下旅行箱,說道。

“謝謝你,表哥。媽媽看到你來,一定會很開心的。但她現在還在昏迷,如廁、擦洗身體由我來做比較合适,你們恐怕不方便,等她醒後再換你們。爸爸,你已經守了一天一夜了,你先回去休息,你不能倒下,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林笑不甘心道:“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麽?瑞金醫院的腫瘤科很權威!老關的爸爸……”

話說到一半,林笑又咽了回去,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關敬棠一眼。關敬棠卻說道。

“我爸爸曾經是瑞金醫院腫瘤科的主任,盡管前兩年退休了,但在醫院裏還是說得上話的。如果有我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你們盡管開口。一家人,千萬不要客氣。”

表妹笑了笑,說道:“謝謝你們。你們先回去休息,等她醒後我再告知你們。”

“不。”林笑堅定道:“小姑姑對我有恩,我不能走。我也留下吧?多少有個照應。”

表妹點點頭,沒有拒絕。關敬棠也說道。

“那我也……”

林笑說道:“這裏暫時不需要你,你先回去。”

關敬棠微微蹙眉,将林笑拉到一旁,壓低聲音道。

“笑笑,你還在生我的氣?不要鬧,現在不是冷戰、鬧別扭的時候。”

“我沒有鬧。”林笑一字一句道:“我們家裏也不能總沒有人照看,店……總要斷掉水電,再挂個暫停營業的牌子的。還有鈔票,如果有需要,老關,我可能……”

“我曉得。”關敬棠點頭道:“你在醫院守着,我去幫你取款。現在我們有車子了,有需要跑腿、送飯的事情,我也可以去做。”

“我不知道需要多久。”林笑垂下眼眸道:“我必須守在醫院裏,老關,你也要保存體力,照顧好自己。那件事……我暫時沒心情跟你談,以後再說?”

“我曉得。”

表妹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們,見他們交談完畢,這才走過來說道。

“關先生,可不可以麻煩你,送我爸爸回家?現在不太好打得到車子。”

關敬棠痛快道:“沒問題,你們也注意休息。”

姑父滿臉疲憊地點點頭,在關敬棠的攙扶下離開了。臨走前,關敬棠回眸看向林笑,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麽也沒說。表妹将這一切看在眼裏,走過來,對林笑說道。

“表哥,我一個人可以的。你家裏要是有事,就先回去。”

林笑搖頭道:“如果當年沒有小姑姑,也沒有現在的我。我想多陪陪她,盡一份心意。”

表妹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兩人守在床頭,看着病床上的人,一夜無眠。

第二天早上,小姑姑仍未清醒,林笑端來一盆溫水,表妹給她擦洗。

兩人的臉色都很差勁,盡管誰也不想承認,但大家都明白,小姑姑的病情不大可能出現奇跡了,他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讓病人在最後的時光裏,盡量過得舒服一些。

早飯時間,姑父和關敬棠來了。姑父洗了澡,換了身新衣服,看着比昨天整潔、精神了不少。他拎着一桶雞湯,說道。

“……還沒醒?哎,我炖了一只老母雞,看看能不能想辦法給她喂點。早上是關先生開車去接我,麻煩你了,車子加油多少錢?”

關敬棠忙說道:“姑父,都是一家人,不要講這樣見外的話。我買了早餐,大家吃一些。”

姑父打開保溫桶,雞湯的香味飄散出來,他盛出一碗放在床頭櫃上晾着,看着妻子發呆。關敬棠遞過早餐,林笑沒胃口,拿了塊粢飯糕慢慢地嚼着。

關敬棠拿起一杯豆漿,插進吸管,遞到他的嘴邊,說道。

“喝一口。”

當着長輩的面,林笑覺得不好意思,躲了一下,輕聲道。

“別這樣,我自己喝。”

關敬棠沒有再勸,正說着,醫生過來查房了,衆人呼啦啦地站起身,眼巴巴地看向醫生。

醫生看到滿屋子的男人女人,愣了一下,随即說道。

“怎麽有這麽多人陪床?不好這個樣子的。醫院規定,只能留一個人看護。你們也不要全都耗在這裏,自己也要保重身體曉得伐?癌症病人照顧起來蠻費心,你們不要先倒下。”

姑父搓着手,點頭道:“是是,給您添麻煩了。”

醫生檢查過後,臉色不好,委婉道:“我個人的意見,你們早做準備,盡量讓病人過得舒服一些。或者……你們如果有辦法的話,也可以轉到瑞金醫院再試試看。”

林笑下意識地看向關敬棠,又覺得自己這樣很自私,垂下頭去,眼神非常複雜。

表妹問道:“我已經拜托了北京的朋友,正在聯系協和的床位……”

醫生無奈道:“病人的狀況不好,禁不起長途跋涉,還需要醫學監護,飛機、動車不可能讓你上去的,救護車倒是可以用,但從上海開過去,沒有一兩萬是下不來的。就算去了,也……哎!我可以理解你們的心情,你們如果需要轉院,我給你們開轉院證明,好吧?”

幾人再度陷入沉默,氣氛相當凝重。姑父抹了把臉,低聲道。

“生死有命。等她醒來,如果她不願意繼續治療,那就回家吧。”

林笑哽咽道:“要治的呀,只要有一線希望,還是要盡力的……”

醫生是個熱心腸的年輕人,看這家人彬彬有禮,很有素質,比較好溝通,便又說道。

“我以一個普通人,不是醫生的身份,再跟你們說兩句實話,你們自己決定。治療這種病,花費相當大,不光是金錢還有人的精力、耐心,而且極有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話是比較難聽的,但事實如此,我是醫生,見過太多這種情況了,也就是花錢續命罷了,搞得最後家屬很不耐煩,病人也痛苦不堪。如果你們家經濟條件非常好,家産幾百個億,像賭王那樣,當我沒說,但你們也是普通家庭,所以你們慎重考慮吧。”

關敬棠開口道:“麻煩咨詢您一下,如果轉去瑞金醫院,治愈的可能性大不大?”

“治愈幾乎不可能,只能是續命。”醫生好奇道:“你們有門路?那怎麽不早點去。病人發現得太晚了,忍不了才入院,如果早點治療,做化療或者靶向,也不至于像現在這樣。”

姑父忽然痛哭道:“怪我,都怪我!都是我的錯——”

關敬棠頓了頓,說道:“瑞金醫院腫瘤科的前任科室主任,是我父親。”

“天吶——”醫生震驚道:“你是關教授的兒子?我聽過他的講座……失敬失敬。你們有這樣的關系,不妨試試看,或許情況還有轉機。”

醫生離開後,病房內再度陷入沉默,儀器的滴滴聲如小錘般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

事情或許有轉機,大家都很興奮,但每個人也都知道關敬棠和父親的關系,多年不聯系的父子二人,忽然讓他開這個口,大家都覺得非常不好意思,說不出這種話來。

最終,姑父說道:“暫時不轉院,等她醒來,尊重她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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