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鹹陽宮裏,時玥筝坐在姐姐身側,聽太傅講學,總顯得有幾分心不在焉。
往常最是認真好學,今日聽老夫子口中念着“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裏人:家中有阿誰……”
聲音忽遠忽近,總覺格外飄渺。
望着窗外松柏亭亭如蓋,一個晃神的功夫,就聽老夫子清咳了一聲,轉瞬間便已拎着戒尺,走到跟前。
“無故呆望,心思盡不在學堂,豈非虛度年華?”
時玥筝不得不收回視線,也暫時斂下那望眼欲穿。
盈盈起身,低眉颔首:“是,先生,筝筝知錯。”
“把手伸出來。”太傅的聲音陡然間擡高了兩分,因近在咫尺,震得時玥筝耳朵嗡嗡響,也一并驚擾了少女心事。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若不用功讀書,不如趁早秉明君上,予相國修書一封,早早接你回家去。”
太傅這話說得極重,也是恨鐵不成鋼。
時玥筝雖為女兒家,但在學堂裏的書法、策論,一直都是佼佼者。
兼之相府嫡女身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未來國後。如此貪玩懈怠,以後如何母儀天下?
時玥筝驅散腦海中小将軍的影子,在心裏早把他罵了八百遍:都怪你都怪你!害我被先生責罰。
周将軍明明什麽都沒錯,卻又被她記恨了一回,誰讓他在邊關不安分,非要自己跑到她腦子裏來?還賴在她心裏不走。
表面上,還是一副泰然自若模樣,色愈恭禮愈至,溫吞伸出手,在老夫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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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早咬緊貝齒,知曉今日免不了這一劫。
老夫子下手極重,從來不是虛張聲勢假把式,即便是儲君,上回翹課,也被老夫子将掌心打出了血。
面對女子,更是不會憐香惜玉。
任何人在學堂裏,都是他要栽培成器,是覃國的棟梁。
只那戒尺才舉起來,就被仲公子江敞攔下了:“先生請慢!”
老太傅為人剛正不阿,卻也深谙宮廷争鬥。知世故而不世故,否則也不會在鹹陽城裏,爬到這個位置上。
仲公子是如今君上最得寵的餘夫人所出,在君上跟前頗為說得上話。
眼下不得不停下戒尺,聽聽他怎麽說。
“仲公子,有何見教啊?”
“弟子不敢。”江敞忙搭手行禮,先給先生深鞠了一躬。
方開口言道:“只是弟子有一事不明,先生陡然發難,卻不說緣由。我們又怎知,您是真因着學生犯錯,拳拳之心望弟子讀聖賢書、建功立業,成為大覃肱骨之臣。還是在朝堂受了排擠,仕途不順,才以太傅之名,倚老賣老、恃強淩弱呢?”
畢竟這年歲的民間,爹娘可有‘下雨天打孩子,閑着也是閑着’的民風民俗。
而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教書匠打學生,類同于此。
“先帝創業時,就推崇儒學,本朝歷代都有尊師重道的先例。太子既為儲君,老夫乃太子老師,前來結交的官吏幾乎将門檻踏破。只是老夫最恨結黨營私,對門庭若市視而不見,一一回絕。何來的仕途不順?”太傅聽着他的無稽之談,自不會與一孩童計較。
言辭依舊未卸下嚴厲:“何時先生懲治弟子,還需得向弟子解釋緣由了?”
“先賢也說,有教無類、因材施教。以夫子的意思,往後我們不必觸類旁通,直接讀死書。對于聖賢書,不求甚解,死記硬背就是了。”江敞見太傅暫時放下戒尺,将手背在身後。
但這事沒過去,自然不能徹底放下心去。
“敢問夫子,你如何能認定筝姑娘心思不在學堂?”
太傅這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從前講學時,從不要求弟子需得唯師是從、将爹娘的話奉為圭臬。而是鼓勵他們要有自己的思考,不被世俗左右,不讓流言牽着鼻子走。
現在面對質問,也是自食其果。
只在宦海沉浮多年,對付一個頑童,還是手拿把掐。
回頭問向時玥筝:“老夫方才所講,你可能複述一遍?”
“這……十五從軍,半生戎馬倥偬,歸來可識得良人?”時玥筝代入了自己,亂答一氣。
還未沉浸在傷感的情緒裏多久,就聽學堂內爆發出一陣轟笑聲。
“知道筝筝的官人要回來了,所以夫子說你心思不在學堂,也不是假的嘛。”太子也拿她打趣了句。
時玥筝進宮伴讀的時間不長,又十分守規矩、一向不大走動,實不知與仲公子有何交集。
就像此刻,江敞已是面露不悅之色:“兄長這話說得好無道理,筝筝還未嫁人,何來的官人?姑娘家最注重清譽,你這般說,豈不是毀了她的名節?”
太子憑白被同父異母的弟弟、扣上一頂帽子,自是心中不快。
“将軍府上門提親之事,滿城皆知,如何是我誣蔑?我還真沒這壞心腸。且相國已收下了上将軍的聘禮,便昭示着二人已定親,只是還未過門。”
太傅在一旁冷眼旁觀,心底暗嘆太子胸無城府。
君上怎會讓丞相與将軍親上加親?大臣們結黨營私,又是以聯姻為最穩固基礎,會颠覆王權。
“相國與上将軍,并未向父王請旨,私下定親,就做不得數。”江敞堅持道。
“可相國與上将軍,兩家本就是世交。非有利可圖,有狼子野心。如此,兩家結親,有何不妥?即便父王知曉,也不會阻攔。”太子說。
江敞立即給他又定一罪:“兄長怎知父王心中所想?難不成是你妄自揣測君意,還是你能代表父王發號施令?”
太子的冷汗立即下來了,若非君上不在眼前,他當即便得跪下認罪。
時玥筝見自己惹禍上身,生怕宮闱生出龃龉,牽連母族相府。
不能袖手旁觀,立即給夫子行了禮,方道:
“多謝仲公子挺身而出,只我有錯認罰,請夫子教誨。”
“如何無法陳誦下來功課,就是荒廢學業呢?萬一弟子愚鈍,用功只是記得慢了些,就要挨打嗎?”江敞只要一想到姑娘的一雙柔荑,落下戒尺,頃刻間便要紅腫破皮,甚至十指滴血,便心生焦急。
尤其十指連心,她一向嬌生慣養,怎吃得這份苦?
“好吧,我承認筝兒妹妹生性聰穎,并無愚鈍。我這樣為她找托辭,是欺師滅祖。連頑童都騙不過,因着大家有目共睹。每回筝筝的功課,都是拔得頭籌的。做個女先生,亦無不可。”
餘光處,瞥見時玥筝那雙祈求的眼眸,哀怨地望着自己。她實不願惹事,只想盡快平息幹戈。
江敞于心不忍,終究沒違背她的心意,繼續頂撞先生。
為她服了軟:“夫子,筝兒妹妹是我向父王陳情,邀她來宮裏伴讀的。原本進宮伴讀的公侯之子,相府名額只有她姐姐。您若管教,就請責罰我吧。我可以代替筝筝妹妹受罰,且可罰我于數倍。否則,我沒法跟相國交代。”
太傅聽他這無稽之談,将少年人的心事盡收眼底。
師者不能沒有威嚴,否則任人拿捏,也丢了這份禦前差事。
心底雲淡風輕,表面上板起臉孔:“仲公子若不服管教,老臣只能奏請餘夫人,看是仲公子單獨另請先生,還是老夫告老還鄉。”
“公子若真為了小妹好,就少說兩句吧。相府樹大招風,我姐妹二人更不願成為衆矢之的。”時瑜瓊小幅度拉了拉江敞的袖子,知曉他是好意,也感激于他仗義執言、護着妹妹。
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她不能只顧自己。
還是希望他趕緊收了神通吧。
江敞不待她勸,但聽夫子提起娘親,便先敗下陣來。
心中暗暗不服氣,夫子管不了弟子,就找孩子爹娘,算什麽本事?
都說術業有專攻,現在愈發覺得他是個混飯吃的。
至于抱着太子太傅的身份,沾沾自喜,更是鼠目寸光。不到最後一刻,誰知道儲君有沒有那個命數,能登上王位。
只這些話,他自然不會宣之于口:“是。弟子知錯,母妃服侍父王勞苦,煩請夫子勿要叨擾。且夫子國事繁忙,實不必為了這等小事憂心。”
太傅在心裏冷笑,別看他表面恭謙,保不齊這少年在心底罵自己‘屍位素餐’。
好在餘夫人是個識大體的,不單從不給君上吹枕邊風、幹涉內政;且在後宮更是溫良恭儉讓。于她之上的皇後,恭敬有加。于她之下的美人、良人,同樣關愛照拂。從不與人起争端。
若她知曉逆子在學堂頂撞夫子,非但不會護犢子,還會将他重重申饬,以證賢良懂事之名。
“罷了。今日就上到這裏。只仲公子有一言不對,相國雖疼女兒,可不代表疏于對女兒的教導。尤其相國有言,巾帼當不讓須眉。與其用華服、美飾裝飾女子,不如讓她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有眼界、有膽識。”太傅頓了一頓,話鋒一轉,接着說:
“所以,今日即便我罰了她,也不會得罪于相國。相反,若我因筝姑娘是女子,便網開一面,覺得女子生來無用,只要懂女工、女紅就是。未嫁從父,婚後從夫,女子無才便是德。只怕相國才會到君上跟前參我一本,讓我趁早卷鋪蓋走人。”
江敞無言。
因的确如此。
時玥筝上頭還有個哥哥,年少有為,年紀輕輕就已出任都尉。
但相國提起這個兒子時,總說犬子還需歷練。
提起女兒時,則是老幺比長子強多矣。
哪裏強沒看出來,倒是活脫脫一個女兒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