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只她着實是想多了,周文泰那樣的正人君子,怎會恃強淩弱。
他的劍下,更不斬無名之輩。
如今與自己割席,只怕更嫌她是個累贅,不願多賞個眼色,更別說以眼還眼的方式做糾纏。
看着她那張哭花了的小臉,怔怔從胸口處摸出帕子,不敢像從前一樣替她擦拭幹淨。
只怕觸碰到她柔軟肌膚、嗅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自己都會忍不住。
他出身行伍,有着鋼鐵般的意志,卻總是輕而易舉地、在她面前潰不成軍。
“原來将軍還知道男女授受不親——”時玥筝苦笑着接過他的絹帛,沒有銅鏡、也知自己現在肯定很難看。
至少失儀。
“其實我來時想過,見到你,就先錘你一頓,然後潇灑離去。嫁一君侯之子,過得圓滿幸福,生一窩漂亮孩子,讓你追悔莫及。”
可是在他抱她的短暫少頃,就改變了主意。
她太貪戀他身上這份炙熱。
“不過我想,你應該不會在意吧。因你也有了自己心愛之人,你與她也會生很多稚子。而她依賴你,眷戀你,又怎會将你遺棄。你與她自是相敬如賓、白頭偕老。日後若得機會見着我,大抵也是一笑而過,同你那位內室說,我是你不值一提的故人。”
她分明未出利刃,刺上他幾刀,可那浮浮牽起的笑意,冷豔又驚心,比利刃還錐心。
“我倒是寧願你紮我幾刀,我心裏也能舒坦些。”
時玥筝終于聽他開了口,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才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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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對,你不計較個人名節,可得顧全将軍府的臉面。不能讓老将軍一世英名,為了你晚節不保。我今天抽你一頓,你就不用自責和內疚了,世人也知錯都在我,你就能脫了幹系,沒有顧慮的迎新人進門。”
周文泰不知何時,自己在她眼裏,成了這樣的腌臜小人。
想來也是,筝筝最喜歡自己,若知他喜歡上了別人,那前塵舊夢自是一并打破了。
與其讓她心存幻想,不如讓她死心。
“是。你說的沒錯。你也知我這樣的出身和能力,不需要委曲求全,娶一膩了、厭了的女子為妻。聯姻別人需要,我不需要。所以,還是自己過得舒坦點更重要。”
“你——”時玥筝小臉憋得通紅,攥緊他方才遞過來的絹帛,恨不能砸在他臉上,可還是忍住了。
分不清是譏諷還是難過,開口就先紅了眼角:
“是,我知道自己不好,不溫柔、不體貼、不顧及你的感受。可是我也在努力,也有成長啊。就像這回,你代替我哥哥北征,我舍不得你去,又怕承擔相思之苦,我都點頭答應了,也沒有和你鬧。我已經忍住好久不曾同你吵架了,我會改變的,為什麽你不等等我,那麽快喜歡上別人?”
他幾時同她吵過架?每次她癟着小嘴生氣、給他擺臉色、賭氣不吃晚飯,他都想着法子去哄,還用軍中烹制的方式、親自下廚給她烤制鮮嫩肉食。
他疼她還來不及。
此時聽她這樣說,真想将令她傷心的人捶死。哪怕那人是自己。
他的筝筝有多好,只有他自己知道,不需要與外人道。
他天生命賤,可以有千萬仆婦伺候,也只想做筝筝一個人的昆侖奴。
“你就那麽喜歡那胡姬?她到底哪裏好?比我長得好看,還是比我會的花樣多,或者會說漂亮話,讨你歡心。我也不是次次争強好勝,不肯低頭。要麽以後,我與你鬧了脾氣,你認錯一次我認錯一次,這樣公平,不次次都叫你認錯了。”時玥筝被他寵慣了,還不習慣主動示好。
可恍然間想起自己這是在求人,自然得有個求人的态度,嘆了口氣,道:“罷了,要麽以後都是我低頭。因為——我真的很喜歡你啊。”
她仰頭瞧他,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蓄滿淚水、也落滿星辰。
周文泰不敢與她對視,立即閉上了眼睛。他怕多看一眼,自己都會萬劫不複。忍不住将她拉至懷裏,啃食她的玉頸。嗅着她身上姑娘家特有的香氣,仿佛才能給自己續口命,不讓他像這樣,行屍走肉般的活着。
“你這次出征身上有沒有受傷,疼不疼?有沒有想我?我每日都在想你。在神明面前祈求,只要你好好的,我願意餘生把甜食都戒了,再也不吃蜜餞和糖糕。”時玥筝恨得要命,不管她怎麽說,對面就像個佛子,緊閉雙眼、一聲不吭。
她忽地就被氣樂了:“我倒是不知,你何時成了出家之人。為她守貞嗎?可是你以前對我的那些好,又算什麽?不,那些不是好,是五石散,害人不淺。引我深陷,又将我丢棄。我倒是寧願你對我壞一點。”
他始終三緘其口,由着她一個人說的口幹舌燥。
徑直上前一步,拽過他擱馬上的水壺,旋開便是猛灌。
“我都兩天沒吃飯、沒合眼了。我知道,鹹陽城距此不遠,可我又不是你,能日行千裏。算了,跟你說了也白說。你這人,對無關緊要的人,最不懂得憐香惜玉了。”
周文泰眨了眨眼,看她拎着自己的行軍水壺,本能想去給她弄些吃的,理智尚存,還是管住了自己。
她是錦衣玉食的大小姐,這不休不眠的奔襲,也不知她是怎麽熬過來的。
他欠她的,這輩子都還不清。
陣前動員無數次,面對千軍萬馬都不曾露怯,此時卻不得不将話、從腦子裏過了三遍,才能确保出口時,不會露出端倪。
“外室子,是挺好的。冰肌玉骨,我離不開她,尤其在床上。”
他那副大義凜然的神色,實不像流連花叢的纨绔子,倒像是要上斷頭臺一般。
只是他還沒說完,就被自己的水壺、潑了一臉的水,被迫打斷。
他要感謝他的筝寶,否則,他也編不下去了。
“我也不去糾纏,你以前答應我的一生一世一雙人。讓負心漢兌現承諾,不過自作多情。”時玥筝過來,就是想尋求一個答案。死到臨頭,卻發現自己并沒有勇氣聽。
“那你以後,還會納其他妾麽?娶十個八個的,為周家開枝散葉、綿延子嗣。還是為她一人專情,心無旁骛。她若死了,就為她守寡。”
時玥筝原本還想咒他魂飛魄散、不得好死。
可話到嘴邊,還是盡數咽了回去。
他是九死一生之人,她哪兒舍得一語成谶,求神佛保佑他還來不及。
而那胡姬,更是無辜。被權貴看上,不管是否真心誠意,都得惺惺作态。何況,像周将軍這樣的少年英雄,心生傾慕,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罷了。我原本還想問問你,她招惹你的時候,可知你有婚配。可我一想,你與她一拍即合時,都沒想過有婚約在身。我如何去指望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能有道德。她是被你蒙在鼓裏也好,知情故犯也罷,也是我的宿命。”
周文泰以前從未想過,她還有這樣可愛的一面。
聽她這天馬行空的問題,一股腦地冒出來,還着實叫人棘手,無法應對。
他在感情上,就像一個紙上談兵的将軍,所有心思都在她身上,對付其他女人,更沒有任何實戰經驗。
這會兒聽她釋懷的語氣,雖不甘,可也安心。
他曾暗自發誓,只要他活着一天,必定護她周全,不讓她向任何人低頭,自己也不行。
從前她玩心重、不思量嫁給他、總想出去游歷河山,他還自顧自惆悵過,懷疑過她待自己的真心,是不是沒有自己對她的愛意那麽重。
包括這訂婚,也是他軟磨硬泡了好久,答應她嫁過去以後,不必相夫教子,依舊可以聽曲讀書,游歷踏勘。她才勉為其難答應。
後來便釋懷了,不管筝筝對他的情誼有幾分,不強求,他愛她就好了呀。她不拒絕他的好,他就心滿意足了。
此番,才知自己在她心裏的份量,重若千斤。
就像此刻,她噙着淚、紅着臉,語氣故作輕松,心底定然已千瘡百孔,還在跟他商量:
“我認了。那你把她接回來做正妻,我可以做妾。只要繼續陪在你身邊。”
然後,周文泰便很生氣,是肉眼可見的憤怒。
“我不準你自輕自賤!”
時玥筝鼓起來的所有勇氣,霎時間幻滅。
她的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落下:
“我如今這樣狼狽,還不是拜你所賜?你在氣惱什麽,你不是應該很得意?讓相府嫡女,為你掉眼淚。你在說什麽?為什麽不是她不願二女共侍一夫,而是不準我自作多情。我一定是上輩子殺人放火,這輩子喜歡你。”
她才喝了點水,可根本不能為她維持多久的清明。這樣一哭,頭便更暈了。
被氣得情緒上頭之際,沖動走到他面前,拔出他腰間的佩劍,便是指向了他:
“我若是死了呢?若我以死相逼,你會回心轉意麽?”
他原以為她被自己連續拒絕,盛怒之下,會一劍刺穿自己胸膛。
他在等,只擔心她力氣不夠大。
卻見她将劍抵住自己脖頸,重重劃了下去,她那樣吹彈可破的肌膚,頃刻間,有鮮血湧出來。
“時玥筝!你敢動!我殺了你!”
他心痛到滴血,眼疾手快、空手接白刃,才将屬于自己的劍奪了回來。
這是在戰場上陪他七進七出的護身符,此刻,卻深恨它削鐵如泥、新發于硎。
“小将軍,我第一次為你這般自輕自賤,也是最後一次。我想通了,我放手了。喜歡一個人,不該苦苦糾纏,而是他過得好就好。”時玥筝又痛又餓又困,有他按在頸上的帕子,很怕便被血洇紅了。
“是我不好,我不體面,我給父親丢了人。我對生育恐懼,又不向往做賢妻良母,這些以後都有人做,我很為你高興。以後——以後我也會嫁人,生幾個孩子,咱們——咱們繼續維持世交,讓孩子們在一塊玩吧。”
她深呼吸一口氣,從不知劍傷這般痛,緩緩阖上眼睛,還在替他考慮:
“你不要怕,我不會告訴父親,免了與将軍府鬧掰,影響兩家的世交。以後,我也不會做傻事了。可我們——還是老死不相往來吧,不然每次看見你,我都忍不住掠奪之心。看着你跟別的女人舉案齊眉,我真的受不了……”
周文泰将她抱起,任由她将小腦袋瓜枕在自己肩上,淚水肆意,盡數流到她的脖頸。
‘筝筝,惹你這這樣走極端,我真想把自己殺了。’
‘若能守得雲開見月明,我日夜給你當牛做馬。若不能,還盼望神明,代我護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