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第 15 章

時玥筝離開了鹹陽宮,于行刑之日,去到周家,老将軍已早早地下葬了。

昔日門庭若市、勝友如雲的将軍府,如今一片蕭索。

周家人連哭都得壓低了聲音,更不敢大操大辦。罪犯是沒有資格哭的,否則可是不感念皇恩浩蕩?被人到君上那兒參一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周母看見筝筝的身影,似有幾分意外,卻也在情理之中。

眼淚瞬間湧了出來,拉着她進了屋子裏。

“你個小丫頭,怎麽敢來?你不要命了!我盼着能見你最後一面,又在心底暗自祈禱你不要來。也只有你這樣任性。”

“我這樣任性,還不是叔母慣出來的?”時玥筝沒有小将軍可以欺負,便來小将軍娘親這裏耍賴。

挽着周母的手臂,親昵與從前并無半分不同。

“叔母,您就如我娘親一樣疼我,我也一直把您當作自己娘親。宮中伴讀事多,我沒辦法來送叔父最後一程,可不管怎樣,都得來給他上一柱香。”

周母只顧着抹眼淚,頭發一夜之間就都白了。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她不能為了死去的人,把活着的人也賠上。

“筝兒,趁着現在天不亮,官差還未到,你早點離開吧。免得待會兒人多眼雜,若是被人瞧見,我擔心對你不好。”

她自然知道小丫頭身不由己,其實她能來瞧自己,周母已是心滿意足,沒白疼她一場。

“叔母,我不怕。不管走到哪兒,我都這樣說,周家無罪。我父親被君上委以重任,娘對叔母也惦念得緊,只是為了時家,不能過來走動,卻是千叮咛萬囑咐,讓我護好叔母,有什麽動向,第一時間報與她知曉。”時玥筝強忍着眼淚,走到老将軍的靈位前,跪下磕了個頭,又上了一柱香,才被周家仆婦攙扶着起來。

昔日那麽大一家子,那麽多人,今日廖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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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叔母悲痛欲絕,常人遇見這事,可能早早的垮了,可叔母為了這個家還在支撐。筝筝心疼,也欽佩。但叔母還是得保重身子,若再哭,只恐将身子哭壞了。”

“好姑娘,回去告訴你娘,讓她永遠不要再提起周家。也讓相府家眷下人都知曉,以後,全當周家從來沒存在過。省得惹禍上身!你我兩家是世交,我們倒了,只要你們好好的。切不可意氣用事,一同隕落啊。”周母見她理解自己,又是一陣悲從心來。

拉着筝筝的手,都有些顫抖。

“若不是為着我那幾個兒子和女兒,我直接追随将軍而去,也省得承受這剜心之痛。生亦何歡,死亦何懼?我寧願将眼睛哭瞎了,只要能換夫君活過來。他丢下我們孤兒寡母,我——我——”

“我想說我懂,我都明白,可筝筝又如何敢說懂叔母的肝腸寸斷。此去邊關路途遙遠,不毛之地、瘴氣重重,年輕力壯過去,都恐水土不服、身體吃不消。叔母萬望保重身子,有你在,周家才沒散,才有主心骨。您若不在了,哥兒姐兒們,豈非更加恐慌。”時玥筝紅着眼圈,用帕子替周母擦掉眼淚,偏那眼淚越流越多。

“叔母,你要好好的。只要我時玥筝活着一天,就不會善罷甘休。勢必将周家的冤案徹查到底,一定要讓周家沉冤昭雪,不能讓好人蒙塵、讓忠臣寒心。你要等我接你回來,從邊關回故土。”

時玥筝不是沒想過,周家觸怒王上,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比如周老将軍,跟那個胡人舊相識來往,就被錯認成叛國。

可她覺得,還是君上聽信讒言的可能性更大。

倒不是老将軍懂得避嫌,而是縱然他朋友多,遍布四海,可篡位的動機和舉止,卻是連蛛絲馬跡都沒有。

“好!好!好!”周母蠕動着嘴唇,短暫煥發生機之後,混濁的老眼還是又重新暗淡了下去。

“不不不,不行,你要好好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願周家蒙受不白之冤,可也不願我的筝兒弄險啊。你只是個小女子,保全自己尚且艱難,切不可傷着自己。”

時玥筝感動的、內心早已經融化成一灘水了,老話都說,十個手指頭動了哪個都疼。在周母眼裏,她跟她的親生骨肉一樣,都是她十個手指中的一個。

“我真恨老将軍,不是恨被他牽連,而是恨他先于一步、離我而去。我曾在他病床前咒罵,若是能重來一次,我再也不要嫁給一位戰功赫赫的将軍了。寧願嫁一商賈布衣,至少能過平靜的日子。”周母想到丈夫帶着虛弱倦容,仍強撐着寵溺笑意、溫柔看着自己。

外人都說,他是冷面殺手,不近人情。可周母覺得,他們傳言一點都不對。丈夫每次看着自己,目光裏都是平靜柔和愛意。

“我說雖這樣說,可是若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嫁給他。不管他是大夫還是貧民。我好後悔,沒在他臨走前,跟他說兩句軟話。讓他帶着我的埋怨離世。”

周母痛哭着錘自己胸口,一時間陷入自責的反複情緒裏。

丈夫這輩子跟別人說話粗聲大嗓,雷霆之勢,但跟自己從來溫言軟語,小心哄着,生怕惹夫人生氣。

老将軍什麽都不怕,即便敵衆我寡,也能直搗黃龍。唯獨怕夫人掉眼淚。

可是,她卻沒在他離世前,給他好言辭。

“叔母不必過于自責,叔父又不是因着你賢妻良母,才疼愛你的。不管你是張開利爪的獅子,還是清冷的鶴,他都能從不同方向欣賞。何況,他臨走前,必定也有萬分擔憂和不舍,對您只有愧疚,又怎會埋怨。”時玥筝攙扶着她坐回了椅子上,撫了撫胸口替她順着氣,才努力安慰道:

“你罵他兩句,叔父走時,內疚能少一些。叔母若太懂事了,只怕叔父會更心疼。所以您這樣,反倒讓他最後的一段時光,能安心些。”

“唉——他就是個騙子,從前花前月下的時候跟我說,以後一定死在我後面,免得他走後,我被人欺負。他也知我脆弱、敏感、嬌氣,需要他護着。如果沒有他陪着,我會很孤單。他說他不怕孤單,可以留下來看我背影。可是現在呢?人終究難跟命相争。”周母心有千千結,知曉這丫頭嘴甜,這次還是被她安慰的格外熨帖。

自言自語感嘆着:“還好夫君在世時,讓管家去退了親,沒連累你。”

“不,叔母,我雖從前依賴小将軍多一些,可不代表我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不管是叔母、我父親,還是教我功課的夫子,都說過,巾帼不讓須眉。我以我的性命起誓,這輩子必定護周文泰周全。”時玥筝擲地有聲,只她話音剛落,就被周母掩住了口,她是實在心疼得緊。

“也不知他怎麽樣了,都說他在牢裏受不住十八般刑具,一命嗚呼了。若他真不在了,黃泉路上,跟他父親,還能有個伴兒。”周母努力想剛強一些,可實在難以承擔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苦,人間煉獄不過如此。

“是我這個老婆子沒福氣,今生遇不見你這麽好的兒媳婦。懂事、乖巧、聰慧,最主要的是,與他兩情相悅,而不是為了名利、利用美色,攀附将軍府。我兒這輩子有個知冷知熱的女人懂他、敬他、愛他,不容易。只要那女兒對他好,哪怕對我并不怎麽孝順和尊敬,我都能理解和忍讓。為娘的這一輩子,都是為了兒女。”

時玥筝喉嚨裏哽咽的厲害,一度說不出話來。

明明是她沒那份運氣,今生有這麽好的婆母。單是不糾纏正妻孕育子嗣,在兒子又不納妾的情況下,還能縱容兒婦玩心重,就不止超越許多婆母了,甚至超越了這個年月。

“叔母,這是我自己的事,我知曉你為我好,可也請你不要擔心,保重好自己。我想,如果我與周哥哥調換位置,他也絕不會任由我生死不明。看着我被欺負的,他自然也是心如刀絞。筝筝只有一顆心,都給了他,再不會給旁的人。我從前跟他撂狠話,若他辜負我,就詛咒他萬劫不複。可我現在長大了,我只要周哥哥好好的。”

門外有官差過來,将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諾大宅院、盡數貼上了封條,傾點了人數,準備送他們上路了。

周母望着還了賣身契後、依舊剩下不少的人,陷入新的憂愁。

“家眷逃不掉,也不敢逃,只恐罪加一等。可這些丫鬟小厮,我叫他們走,還有那死心眼的不肯走,非要陪周家風雨同舟。”

“叫他們跟着也好,不然周家都是些公子小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有人照佛着,還能一路攙扶着走得更遠。”時玥筝重重握了握叔母的手,方才起身,道:

“周家如今被罷黜流放,不似從前出游,能帶夠盤纏。抄家後,金銀細軟一概上交國府。可窮家富路,出遠門一文錢逼倒英雄漢。為免到了那兒、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父親叫我派一小只隊伍,三五成群,與周家同往流放之地。身上帶夠了盤纏,到了那兒,供給周家糊口養生。從前的奢靡生活沒有了,但不至于餓肚子、凍着身子。”

周母悲從中來,既感動又自責,她只顧着辦夫君的喪事,卻是沒将這些考慮周到。

夫君的喪事既不能大操大辦,又得體面了,讓她一時間分心乏術。

有感于周家出事後,一直精神不濟,做事顧首不顧尾。

“只是這樣,被君上知曉,會不會連累時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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