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時玥筝只落下一句“多謝”,便打馬絕塵而去。
她的那句‘唐守清,我真希望你是司寇’,卻牢牢留在了他心底,在那兒生根、發芽。
如今司寇府、太廟府,都是君侯的族人擔任。他不會走捷徑、問丞相要官。即便是要,也要不來。丞相動不了江家宗族的位置。
但他會記得她的期許,再難的路,也要走上去。哪怕她只是天真爛漫,以為換一位清廉無私的司寇,就能絕了冤假錯案。卻不知,君權天授,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唐守清仍願去努力,哪怕只為了她那一句戲言。
時玥筝打馬長街而過,一路出城數百裏,臨近黃昏,才到了那片亂葬崗裏。
有風呼嘯而過,陰森可怖,她從前怕黑怕鬼,這一刻、卻是什麽都不怕了。
好像知曉周哥哥死了,那便是化成厲鬼、也會護自己周全。讓其他魑魅魍魉,根本不敢近自己的身。
周哥哥英勇過人、孔武有力,即便九泉之下,也照樣是戰無不勝。
她分明沒感覺到傷心欲絕,可眼淚還是比她誠實,滾滾而落。
想起唐守清好意提醒自己的話,強行将眼淚憋了回去。黯然傷神、沒有發洩的途徑,也會等回去再病怏怏的。眼下,她得攢足了精神頭,去尋他。
勸周母節哀順變、保重身體,卻勸不了自己堅強勇敢,不去傷懷。
人總是能輕易勸別人,卻說服不了自己,可哭也是需要力氣的。
時玥筝繞過地上的污穢之物,空氣裏瞧着陣陣屍臭,與相府整日裏熏香不同,一個在天、一個外地。
悲傷和擔憂,将她從恐懼裏掙脫出來,她甚至低頭去瞧,那些用草席裹着的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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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屍首已爛了一半,有些分不清臉上的五官,她看得胃裏翻江倒海,終于忍不住,撫住胸口在路邊,吐得昏天黑地。
但因這幾日都沒怎麽吃東西,吐出來的都是水。
身後那間小木屋,引起了她的注意,在亂葬崗裏、顯得格外格格不入。
終于在這裏看到一個人影,此刻也不在乎他是人是鬼,便立即走上前去。
“老伯,可有從鹹陽城裏,不久前才拉出來的男屍?”
老人家擺了擺手:“連年征戰,民不聊生,每天都有死人。姑娘說的是誰,老朽實在是不知啊。”
“就是,從诏獄裏出來,身上被打得都是傷痕。”時玥筝恐他年老眼花,聽不清楚,遂是邊比劃邊說。
手臂一通亂指,胡亂比劃,也沒形容出個所以然來。
“姑娘,不瞞你說,這郊外的亂葬崗裏,都是從鹹陽城內擡出來的死人。至于你說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你看這些倒在地上的人,哪有一個是完好無損的?這上哪兒找去?”老人家語重心長,無非是看她跟自己孫女兒年齡相仿,想起自己那乖巧伶俐的小孫女,才多跟她說上兩句。
推心置腹道:“看你這一身富貴,又生得這樣一張漂亮的臉蛋,這裏,的确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聽話,你趕緊走吧。不然半夜有野狗出沒,見你落單,跟群狼無異,就會沖過來捕食。動物都有野性,天性也愛吃活物,不食腐肉。”
時玥筝感激于陌生人的善心,道了謝,并未知難而退。
“我夫君在獄中被人冤死了,我沒本事救他出來,總要将他好生安葬,替他埋一抔黃土。”
“唉,那你倒是說說,他可有什麽區別于人的标志性物件,身上可有胎記,亦或是否帶了什麽玉佩。”老人家聞者傷心,看她也是重情義的女子,對她多了一分憐憫。
想她一身羅裙,想必她的夫君,應該也是绫羅綢緞冠身。
“既都是富貴人家出身,又怎會被官差拿住?自古以來都是塞些銀子,葫蘆僧便能亂判葫蘆案。且商賈人家,怎會讓他的子孫,被草席一卷,就丢了出去。自然是得風風光光下葬。”
時玥筝嘆了口氣,具都是一言難盡罷了。
“此事說來話長,感謝老伯的出手相助。來日,必有重謝。”
她沒拒絕陌生人的好意,也不是給她畫餅。心底還抱着一起僥幸心理,若周哥哥還活着——不管周哥哥還在不在了,待她返回相府,都會給他厚賞。
“還請老伯留下名姓,以及家住何處。”
“我這種窮苦人,哪有什麽住址,一直四海為家。這次過來,也是撞撞運氣,想看看能不能從死人身上,順下來點東西。若能有一點值錢的扳指、镯子,我這飯錢也有了。”老人家說起偷盜、還是偷死人的東西,沒有絲毫內疚。活不下去了,又不偷不搶,還能讓他怎麽辦呢。
一面為了生存違背道義,一面對陌生人散發善意:
“但是姑娘你呢,我還是要奉勸你一句,再随便找找,就趁着天黑前回去吧。不然待會兒有流民過來,都是餓急眼了的人,小心對你燒殺搶掠。先把你身上值錢的東西搜羅光,再見色起意,幾個人将你分而輪殲了。最後再将你随意殺害,扔到沒人知道的荒郊野嶺。可惜你投胎到富貴人家,又是青春年華,就這麽憑白交代了。”
而跟那些流民講律法,他們都是饑一頓飽一頓、過了今天沒明天的人,進了诏獄,正好有地方管飯了。
跟他們講仁義道德,更是沒有。人在做天在看,他們已經退無可退、慘無可慘了,也不怕更慘。
“我還以為,他們會将我綁起來,再多方打探,企圖多勒索一些銀錢。不想頓頓飽,只想一頓飽,也難怪會成流民了。”時玥筝勉強扯了扯嘴角,從木屋門前走過,老人家在身邊努力幫忙尋找。
感激道:“老伯,我夫君他長身玉立、劍眉星目,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馬上定乾坤,人群中最耀眼的那個就是他。等我找到了,可以邀你去相府做長工,再不必來死人堆裏,求活路了。”
“你說的英俊,屍體腐爛了,都未必能找見。後面那些美好的品質,更是沒法從屍首上知曉。 ”倒是老伯聽她提起了相府,不免有幾分吃驚。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那我就先謝過姑娘了。不過,你既是相府的人,怎麽不讓相府出動更多人,幫你一起找呢?還讓你個小丫頭,自己出來涉險。哦,我知道了,你是相府的丫鬟對吧?”
老人家又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裙裾,雖未佩戴任何首飾,素淨的就像在為誰守喪戴孝。依舊難掩權貴高門出來的通身貴氣。
心底暗道人與人不同,連相府的丫鬟,穿得都比布衣華貴。難怪流民都說,寧為鹹陽宮裏的狗,也不想做災民。
老人家耐着性子,陪她尋了多時,她都說不是。
實在腹中饑餓,準備先離去了:“姑娘,前兩日拉過來的人,我都陪着你看了一遍。剩下的,都是十天半月前的了。要麽,你再去別處找找?興許拉到別處埋了,也有可能。”
“多謝老伯,恕我一心尋我夫君心切,不能請您去酒館要一份吃食。”時玥筝還是頭一回給布衣行禮,只當感謝他的善心。日後必有重謝的話,便沒再重複了。
但她知不可能,雖與唐守清只有一面之緣,可莫名就覺信任。周哥哥不在這裏,又會在哪裏呢。
“不必了。只我睡在破廟裏,吃得是城中大戶人家接濟的殘羹冷炙,想必你也看不上眼,我就不邀你一同用餐了。”老人家也不知這姑娘偷跑出來,相府是否知曉,倒是為她捏了一把汗。
“姑娘這次出來,可是抱着必死的決心?若相府知曉你不守規矩,将你趕出去,你可怎麽活?還是,壓根沒想過再回去。”
聽說那些勳貴之家,被主子趕出去的仆婦,要麽撞柱而死,要麽投了河。他也不知是為什麽。只是撚着胡須,越走越遠。
時玥筝回頭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那簡陋的木屋又重新撞進餘光裏,只不過這一回,還多了個小姑娘。
年齡比她小不了幾歲,明明臉容姣好、卻一副鬼鬼祟祟模樣。小臉髒兮兮的、頭發亂得像雞窩。身上的衣物也破破爛爛,仿佛連補丁也成了一件奢侈之物。
原本在麻木中,漸漸平複下去的情緒,再度被點燃。
一陣陣心悸揮之不去,很想立即做點什麽,來壓下這股子痛楚。方才忍着惡心拼命找尋,忙起來便好似将想他這事忘了。這會兒閑下來,又開始無所适從,承受着擔憂一波接一波侵襲。
那不起眼的木屋,冥冥之中引誘着她,步步往裏走。
時玥筝走進院子裏,一把抓住那小姑娘,同她問話:“你是誰?你怎麽在這裏?”
小姑娘沒說‘這是我家,我為什麽不能在,我還想問你是誰呢’,而是瞳孔驟然一縮,驚恐地望着她。仿佛眼前的時玥筝,不是突然闖入的陌生過客,而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對不起,我剛剛一路尋人過來,許是衣衫沾了血污。”時玥筝突然有幾分佩服那些仵作,她是尋人心切,頭一遭來這種地方。那些仵作則是出于對官職的敬畏,整日與屍體為伍。
只她一松手,那姑娘立即跑得沒了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