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第 19 章

這木屋年久失修,木門松動,窗棂也有些風化了。

走進去,立即驚起一陣塵土飛揚,角落裏結着一層厚厚的蛛網,還有老鼠從腳邊匆匆爬過。

也是,這種地方,能有什麽殿堂廟宇。

若是從前瞧見飛蟲鼠疫,準是要驚叫。畢竟相府一日灑掃幾遍的房間,也不會滋生出蛇蟲鼠蟻。

此刻,卻面無異色,只木然繼續往裏走。

然後推開那扇門,看見床上躺着的男人。

他閉着眼睛,身上的衣衫破爛到衣不蔽體,蓋一方疊了灰、已洗不出來、分不出本色的被子。不能用來禦寒,也無法讓他維系體面。

時玥筝貼着牆根,大口喘着粗氣,豆大的眼淚頃刻間滾落下來。

“周……”

周文泰一向耳聰目明,若是擱了從前,她站在小院裏說話,便能聽見她的聲音。

此時,要聽了她熟悉的腳步聲,才能分辨的出來。

“不是,你認錯人了。”他慌亂否認,可她的腳步還是越來越近,本能想去扯身上殘破不堪的被子,遮住自己的臉。

那被打折的雙手,還是讓他做什麽、看起來都像徒勞。

“別看我,求你——”

他聲音暗啞,變了許多,不似從前那樣爽朗清脆,若山間清泉,但對他太熟悉,時玥筝還是一耳朵就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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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我夫君,那你是誰?”

“我不是,我不是他,我不認識你,也不認得他。”周文泰像個廢物一樣蜷縮在床上,慌亂又卑微。

他不願讓她看見自己這樣,像條蛆,也像個活死人。

“我不想你對我失望,我希望他在你眼裏,一直都是身披铠甲,能陪你舞刀弄劍,能給你摘櫻桃。而不該是現在這樣,只能由着人擺弄。”

“我明白了。我以為我在你面前胡鬧,你會明白,那是因為我喜歡你。原來,在你眼裏,我一直是個愛慕虛榮、貪慕名利的女人。我只想高嫁,并不想嫁給周将軍,而這個高嫁,是誰都行。誰高,我就嫁給誰。”時玥筝努力控制着哽咽,偏不聽他的,非要走到他跟前。

于是,便看見他整張臉、都被披散下來的頭發遮住。

她的記憶裏,都是他束發帶冠時的模樣,僅有兩次,是他剛沐浴過來,将頭發散下來,只給她一人看見。

從未像現在這樣,在外面披頭散發,失了将軍的威儀。

“不,不是。筝,我求你,給我留點最後的體面。”周文泰的眼淚從已失明、空洞的雙眼裏流下來,哭也會加劇他的痛。

斷骨之痛、眼傷之痛、被羞辱刻在心上的痛,反反複複交疊,讓他如置身油鍋裏。

“我怕。我怕你看過一眼,又将我再度抛下。我怕你擔心。”

“我把你一個人丢在這,我就能安心,能高枕無憂了是麽?”時玥筝不敢碰他,因不知他傷在了何處、因全身都是傷。

唯恐輕微觸碰,都會引起他二次創傷。

可她忍不住,她要懲罰他。

“筝筝,你殺了我吧,好不好。你幫我一下,我現在沒法自己動手。你殺了我,我就解脫了。你的大恩大德,我來世再報。來世——來世,我給你當牛做馬。”周文泰還在殷殷祈求,直到周遭突然靜了下來,沒有一絲聲音。

他滾動了兩下喉結,努力睜眼,眼前除了一片白光,連個人影都沒有。

終于不再掙紮,又陷入黑暗的混沌裏。筝筝生氣了,是,他差點忘了,她是多愛生氣之人。

她終于抛下自己了,明明讓他如常所願,為何又開始心髒絞痛。

正在他自暴自棄的時候,一股香氣萦鼻,随後,便有一方柔軟的小身子貼着他的脊背,将他攔在懷裏,輕柔,安撫。

他仿佛在荒野凍僵的病人,一點點蘇醒,她像他的藥,連疼痛也減輕了半分。

一開口,依舊是她那嬌縱的語氣:“周文泰,你确實該死。可我若就這樣讓你死了,豈不是便宜了你?你說得鬼話,誰能相信?你以前就說,這輩子給我當牛做馬,結果呢?沒兌現承諾,又說下輩子。你這輩子,我都指望上,又如何去相信下輩子。你就可一個人騙是吧?言而無信一次,我還能讓你言而無信第二次?”

她明明在抱怨,可跟以前的乖戾大不相同,仿佛以前的他是鐵打的,可以随意欺負肆意捶打。

現在的他是紙糊的,只要她稍稍硬氣一點,他就碎了。

這樣無賴的語氣,依舊讓他如聽仙樂而暫明。他就像一個快渴死的人,拼命蠕動着,想靠她再近一些,汲取她身上特有的氣息。

“是,我該死。”

“你只知你該死,又不知哪裏該死。死了也是白死,枉做了個糊塗鬼。”時玥筝将整個人都趴在他身上,想将他抱住、抱緊緊,可他實在太過于高大。她沒法像每次鑽他胸口時那樣,被他抱了個滿懷。

十分好心地告訴他:“錯在,你不該騙我。”

他脊背一僵,本能又想逃。直到她薄涼的唇,印在他額頭上,軟軟落下一吻,以德報怨。

“你的反抗,我都會視為在索吻。以前你身強力壯的時候,都不是我的對手,任由我為所欲為。現在身陷囹圄,還不乖乖束手就擒?”

這話,周文泰在诏獄也聽過一次,雖不是原話,但大致是這個意思。

現在聽見,又有幾分應激。

只他努力克制住了,對筝筝的愛意,總是能輕而易舉地戰勝這些邪祟。

“筝筝,對不起。我身上髒,你先別碰我。”

“我偏要碰,我什麽時候聽你的了?誰讓你不乖、嘴硬,你還長本事了,連胡姬都敢勾搭,不怕家裏這個河東獅咬你。”她像貓咪朝他張牙舞爪,只是那爪子沒有指甲,只有肉墊。

軟乎乎的都撫平在他心口:“我也髒。我在這找了一路,順着那些半拉胡片的屍體,一個個找過去,想找到哪個是你。”

周文泰又開始流淚,起初是默默無聲,随後低低啜泣,半晌才號啕大哭,在她面前徹底卸下了所有面具,成了自己從前最鄙夷、唾棄的那類人。

“筝筝,越喜歡你越覺對不起你。我只恨自己沒能死在邊關,也沒死在獄中。我在退敵時戰無不勝,毫發無損,一身的傷都是自己人給的。我已無法承受更多傷,我怕你對我害怕、讨厭、避之不及。”

“照你這般說,日後我嫁過去,我若生了孩子有了妊娠紋、胖了、醜了,是不是也要用面紗遮住臉,再不敢奢求夫君的歡心?”時玥筝只遍遍去吻他的眼睛,企圖吻去他的淚痕。

不給他承諾,反倒語氣咄咄逼人:“你何時這麽小家子氣了?我記得你以前臉皮很厚的。我跟你拌嘴不理你,你能在我家門口站一宿,來來往往的街坊鄰居看你,你也不覺得丢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好像哄夫人,是件什麽光宗耀祖的事。”

想起以前甜蜜地笑了一下,又陷入新的哀傷,錘了一下他肩膀:

“可你現在怎麽變得這般壞了?騙我、氣我、吓我,還要丢下我,無惡不作,我不會原諒你的。”

“筝筝,你用點力氣打我,不然我感覺不到疼。如果一定要承受這份疼,我希望是你給我的,而不是別人。”周文泰終于止住了眼淚,憑借毅力,撐起斷骨,才勉強将她攬入自己懷裏。

他這輩子不負君、不負他守護的百姓,唯獨辜負了筝筝。

“叔父……過世了,叔母還在強忍悲傷,随家眷離開鹹陽城,已經上路了。她也想追随叔父而去,可她是一大家子的主心骨。若是她不在,這個家就散了。你有什麽資格自暴自棄?”時玥筝才責備了一句,立即不忍心了。

“我當然要打你,但不是現在。等你好了,每天給我扮馬騎。不光要白天騎,晚上也要騎,讓你一直馱着我。可現在,就當為了我,再堅強一次,好好活下去,好不好?我知道這很難,但你是我的神明啊。旁人做不到的,你都可以。”

周文泰未置可否,她就當他默認了:“你若死了,我絕不會為你守寡的。我馬上就會嫁人,還會跟他琴瑟和鳴,以後給他生好多好多孩子。你只能看着,看着我跟他蜜裏調油,看着我跟他床笫之歡,情到濃時喚他夫君,還——”

她還沒說完,就聽他低低祈求:“別說,筝筝,求你,我真的受不了,聽不得這些。”

她差點忘了,他原本就是有血性的漢子。

他愛她,又怎麽能容忍她跟別的男人歡愉。

時玥筝不忍心再氣他,只想激起他的鬥志罷了。

她知道自己自私,若只有死能讓他解脫、茍延殘喘只會平添痛苦,她依舊不忍心放手。

從前她還小,以為跟喜歡的人、一定要相伴到老,地久天長。若他背叛自己,就殺了他。得不到就毀掉。

直到周家傾覆,她現在只求他平安遂順,娶誰都行,不愛自己也無妨。

她曾在神明面前祈求,只要周哥哥好好的,她願意拿自己餘生姻緣幸福去換,可以孤獨終老、受盡苦楚,只要他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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