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章
第 56 章
改朝換代,周文泰已領了先王為周家沉冤昭雪的聖旨,從前由江氏宗族擔任的司寇,也換成了唐守清。
鹹陽令,則另有他人。
回了塵封已久的周府,恍如隔世。
角落裏結滿蛛網,木桌上落滿灰塵,庭院雜草瘋長。
屋外,是從前侍候周家的老管家,早沒了從前的精神矍铄,佝偻着背,看見小主人立即兩眼泛紅。
“少将軍,您回來了!老奴,老奴無能。在周家出事後,拿了賣身契,就回了家鄉種田紡織。我原該跟着老夫人去邊關,同甘共苦,可家中有高堂在世,需要照顧。”
管家拼命解釋,可聽起來仍然像借口。
“老奴如今無顏面見主人和小主子,今兒得知周家洗清冤屈,特來恭賀。還望少将軍往後一路順遂,一馬平川。”
“是周家連累了你們,我豈能怪你。”周文泰落寞笑笑。
見老人家要走,特請留步:“你若是願意,以後就還在這吧。左右周家,也沒什麽人了……”
“是,是,周家平反,如今正值用人之際,待老夫人她們回來前,我就将周府打點好,讓它熱熱鬧鬧的,恢複往日生機。”老翁感激涕零,作勢便要下跪:
“老奴也不要恢複以前的什麽管家之位,只要還能為周府盡心,将功折罪,就算死了也能瞑目了。多謝少主人給我這個機會,讓我不用餘生都在悔恨中。”
周文泰趕忙将他扶了起來,道:“老丈不必這般客氣,你是否打掃都成。娘親……我大抵不會叫他們回來。至于我,也很快就要啓程了。只怕王都黃粱一夢,以後只能留在回憶中。”
老管家有幾分不解:“少将軍,邊關苦寒之地,老夫人如何受得?還有您,領兵打仗,精忠報國,是常有的事,老将軍在時,便數度出征。但故土難離,打完仗,總歸還是要回來的。”
尤其他還打算,将少将軍從前的練武場也拾掇出來,不,是先拾掇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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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淨冤屈,總歸是件令人高興的事,老管家很快、樂呵呵道:
“回頭,少将軍再娶一房夫人,生幾個白胖小子,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
從前相府與将軍府常往來,相府的兩個孩子喜歡往這跑,出了事,便不大走動了,也怨不得相府。
老管家唏噓,一直在鄉間耕田,也不大知曉達官貴人們的風月轶事。
只想着,少将軍是自己看着長大的,以後這練武場,由少将軍的兒子繼承。看着幾個小生命跑來跑去,人丁興旺,這才像個家。
周文泰未置可否:“老丈,您看着操辦吧。我的心已經死了,之後就讓這宅子空着,留你看家護院就是。”
老管家看少主人走出去,有點摸不着頭腦。
不過若依他所言,娘親在苦寒之地不回來,他又常年戍守邊關,那這周府,的确是否恢複往昔的盛況都一樣。
沒有人氣,再富麗堂皇的宮殿,只是一具空殼。
周文泰出了門,沿着熟悉的長街走了走,再不必颠沛流離了,卻恍然覺得頭重腳輕。
人流皆朝江府湧入,不知等着看什麽熱鬧。
周文泰沒随人潮擁擠,卻也沒離去,只看着從江府緩緩駛出一輛馬車,通體玄色,大而厚重,未着一點雕飾,依舊難掩古樸莊重。
人群中,有人指指點點:“這是仲公子夫人的馬車,看起來真素淨啊,八成是還在為先王守孝。”
“先王都已出了孝期,何來再守孝?不過這位時小姐孝順,倒是賢名在外。昔日先太後過世時,就自請去守靈。”
“什麽時小姐,現在已經是咱們大覃國後了!要不是府上大小事宜需要打點,早進宮了,不會留在民間這麽久。”
聽見“國後”二字,方才還抻着脖子、翹首以盼的人群,立即湧起了一陣騷亂,紛紛往裏擠,想一窺鳳顏。
“都說這位新國後長的驚為天人,瞧她一眼,一丈之外都會被驚得說不出話來,不知是不是真的。”
“肯定是真的啊!國後本就是相府嫡女,你若是權貴,你會娶一個鐘無豔夫人嗎?你娶個絕代佳人,生下來的女兒自然也好看。美人生美人,醜人生醜人,少有偏頗的。”
“你們都錯了,并非這位國後給先王守孝,而是她生來就不喜奢靡華貴,唯愛專研醫書,從前還酷愛兵法。”
幾個布衣争相闡述對國後的了解,仿佛憑此、就能跻身于達官貴人之列。
一經傳開,立即引來周遭人嘲弄:“你怎麽知道?你吹噓的吧!”
“如何是吹噓?小爺我常往城中的胭脂水粉鋪子裏走,若國後喜愛,每回新上貨,能送到我們手裏嗎?自然得可着她先挑。就是她不喜歡,所以華服珠寶,才能随着我們及時賞玩。”纨绔子論證完,又舉例道:
“你們莫非不知,國後從前還是時小姐時,常女扮男裝去稷下學社,聽先賢講學。有關兵法,還寫過一篇策論,周老将軍還誇過呢,從前的當場太子太傅,也贊不絕口。”
“我不信女人能寫策論,周将軍和太傅誇,還不是因着她相府嫡女的身份。”有人不服氣。
立即引來附和:“是啊。我還聽人說,那篇策略是人代筆的。周家少将軍寫成的實戰實況,署名時小姐,就是為着哄她玩的。”
“家國大事豈能兒戲?難怪戎狄一直不老實。咱們只想着醉生夢死,不像草原百姓,馬下能耕田,翻身上馬就能打仗。”有百姓義憤填膺道。
“不過周将軍寫成的策略,再署時小姐名,圖什麽啊。相府嫡女,求娶的人,幾乎将門檻都踏破了。還需要散播好名聲嗎?”有人不解道。
“你是城中剛來的新貴吧?周時兩家本就是世交,互相逗着玩,也是情有可原。保不齊周将軍,就是為了哄時小姐高興呢?”這等私密轶事才說一句,便立即住了嘴。
妄議兩句國後,在新王登基,大赦天下的日子,沒人會計較。
可若真去觸新王的黴頭,只怕離死不遠了。君王連手握重兵的将軍府都敢動,何況是這些普通百姓。
眼前馬車辘辘而過,一路皆有宮中佩劍侍衛相随,不斷呵退路人,開着道。
時玥筝被他們的吼聲吵得心煩,掀開簾子,朝外訓斥了聲:
“不要驚擾百姓正常生活軌跡。”
侍衛首領忙拱手稱是:“國後不講排場,愛民如子,替君王得民心。小的們領命受教。”
“這一路撞翻、損毀的小販攤位,依價賠償,不準恃強淩弱。”時玥筝叮囑完,正欲撂下簾子,收回視線,就見路邊人是未亡人。
撐着簾子的手,就那般僵持着。
眼見馬車行進,速度不快,可卻不能停。就像她無法撥動命運的卷軸。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到了他身邊時,時玥筝從胸口處、摸出那條親手縫制的腰帶,順着窗子,朝他擲了過去。
周文泰幾乎不費什麽力氣,下意識伸手,便握在了掌中。
馬車駛過,時玥筝未發覺,自己已是滿臉淚水。
聲音沙啞,吩咐車夫:“掉頭,我要回相府。用過晚飯再進宮。”
車夫不敢停下揮舞着馬鞭的手,只回頭勸解道:
“王後若想娘家人,以後可奏請大王,傳喚他們入宮。但無诏不得随意回府。”
“我是國後,為何還要受制于人?”時玥筝揭幹眼淚,妄念一度難以克制。
“王後,入宮吉時馬上就要到了。您得先進宮,其他妾氏才能入宮。您還要同女官一并商議、後宮嫔妃冊封之事。”車夫又提醒了句。
“我不管,你不停,我就跳車了。大不了,你趕個空車進宮。晚些我會去——”時玥筝作勢便要跳車,“誰讓妾氏等我先進宮了?規矩又不是我定的,她們不是自己為難自己?再者說,王上國事繁忙,無暇寵幸。真寂寞難耐,随意找個宮娥不就是?”
嬷嬷立馬抱住了,一拉一扯間,呼哧帶喘地驚恐勸着:
“王後不可,後宮諸事繁雜,是辦不完的。您晚些給妾氏拟訂封號事小,今日周将軍會去相府用膳,你再過去,王上會不高興的啊。”
“你如何得知?”時玥筝被她拉着,動彈不得,馬車已駛進了鹹陽宮裏。
“原來站的越高,不會擁有更多自由,只會受更多束縛。”
不肖嬷嬷說,她也能推斷出來,周府才去除官府封條,從前由江氏族人短暫寄居過一段時間,弄得一地狼籍。
又荒蕪了那麽久,正需灑掃。
且父親許久未見周哥哥,惦念得緊。周哥哥也要去向父親道謝,感謝叔父的庇護,才合禮數。
“可他們未必趕在今日,宴請周将軍去府上用膳。”時玥筝一顆心砰砰亂跳,尤其想到能在那兒看見周哥哥,更是迫不及待。
她想見他。
短暫一面,不足以訴說相思之情。
甚至不見還好,就是方才那驚鴻一瞥,讓她一發不可收。
“但王後不能賭。”嬷嬷一眼看穿了她小女兒心思,什麽預料周将軍不在那兒都是假的,就是斷定、亦或盼着他在,才想去。
“王後方才舉動,已是失禮,若再做出格的事,不單會連累相府,也會連累周将軍。他才從爛泥裏翻身,王後想将他再從雲端上推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