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歸程

歸程

安逸生過一次病後,安靜女士變得略顯小心,沒成想安逸那身體還能跟着情緒波動。

人在青市待得可謂無欲無求,整天沒精打采,精神頭特別萎靡,要是安靜女士有點事外出,安逸一覺能睡二十個小時。

覺都是越睡越多,人只會越睡越困,骨頭都能睡軟。

傅今這幾天跟着傅行畏跑前跑後忙公司擴張的事兒,倒是能擠出時間給安逸打電話,誰能想到安靜睡覺的技術竟然進化到接電話時口齒清晰,兩句話說完立馬挂斷繼續睡。

就這麽蒙了傅今好幾天。

賀曉峰出差,安靜女士不得不處理國內分公司的事務,等她回家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個乍看沒問題,細看哪兒哪兒都不對的安逸。

別墅裏的傭人把安逸這幾天的作息告知了安靜,驚得樂觀如安女士都差點拍桌而起。

安逸睡着的時候甚至沒怎麽做夢,大部分時間是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态,就跟冬眠了一樣,沒覺得餓也沒覺得累,人都快成仙了。

安靜沒轍,只能強行逮着人糾作息,不出所料,第二天就是一通高燒。

很好,回家半個月,發燒兩次。

這次家庭醫生不管用了,安靜只能把安逸送去了安家自己開的紫荊花私立醫院。

紫荊花私立醫院——是上輩子安逸受盡折磨的地方。

他被送進來的時候昏昏沉沉,輸了兩袋液,醒的時候正值黃昏,空曠的VIP病房裏只有他一個人,同前世一樣的醫院,一樣的寥落,一樣的難受。

再置身于自己最恐懼最無助的情景裏,對于将所有苦痛與過往深埋于心底的安逸而言,實在是太過殘忍。

以為自己已經從那個噩夢裏醒來,一切都已經好轉,可是再睜眼,究竟什麽是夢。

病體,本就脆弱不堪的軀殼。

抑郁,本就千瘡百孔的心理。

安逸只睜着眸子死死看了一眼,驚覺四肢百骸的痛苦再次席卷,黑暗潮水般淹沒神智,高燒不退,冷汗連連,淚濕衣襟。

他如今才不過十五,生過最大的病就是不退的高燒,卻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眉頭緊鎖,淚水交錯。

偏偏查不出來任何問題,什麽檢查都做了,安靜女士被他這樣子吓得跟着哭,接傅今的電話時都還是一抽一噎的。

于是把傅今也吓得六神無主。

當天晚上就從钰市出發,第二天一身疲憊地趕到了醫院。

安逸依舊沒醒,燒倒是退了,但人還是那副痛苦的模樣,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蜷成一團,斷斷續續的淚流得眼睛都已經快腫了。

安靜一夜沒睡,手裏的手機還在催她回公司,傅今好說歹說勸走了都快站不起來的安靜,只留了自己在病房裏守着安逸。

安靜被陳叔攙走前,嘆着氣對傅今道:“小逸他……好像是在叫你的名字。”

“傅今,賀錦西。”

“這一晚上,我就聽到了這兩個名字……”她很累了,揉着太陽穴:“我突然覺得,自己這個媽當得确實很差。”

傅今正捏着安逸冷汗涔涔的腕子,聞言搖了搖頭:“至少你能把他帶回青市。”

“換成賀曉峰,絕不可能。”

安靜扯起唇角笑了笑,頗有些嘲諷:“我都淪落到要跟賀曉峰比了嗎?”

傅今沒再吭聲,任由陳叔半拖半攙走了安靜,關上病房門,才敢把手撫上安逸汗濕的額頭,低聲哄他:“安逸。”

“我在這兒。”

“是我,我是賀錦西。”

“是傅今。”

安逸發着抖,打着點滴的手死死攥着傅今的衣袖,眼睛依舊沒睜開,傅今就守在病床前,不厭其煩地重複着那幾句話,耐心地給安逸擦汗,擦淚。

十來分鐘,淚止住了。

再幾分鐘,汗漸漸退了,直到最後終于不再發抖,攥着袖子的手攀上了傅今的指節,捏得很緊。

半個月的時間,那些傅今好不容易養起來的肉又沒了,人變回了原先消瘦脆弱的模樣,腕子伶仃,脖頸纖瘦。

一雙緊閉的眼紅腫,睫毛被洇濕,黑長一片黏在眼前,慘白的臉色和紙般的唇,看起來像是經歷了一場大罪。

傅今心裏揪得死死的,分明自己也熬得眼底血絲蔓延,還是守着人不肯歇,又是幫安逸擦汗,又是敷眼睛,另一只手早就從被捏住變成了握住安逸的手,就這麽坐了好久。

還在低低喚着安逸的名字,叫他睜眼看一看,自己來了。

其實安逸沒什麽事了,只是心病難醫,他從心底裏感到恐懼,不願意睜眼面對日複一日的痛苦,便一直閉着眼,任由意識沉睡。

傅今來了過後,他能感受到那股安穩的氣息,才終于從混沌的腦海裏生出一絲理智,在尖哮的一片黑暗裏扒着一點光芒,艱難地想重新拿回身體的控制權。

他醒的時候,又是一個黃昏。

只是這一次,床邊半趴了個還捏着自己腕子的寸頭少年,眼皮子困得打架了,說的話還字正腔圓:“安逸,醒了。”

“快起來。”

“我們回钰市。”

傅今意識也不太清明,嘴裏的話全剩下些肌肉記憶,聲音都說得有些啞,心底被烏雲埋得沉沉的,終于聽見床上的少年回了話。

安逸險些又落下淚來,紅着鼻頭跟傅今說:“哥,我們回去吧。”

傅今耷拉着的眼皮瞬間掀開,人激動得就差沒蹦起來,昔日平穩的嗓音第一次這麽着急:“醒了?!”

“感覺怎麽樣?”

“要吃點東西嗎?”

“好,身體好了我們立刻回去。”

安逸被傅今小心地扶起來,搖頭又點頭,看着自家哥哥憔悴的臉色,淚眼婆娑地有些哽咽:“嗯,回去。”

“我不要待在醫院。”

傅今一顆心被泡在酸水裏一整天了,眼見安逸又哭了,手忙腳亂地給人擦淚,心疼得一塌糊塗,最後終于沒忍住把人按進了懷裏,一手拍着人的後背,一手摩挲着安逸的後腦勺,聲音聽起來竟有些後怕的意味,嘆息着好長的沙啞:“吓死我了。”

又哄了人半晌,傅今頸窩肩頭的衣服濕透了。

他輕聲道:“安逸。”

“不哭了。”

“……不怕了。”

安逸伸手抹眼睛,在傅今的頸窩裏點了點頭,只喊他:“哥。”

“不要待在醫院。”

傅今,本來也就拒絕不了安逸。

何況是哭成淚人的安逸。

出了醫院坐進陳叔來接人的車裏,安逸恍惚的精神似乎立馬好了很多,只是人還有些困倦,緊撇了好久的眉頭終于松開了,靠在座椅裏小聲喘着氣。

手還被傅今握着,他哥快一天一夜沒睡了,又怕安逸出點什麽事,從褲兜裏摸了兩支藍色的薄荷糖往嘴裏塞,靠那點沖天靈蓋的冷氣撐着神智。

兩個少年直接坐了車回钰市,那車還是安靜女士派來的,想來安靜女士也是後怕和自責得不行,只敢跟傅今打電話問問安逸的情況,暗戳戳地表示,你帶小逸,我放心。

幾個小時的車程,車內寂靜得落針可聞,安逸終于冷靜下來,被傅今握着的手動了動。

他一動,傅今立馬回神,轉頭問他:“怎麽?”

安逸擡頭看他哥,兩只眼睛熬得通紅,聲音更是啞,一張帥臉寫滿了疲憊。

于是他把傅今往自己身上拉了拉,讓他哥靠着自己,也沒顧得上別的心緒道:“……睡會兒吧。”

傅今比安逸高上許多,這樣靠着他其實有些別扭,本意也沒打算睡,但在車上搖着,又聞着安逸身上似有如無的栀子清香,兩眼一閉竟然睡得死沉。

見他哥睡着了,安逸幾乎是一動不敢動,繃得跟柱子似的立着,前面陳叔笑了聲:“嗨喲,賀小少爺終于願意歇會兒了。”

“他昨晚上到現在估計都沒睡。”

“今天我說守會兒你呢,他也沒讓。”

陳叔從後視鏡裏望了一眼,頗有些感慨:“你們兄弟倆感情真好。”

可不是,姿勢都別扭成這樣了那手還牽着,也不嫌手麻。

安逸沒吭聲,一顆心五味雜陳。

暖的,心疼的,也是惆悵的。

他偏頭去看傅今,心道這樣下去該怎麽辦,他總歸是要死的。

到了那個時候,他哥怎麽辦。

前世,他死後,傅今又是怎麽熬過去的。

他想象不了,只覺得心驚慌亂。

夏季濕熱,哪怕在車裏吹着空調,緊握的手也洇出了汗意,睡夢中的人攥得緊,清醒的人也沒放手,只是轉頭望着車窗外飛馳的風景,心中混亂得一片狼藉。

像電視劇或者小說裏寫的那樣,為了他哥未來不那麽傷心現在就遠離他。

做不到。

那樣不過是浪費他為數不多的時間,讓他哥體會到更多的痛苦。何況,他不認為這樣做他哥在他死後會猜不到他驟然遠離的原因,到時候,才是真的能讓他哥把腸子都悔青。

倒不如珍惜現在的時間。

安逸只是不明白,這樣的重生有什麽意義。

嘗過甜頭後再死,難道就不痛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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