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食堂
食堂
“……腦出血點位于右颞底部深面,血腫集中于中顱窩底,出血量大于50毫升……還好手術及時,血腫清除順利,否則再拖下去随時有發生小腦幕切跡疝的可能,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一周後,給老人做完右颞腦內血腫清除、去骨瓣減壓和側腦室穿刺引流術,術後站在洗手臺前洗手的時候,周鴻卓面露贊許:
“小遲,你這次判斷的很準确,下決斷也很及時,剛剛手術臺上牽拉下刀電凝處理,發現小動脈出血叫林染配合去叫血庫調血也很果決,很值得表揚。”
“謝謝主任。”遲野說,“我等會把凝血塊樣送去檢驗科,後期也會叮囑患者進行DSA複查,密切注意術後康複情況。”
換下洗手服,返回科室辦公室的路上,遲野頓了下。
“……其實我一開始還以為您不會接手。”
周鴻卓笑了。
“你是覺得老師年紀大了,在醫院混久成老油條了,不會接手這種有麻煩家屬的病患吧。”
“……”
見遲野沒說話,周鴻卓哈哈一笑,搖搖頭。
“哈哈……哎,你這孩子有時候真是挺有意思的,對人情世故門兒清,也會為了達成目的僞裝成任何模樣。心思比明鏡通透,但骨子裏終究傲得很,不涉及自己目标的時候,從來不屑于對別人說謊,也不會把自己的野心藏着掖着。”
“其實呢,你初來咱們濟和,我雖然表面上挂着你老師的名頭,但也的确沒什麽好教給你的,以你的能力,如果不是因為老師一點護犢的私心,其實早就可以做主刀了。”
走到遲野的辦公室內,周鴻卓停下腳步笑着看向他,眼裏全然是老師對學生的欣賞。
“無論是臨床還是科研,你都足夠優秀,只是公立三甲醫院嘛……要晉職稱,資歷還是要熬一熬的。”
“謝謝。”遲野點頭,“您說的我知道。”
見遲野辦公桌後書架上擺着的一排《中華神經外科雜志》《中華醫學雜志》《生物工程學報》《中國公共衛生》《神經外科雜志》《醫學前沿》等一系列中外醫學期刊雜志,又瞥見他辦公桌左上角放着的一本夾着書簽的《千金要方》和幾本中醫書,周鴻卓驚訝。
“……看過?”
“嗯。”遲野點頭。
“大醫精誠。”
周鴻卓只知道遲野在美國讀書在附屬醫院實習的時候待過急診,當過全科醫生,所以每次開病情研讨會的時候對病情的分析才比旁人更系統全面,能從人體循環系統的角度思考,沒想到他居然除了西醫連中醫都有所涉獵,心裏對這個優秀的學生更是另眼相看。
“……嗯。”周鴻卓點點頭。
“我們雖然學的是西醫,但老祖宗留下的東西還是有很多值得學習的地方,醫學是相通的,多看點總是好的。”
“我很欣慰有你這樣的學生……毫不誇張的講,你的确是我帶過最優秀的學生——”
周鴻卓擡頭看着遲野,笑道:
“肯吃苦,有能力,有魄力,顧大局又有野心。”
“最重要的是,還有一顆對患者精誠的仁心。”
“……其實你之前猜得也沒錯。”
周鴻卓仰頭看向牆壁上挂着的《日內瓦宣言》。
“我最開始聽林染那丫頭咋咋呼呼跑過來跟我說這件事的時候,心裏确實是有過猶豫的。畢竟我們醫生的職責雖然是救死扶傷,可經過一些是是非非……你也應該有所耳聞,就拿我們院裏來說,也不是沒有醫鬧導致吊銷行醫執照的先例。”
“……人在這種大環境裏待久了,很容易會産生得過且過的想法。”周鴻卓緩緩,看向遲野笑道,“所以這更加體現了像你們這樣沒被污染的新鮮血液的重要性。”
“不說這些了……”
見話題有些沉重,周鴻卓擺擺手,旋即轉移了話題。
“小遲啊,我知道你家裏的一些情況,其實我很好奇你為什麽會回國,或者說即便回國又為什麽會回江城,不留在北京總部發展。”
遲野一滞。
夏長霞的現任丈夫,也就是遲野的繼父不光是州內最大私人醫院的院長,同時還是某跨國生物制藥公司的創始人兼CEO,只要他願意和夏長霞打好關系留在美國,就能手指頭都不用動就擁有普通人哪怕在夢裏都想象不出來的榮華富貴,站在他在國內一輩子也幾乎不可能夠站到的高度。
“我父母的東西和我沒有關系。”遲野淡淡。
“至于回江城,這裏是我的故鄉,我外婆葬在這裏,而且——”
遲野一頓,半晌後才道:
“……這裏有我很多的回憶。”
“你說的這些都太空了,你年紀輕輕的,離落葉歸根還早得很呢。”
聽了遲野的話,周鴻卓卻搖搖頭,忽而又了然一笑。
“你說的回憶……是因為女朋友在這裏吧?”
“……”
見遲野抿唇不語,眼底神色風雲湧動,周鴻卓上前拍了拍遲野的肩膀。
“年輕人嘛,能理解……而且你這個年紀也是該好好談場戀愛,事業愛情雙豐收才更好嘛。”
“別看裴知聿那小子玩世不恭好像蠻不靠譜,但我有時候也羨慕他活得通透、豁達。讓你跟他做搭檔,也是因為你們兩個年紀相仿,性格卻剛好相反,能夠取長補短。”
“個人有個人的三觀跟活法,這些東西判不出什麽是非對錯,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要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些什麽。”
說完這句話,周鴻卓正色。
“風花雪月談完,也該聊聊正事。”
“今年的十大傑出青年評選開始了,你待會下班別忘了去人事科拿下表格,平時有空也多搞搞科研,還有最麻煩的課題立項跟新技術推廣,為未來晉副高早做準備。”
遲野應聲。
“好,謝謝您提醒。”
“主任。”
周鴻卓又拍了拍遲野的肩膀轉身欲走,瞥見對方的拇指和食指不自覺地震顫了一下,遲野皺眉。
“……您的手?”
“沒事。”見遲野盯着他的左手,周鴻卓不着痕跡地把左手背到身後,“這段時間大手術做多了,沒休息好而已,這周末睡兩覺就好了。”
“您真的沒事麽?”
見遲野依舊眉頭緊鎖不依不饒的追問,周鴻卓神色輕松地擺擺手。
“……雖然有時候病人背後開玩笑會說我們叫他們戒煙,自己卻一天就抽小半包,醫者難自醫,可咱們做大夫的,還會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不清楚嗎?”
“年紀大了,精力也跟不上,心腦血管疾病的概率也跟着上來了,我有時候也會覺得力不從心吶……看來今後下班了除了帶孫子,也要多鍛煉鍛煉,向你們年輕人看齊吶。”
*
下午,遲野跟裴知聿一塊回住院部巡房。
“我聽說咱們院今年的傑出青年申報又開始了……咱們科的名額是又給你了吧?”
“嗯。”
裴知聿啧啧兩聲,朝遲野豎起大拇指。
“啧啧……不愧是我兄弟,真牛逼。”
社會不像學校,同事之間多多少少有競争關系,手術機會、培訓評獎、課題項目、出國進修……樁樁件件都需要争取。
遲野雖然年紀不大還是初來乍到,可他的履歷實在太過耀眼,所以自從他三個月前來到濟和開始,基本上每一次的評獎評優就不存在沒有他的份的情況,而且還經常獨占鳌頭。甚至連這次醫院和工業園談項目的活也落到他頭上,簡直什麽好東西都能上去摻和兩下,一個臨床醫生“僭越”到碰總務科的活,樹大招風,怎麽可能不招人記恨?
只是大家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就算心有不爽,高低顧及自己的文化人風骨不會擺在明面上。而且全科室都知道裴知聿和他關系好,就算是給太子當伴讀借着名頭狐假虎威,也最多只敢背後罵他兩句“天殺的哈佛高材生,不好好留在漂亮國,非要跑回國來跟他們搶這三瓜兩棗的,國內的就業市場就是被這種人卷成麻花的,簡直有病”,不敢舞到正主面前。
“估計這幾天我打噴嚏的次數會更多了。”遲野說。
“哈哈哈……”
被遲野的冷幽默逗笑了,裴知聿攬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那是他們小人之心了,沒想到等你以後飛黃騰達了,提前抱大腿也能跟着雞犬升天吶~”
“……11床,傅明朗——怎麽又是你?”
病房內,見11床手臂上紋着兩條青龍的男人上周才好不容易出院,這周居然頭上傷得更重的重新住了進來,林染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顱內出血、腦挫裂、腦損傷,身上還有槍傷……一個人怎麽能做到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裏反複受這麽重的傷!?”
“他……”
坐在病床旁的女友關柔猶豫了一下,緊緊咬住下唇。
“……工作需要。”
“……什麽工作會三天兩頭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啊?現在是新時代,又不是古代連年征戰沙場!武替也不會這樣啊!”
面對這樣不愛惜自己生命的患者,林染既急又氣。
“不是,”關柔垂下眼睑,纖長的睫毛遮蓋住她的小半眼球,溫柔似水的目光卻從未離開過病床上插滿管子的男人,“……比這還要危險。”
見自己肺都快氣炸了,長發齊腰的漂亮女人卻從始至終都握着新婚丈夫的手,輕手輕腳地幫他掖了掖被角,看向一副地痞流氓像的男人的目光中滿是甜蜜。
林染實在是忍不住內心的怒火,剛又要沖上去跟關柔再多說兩句,遲野和裴知聿卻已進了病房,把她拽了出去。
“你剛剛在幹什麽呢?”裴知聿皺眉,“你不知道患者傷得很重,術後需要靜養嗎?”
“……我就是不明白,他明明有這麽溫柔漂亮又愛他的老婆,我也和他說過無數次了,他為什麽還要繼續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反複受這麽重的傷!!!”
樓梯間,林染怒吼,胸腔激烈地起伏。
裴知聿表情嚴肅:“那是患者隐私。”
“……看他那左青龍右白虎的架勢,這還用說嗎!?”林染怒火中燒,“他那副模樣,不是打流的還能是幹什麽的?年紀輕輕有手有腳……找點正經工作養活老婆父母不行嗎?”
“裴知聿說得對。”遲野沉聲,“我們無權過問患者的私事。”
“……”
長久的沉默後,林染紅了眼眶。
“……好,我就知道……你們男人不都這樣嗎?心比天高自命不凡,只顧着自己耍威風,從來不考慮親人的感受!”
扔下這句話,林染便一抹眼角,摔門而去。
“我剛剛有說什麽重話嗎?”
查完房,回辦公室的路上,裴知聿也還在為剛剛的争執生氣。
“……這丫頭真是無法無天!每次她說我一堆,我還不能說她兩句,不知道的還以為她經期不調天天親戚拜訪呢?和個炸藥桶似的碰都碰不得。”
見身邊的遲野不說話,裴知聿眉毛一挑:
“……你評評理,我跟她到底誰是師兄誰是師妹啊?”
遲野依舊不語,目不斜視地繼續朝前走,任由裴知聿絮絮叨叨。
他跟林染吵架也不是頭一遭,兩個人就像貓見了狗似的,天天拌嘴咬一嘴毛,每每吵完還都要分別來找他評理,遲野早就習慣了。
遲野沉聲:“她還小。”
“……都二十二了還小什麽小?”裴知聿眉頭又一皺,語氣極其不滿,“有的人在她這個年紀都當媽了!”
見遲野說完這句話後不再說話,裴知聿唠叨完一路氣也消了大半,卻是搖頭。
“唉,真就只有你忍得了這丫頭的臭脾氣……剛好她沒男朋友你也沒女朋友的,幹脆你倆湊一對得了。”
說到末了,瞥神色如常的遲野一眼,裴知聿沒忘記忿忿補了句:
“……重色輕友!”
“……”
*
今天依舊是遲野跟裴知聿值夜班,下午下班的時候裴知聿被馬處長叫走例行開“思想教育批.鬥大會”去了,因此遲野便一人去食堂吃晚飯。
遲野去食堂的時候正巧趕上吃飯高峰,不大的職工食堂被坐得滿滿當當,他便幹脆端着餐盤去隔壁患者食堂找位置坐。
遲野端着餐盤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找了個對面有餐盤的角落位置坐下,就聽見一聲熟悉而冷硬的聲音從頭頂響起:
“這裏有人。”
遲野擡頭,出現在視野裏的是男人豐神俊朗的臉。
“這有四個座位。”
游鳴放下不鏽鋼湯碗輕笑。
“您不介意就行。”
“……”
周圍沒有多餘的空位,遲野也不打算躲着對方,就像周主任說的,他不屑于躲躲藏藏。
……只是他們又有多久沒坐在一起吃過飯了?
吃着吃着,遲野突然想起大學時他在對方食堂吃日料時的場景,那時候他們少年意氣,揮斥方遒,每每暢享未來時眼中總閃着明亮耀眼的光——
并且彼時他們的未來規劃中,永遠都會為對方留一個角落。
沉默無言地吃完這頓飯,遲野放下筷子。
“你是來給一諾辦住院手續麽?”
“嗯。”游鳴挑眉,擡眸注視着遲野,“怎麽?遲大夫很關心我的私事啊?”
遲野沒說話,沉默良久後才再次開口,他的聲音落在游鳴耳朵裏,聽着有點啞。
“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好啊,當然好啊,而且還好得不得了。”
游鳴扯了扯嘴角,眼底落着北國冬日的雪。
“……之前好,現在發現沒了你之後更好了……老婆賢惠女兒可愛,事業也飛黃騰達,出任CEO,迎娶白富美,從此走上人生巅峰。”
“……你不用和我說這些。”
沒有避開對方冰冷的目光,遲野看着這張自己曾經親吻過無數次的臉,語氣淡淡,依舊聽不出任何波瀾。
“呵……”
游鳴冷笑,注視着遲野那雙平日冷冽,卻會在動情時眼尾泛紅的桃花眼一字一頓。
“我就是想告訴你,你不是天體行星,地球離了你就轉不了——沒有你我也能生活得很好,甚至更好。”
“好。”
鴉羽似的濃密眉睫顫了顫,遲野擡眸。
“祝你幸福。”
“……”
“……兄弟你原來在患者食堂啊?虧得我剛剛在職工食堂裏大海撈針地找了你半天,真是害得我好找啊——”
就在游鳴眼色一沉,嘴角微動,剛要張嘴再說些什麽,終于被馬處長批.鬥完了的裴知聿沖到遲野身後,又是一把習慣性地和他勾肩搭背。
不着痕跡地避開裴知聿的招牌動作後,遲野挑眉:
“馬處長又說你什麽了?”
“還能是什麽?”
說起剛剛的事情,裴知聿就頭疼。
“還不是在說非要我接手醫院和産業園對接的事……我有時候真弄不明白,既然第一次會是你去開的,那直接讓你接着幹不就完事了?我本來就對什麽官.場商場八仙桌洗腳盆裏你來我往的那些破事一點也不感興趣,這活交給你可比交給我靠譜多了。”
“……還老教育我說讓我收收心,把沾花惹草的心思放在正事上……可他們眼裏覺得是正事的事情,在我眼裏屁都不如,還不如讓我回家睡覺打兩把游戲。”
遲野淡淡:“馬處長也是為了你好。”
“……為了我好為了我好,中式家長從小到大就只會說這句話。”裴知聿語氣很是不滿。
在遲野身邊的座位坐下,剛剛竹筒倒豆子似地好一通抱怨的裴知聿這才注意到餐桌對面還坐了個人,眼神疑惑。
“這位是……?”
“李一諾的監護人。”
“……你們之前就認識?是你朋友?”裴知聿更加疑惑。
“嗯。”遲野頓了頓,“……曾經是。”
“——原來如此。”
裴知聿恍然,同時熱情地朝游鳴伸手。
“你好,我叫裴知聿,是遲野留學時的同班同學,咱倆現在是同事兼飯搭子。”
握完手後,裴知聿像是突然想起了些什麽,猛一拍大腿。
“哦……我想起來了,這位是不是就是你上周跟我說,我有時候說話像他的那位?”
“之前聽你描述,我還擔心你說的會是跟你關系不好的死對頭,原來是好朋友啊?而且跟我一樣是大帥哥……挺好挺好。”裴知聿摩挲着下巴,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遲野:“……”
見對面的游鳴臉色極度難看,遲野轉移話題:
“……林染呢?”
“你最近怎麽老是提她?”
裴知聿皺眉,忽而又擺出一副“我懂了”的表情,笑着拍了拍遲野的肩膀:
“哦——雖然我也覺得你倆還挺般配,郎才女貌天生一對,你倆在一起以後她撒火,你滅火,多好。”
“……”
就在遲野打算直接跟裴知聿回科室結束這場鬧劇的時候,對方兜裏的電話響了,裴知聿在越來越沒底氣地嗯嗯啊啊了一會後站起身。
“……馬處長打電話跟我說我媽來院辦找我,估計又是來訓我來了……我就先回去了,待會辦公室見,今晚繼續咱倆過夜啊!”
“……”
裴知聿走後,食堂裏的人也走得差不多,四周靜得能聽見後廚暴力洗碗碟的聲音。
氣氛詭谲地沉默了大半分鐘,游鳴突然笑了。
“……你說他像我?”
“……玩笑而已。”
“呵……遲大夫。”游鳴注視着遲野的眼睛嗤笑出聲,“……我還真是沒想到,你居然還會找我的替身,還連過夜都整上了——就這麽愛我?”
“……”
“你誤會了。”遲野道,“……他說的是值夜班。”
“他是直男,有女朋友。”
“呵……”眼鋒微斂,游鳴冷笑。
“看他玩得挺花,也不是哪天不能想着換換口味。”
“還有……”游鳴聲音又一沉,“你那個叫林染的小師妹,左一個遲老師右一個遲老師……叫得可真夠親熱。”
“她只是我師妹。”
遲野蹙眉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被後者止住。
“遲大夫,我同樣對你的私生活一點也不感興趣。”
游鳴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遲野那張輪廓刀削斧鑿,眉眼卻像濃墨潑出來的臉。
“你就算同時談八個男女朋友累到精盡人亡——也跟我沒有半毛錢關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