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天
第十一天
東方将明未明,大片的陰影籠罩着天地。高聳的雲臺上火把閃爍,低沉的鼓聲從四面八方緩緩響起,一點一點彙聚成聲浪,直沖上天。
巫祝長臂起舞,手中揮舞鈴铛,清脆的搖鈴聲在低沉的鼓浪中清晰可聞。
手捧長卷的禮官大聲念着祭詞。
這是一場祭禮,祭奠帝長子玄白。
長子玄白出生時正值冬天,帝都一片雪白。天地陡然生出異象,太陽散發五彩霞光,百年難得一遇的鳳凰口含練實栖息在金臺的梧桐樹上,群樹憑空長出花苞競相開放。
帝王桢當時欣喜若狂,“聰者見雪,智者見白。”便為之取名為玄白。
直言此子必封太子,弱冠之年便繼位,然而異象消失後,這個生來便睜着漆黑雙目的長子只來得及看一眼人間和父母,下一秒便沒了氣息夭折了。
所有人都說是這孩子壓不住這天地,享不了這富貴。
帝王桢目呲欲裂,大發雷霆,懷抱夭兒恸哭不已。
他請仙人為孩子聚魂,仙人紛紛說此子魂魄已不在五行之中,回天乏術。
哀悼三日,不得已只能厚葬。自此帝王桢育子無數,盼望着那第一個孩子能再次投生到帝王家,然而時光荏苒,幾十個孩子中無一是他。
雲臺上帝王桢華服長立,如今他白發叢生,身邊是一衆子孫。
玄二頂着晨霜上前來:“父王,儀式将畢,兒先扶您進馬車準備擺駕回宮吧。”
帝王桢回頭看他,良久突然問:“老二,這麽多年未登太子之位,你怨恨嗎?”
玄二頭垂得更低,“兒不怨怼,父王如何說,兒便如何去做。”
“朕想念你那苦命的哥哥,倘若他還好好活着,這帝王之位朕早就不要了,這麽多年,我只想讓他再回來看我一眼。”帝王桢眼中泛起漣漪,遙望虛空,像一位普通的父親悼念那虛無缥缈的長子。
這麽多年還只是個皇子的玄二自然怨恨,但他從一開始的怨恨慢慢就變得麻木。畢竟從玄二到玄五十,那些年幼的弟弟妹妹甚至連父王的面都見不上。
雖然父王心裏只有那早死的長子,但只要他活得夠久,總能等到坐上龍椅的那天。
——
儀式落幕,浩浩湯湯的儀仗收場,玄二十三撿起散落的吃食塞進嘴裏。
其他人都已走了,倒看不見他這副不值錢的樣子,不然一定會被拳打腳踢,畢竟身為皇子竟猶如乞丐一般太丢王室臉面,可他實在餓的承受不住,就算一堆人來打罵他,他也顧不得,什麽也不如眼前的食物重要。
玄二十三的生母只是一個掃地的婢女,長得有一二姿色,被處處留情的帝王看上才有了他。
他雖是皇子,不過也只是名義上的,一點存在感都沒有,時常饑一頓飽一頓。
不然也不會被丢下,還要自己走回宮,他們可能都沒發現他不見了。
二十三蹲在地上,眼前還有一個紅燦燦的果子,他剛要上手去拿準備帶回宮去吃,一只髒兮兮的手先他一步撿了起來。
這時候天已大亮,太陽自東方升起,二十三循着手擡頭看去,霞光之中看到一個男子擋在面前。
二十三站起來才看清,那人與他差不多高,生的蒼白,臉上也髒兮兮的,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倒與他很像,似乎歷經了磨難,如颠沛流離的乞丐。
如此一來,他便默許了對方與他搶食的行為,打算默默到另一邊撿果子。
這“乞丐”正是一路流浪到金臺的呂然,他早就聽聞金臺祭禮繁華無比,他有熱鬧必看的性格肯定不能錯過啊。
只是一路風餐露宿實在是消耗他的精氣神,到了金臺看見祭祀也毫無觀賞的心情,只盯着祭臺上堆滿的祭品瘋狂流口水。
終于熬到人走了,才趕忙上來掃蕩,沒想到還能遇到同黨。
呂然撿起果子咬了一口,豐沛的汁水進口他終于活了過來,嘟嘟囔囔地開口道:“你穿的那麽好,我還看到你站在臺子上,跟我們平頭老百姓搶什麽食啊。”
這人估計已經完全忘卻自己魔界身份,恬不知恥的冒充人類。
二十三吃了東西也沒那麽餓了,見乞丐與他搭話,有些害怕對方傷害自己,觀察片刻之後發現對方不停吃吃吃沒有惡意之後便尋了塊空地仔細擦幹淨坐了下來。
他小聲回應道:“這衣服不是我的,要還回去的,只是今天才能穿一穿。”
“那你平時穿什麽衣服?”呂然好奇問。
二十三撓撓腦袋,“就普通衣服啊。沒有那麽繁華,但是很暖和,我母親縫的,她手藝很好。”
說着他看見呂然稱得上衣衫褴褛的樣子,又默默加了一句:“倒是比你穿得好一點……”
呂然擡頭看見那小鬼的眼神,帶着三分同情,五分惋惜,兩分慶幸。
不由得停止塞食物的手,惱怒道:“你把我當乞丐了是不是!這要是在魔界大爺我就把你這小鬼吃了,嚼碎了骨頭渣都不剩,一口一個小朋友!”
“你不是乞丐嗎?”小朋友懵圈。
“我是會吃人的大妖怪!”呂然張牙舞爪湊近二十三。
二十三一點也不怕,抿着小嘴悶聲笑了起來。
“才不是呢,先生說妖怪不會說自己是妖怪的,它們有尖尖的牙,會欺騙人,然後趁人不注意就會撲上來!”
呂然啧啧搖頭,人界的教育堪憂啊!這世道真是說真話都沒人聽,不過他确實不吃人~
聽一些妖魔前輩說人肉其實是酸的,吃人的都是邪魔歪道,他們是正經妖魔。
呂然踢踢小鬼頭,小鬼頭乖乖地往旁邊挪了兩下,心想這小鬼還真的挺有意思,他一路上遇到的小鬼都鬧騰極了,時不時追着他扔石頭。
周圍的人群早已散去,他揣了幾塊糕點和果子也坐下來,試探性地遞給對方一個。
二十三小手飛快伸出收進懷裏。
“你叫什麽?”呂然問他。
“二十三。”
“誰家好爹給娃取這名字啊!”呂然吐槽。
“你呢?”二十三歪頭看他。
呂然:“呂然,大家都叫我老驢,你也可以這樣叫我。”
二十三:“哦。”
片刻後,他黑色的眼睛又看向呂然,問:“二十三真的很難聽嗎?”
呂然斬釘截鐵道:“難聽!”
小鬼頭焉巴了,把頭埋進雙膝間不說話了。
呂然意識到這樣的話似乎有些傷害一個人界孩子弱小的心靈,于是清清嗓子決定好好安慰一下這個人界小子。
他便湊近柔聲說:“其實也還好,也許你爹只是單純覺得……”
沒等他話說完,二十三擡起小臉一本正經地道:“其實你的名字也很一般,尤其老驢很難聽,是不好的稱呼,百姓家裏的牲畜。而且我叫二十三是因為我那些哥哥們叫二十二,二十一,我還有弟弟叫二十四,二十六,二十五死了。所以大家的名字都不好聽,我也沒有什麽可傷心的!”
呂然面無表情,他的心已經冷得似鐵似冰,狠狠給了二十三一巴掌,打得他頭繼續埋進膝蓋。
二十三便透過一條縫隙悄悄看他。
“家裏養那麽多,你爹是人界皇帝啊!”呂然沒好氣地說。
“是的啊,五十一弟昨天剛剛出生。”
好家夥,不得了,給他撿到真龍子了!
“那你怎麽那麽落魄,還要撿這些東西來吃?”
這話是真的戳到二十三的傷心處了,他窘迫地紅了臉,怯懦着半天說不出話來。
呂然瞬間明白了二十三的難言之隐,畢竟他在魔界做喽啰時也常常如此窘迫,那些窘迫一般都不足為外人道也。
“好啦,一切都會過去的,說不定哪天你就當上人界的皇帝了呢,到時候吃穿不愁,還能想殺誰就殺誰。”呂然安慰地拍拍二十三。
呂然莫名覺得二十三這個小夥伴特別合自己的氣場,對他有種莫名地憐愛,好像自己也曾經有這麽個弟弟,需要他的安慰與保護。
但據他所知,兔子精養父是個萬年單身,他也沒得兄弟姐妹。
看看天色,呂然站起來,在金臺上向遠處眺望,左邊百姓磚瓦上的煙囪已經冒出了白煙,右邊是皇宮,帝王的宮殿沒有他想象的那般用金磚玉瓦堆砌,但依然恢宏。
他伸個懶腰,踢踢腳旁的少年,“該回家吃飯了,再不回去你媽媽就該哭了,小皇帝。”
二十三擡臉看髒兮兮的呂然,兩腮鼓鼓的,挺起胸膛想說你也和我一起回去吧,但勇氣不夠,又咽了回去。
他只說:“不要叫我小皇帝,被人聽到會被砍頭的。我也當不上皇帝……”
“你是鹹魚嗎?”呂然問。
二十三疑惑搖頭。
“只有鹹魚才沒有夢想!你做人就該有夢想!當皇帝就該是你的夢想!”呂然叉腰,理直氣壯地指點涉世未深的小少年。
“你好像話本裏可怕的怪哥哥。”二十三小聲嘀咕。
但在宮裏長大,被尊貴的父親忽視,被驕縱的哥哥弟弟欺負,不曾被人正眼看待的他又怎麽可能沒有幻想過如果有一天父王把王位傳給他會怎樣。
呂然向山下走去,二十三提起繁複的衣擺也起步跟上。
“而我的夢想更加偉大,那就是代替魔王成為魔界最大的霸主!”呂然霸氣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