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夏夜靜悄悄

夏夜靜悄悄

冶城的夏夜總是靜悄悄的。

這裏沒有發達的工業,不大的城市,周邊一些小鎮聚落,再外圍就是大大小小分散的村落。

其實,在生命的前三四年,我想我還是幸福的。

那時,家裏只有我一個孩子,除了父親,一家人住在鄉下,祖母那些年不算多溫和但也是好說話的,會帶我去菜園子玩,會煮雞蛋給我吃,養貓兒狗兒逗我玩……

每當燥熱的夏夜,我翻來覆去睡不着哭鬧,她總是嘴裏罵着卻輕輕搖着蒲扇,趕走蚊蟲,趕走熱浪……

而祖父即使臉上挂着汗珠,也會去買兩只冰棍偷偷塞給我,或是買來西瓜放井水裏冰鎮着給午睡醒的我吃……

記憶裏,母親很愛笑,她一笑,眼睛總是彎彎的,像月牙,我很喜歡。而鄉下那些年,祖母也對自己大兒媳很滿意,逢人就誇。

一切的一切,在我六歲的那個秋天戛然而止。

二叔沒了……

父親是個務實的人,早些年家裏困難,他一早就辍學打工補貼家用,他說自己這輩子就是勞碌的命。

而二叔是個伶俐的人,從小讨人喜歡,功課成績好的十裏八鄉都知道,人會說話長得又秀氣,不負衆望考上大學,從這小小村落真真正正地走了出去。

他死于車禍。

肇事司機沒找到,山高水遠,在這小小城市終不了了之。

從此祖母有了心病,每個夏末秋初的時分,她總是伫立在村口歪脖子樹旁,流着眼淚,從早到晚,一年又一年,望眼欲穿……直到一雙眼睛再也看不見。

祖母世界的光暗淡了。

祖父沒幾年也駕鶴西去。

父親好不容易混出點名堂,在冶城老城區買了個不大的房子,就接上祖母,我們一家搬去了新房。

看着家裏人丁稀少,祖母從此就執着于抱孫子。家裏有男孩子,她的世界才能重燃希望。

嘴巴毒其實是她的傳統,只不過我遺忘了。

其實我呀,從來不恨他們。

天邊的星星閃爍。

我搖了搖頭,放下手上的蒲扇,打算回自己房間。

葉天澤突然握住了我的手。

“怎麽了?”

“姐……我來給你扇”他嘆了口氣,“我聽祖母講過以前的事。”

我怔怔的看着他。

“你又想起了吧……”他溫柔地握着我的手,笑着說,“你已經為我搖了很多個夏天了,輪到我了。”

窗簾被風刮起一角,眼前的少年眼神堅定溫柔,盈盈月光下,他的頭發泛着白光,本就白皙的皮膚此刻更像掉落凡間的天神仙子。

我唇角一勾,恍然間,這些年的委屈也沒那麽痛了。

地處長長的溝谷間,即使在夏日清晨,冶城的風也總是冷冽的。

“阿啾!”正要出門倒垃圾的我猝不及防。

“琳琳——”耳畔一聲蒼老無力的呼喚。

我收了腳步回頭。

祖母站在我身後的玄關處,佝偻着脊背,一雙眼渾濁的像一潭死水。

她伸手晃了晃,嘴唇翕動着,“天冷,外套帶上。”

我鼻尖一酸,“好。”

那潭死水好像泛起了漣漪,拼命探視着僅剩的光亮,好似要把人間之美謹記于心。

肯定是葉天澤這小子幹的,老年人睡不久,祖母常常一個人清晨坐在陽臺發呆,而我總是輕手輕腳出門從未驚動她。

我嘆口氣,走過去像童年那樣挽上她的臂彎,“我帶您出去走走。”

死水潭徹底不平靜了,呆了半天,才從老樹皮一樣皺巴巴的嘴唇吐出一聲,“好!”

……

事後,我問“罪魁禍首”葉天澤,他假裝不知道。

“嗯?姐,你在說什麽……”

“裝。”我朝他翻個白眼。

“但還是謝謝你。”我輕聲笑着。

我笑,葉天澤就跟着笑,他一笑就露出了嘴角那兩個淺淺的梨渦,怪…怪甜美的。

十三歲的葉天澤已經比我高了,出落得像棵挺拔的小白楊。如果說紀銘澤是朵難以接近的高嶺之花,葉天澤就更像和煦春日裏一朵盛放的小白花。眼神澄澈,脾氣溫和。

我突然有些害怕,因為像這樣美好的人我還見過一個。

我的二叔。

葉天澤見我不笑了,有些詫異地歪了歪腦袋。

而我十三歲的小葉子從來沒見過二叔,只在家人的只字片語中隐約知曉有這麽一個人。

不……不會的。

我自顧自搖了搖頭。

“怎麽了?”

“我有些累了。”我拉上窗簾,“謝謝小葉子,今晚不用辛苦搖蒲扇了。”

“那……晚安?”小葉子聽話的退到了房間門口。

“晚安。”

……

近來暑氣盛,紀銘澤問我要不要去鄉下走走,我欣然答應。

本來,我們一行是要帶姜阿姨去西邊的西陽鎮的,可她說忙着給親戚朋友織毛衣繡鞋墊什麽的不想回去。

在葉天澤的提議下,我,紀銘澤,紀念,帶上我祖母回了東北角榮山腳下的葉家莊。

這裏變了不少,但村口的那棵歪脖子樹還在。

我們是開車進來的,走進村口周圍就圍了不少人,有小孩子追着車跑,我們索性把車停在村長家門口的土廣場下來步行。

這一來,圍觀群衆中就有一個黝黑的帶着頭巾的婦女走了上來,“哎喲——他大姨,你回來了?”

她激動地扯着嗓子喊了一聲,“這是葉老三家大姨!”

登時,一群人叽叽喳喳圍上來噓寒問暖好不熱鬧。

“這姑娘是您老孫女兒吧,都長這麽大了?我是你三鳳姑姑啊……”三鳳姑姑咧着嘴笑的像朵花。

“三鳳姑姑好。”我微微颔首笑着說。

“好好好啊……”三鳳姑姑從挎籃裏掏了幾只梨,“新鮮的,來幾個吧。”

“謝謝姑姑。”葉天澤伸手接過。

“這孩子……”三鳳姑姑打量着。

“我弟弟。”

“這孩子生的真漂亮。”三鳳姑姑眼角的魚尾紋更深了,笑的更慈祥了,“真有禮貌,好孩子。”

她想伸手摸摸,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泥巴又縮回了手,倒是葉天澤一點也不嫌棄地挽上三鳳姑姑的手,“我來幫您。”

我的祖母從下車就呆呆的,但當她分辨出此刻熱鬧的聲音正是她多年不聽的鄉音時,眼睛裏流出來兩行渾濁的淚水。

“那是孫女婿吧,”村長摸了摸半長的胡子,“一表人才啊。哈哈哈哈……”

“村長說笑了,晚輩只是個平頭百姓。”紀銘澤攬着我的肩膀,“但念念……”

我擡眼看他,他此刻的笑容就像融化的冰川,讓人移不開眼。

“他大姨,今兒不如到我這老東西家聚聚吃個閑散飯?”

“那感情好啊!”三鳳姑姑一聽有熱鬧湊,連忙附和,“等着!我這就回家炒倆菜溫壺酒帶上!”

“好耶!”紀念蹦蹦跳跳就往裏走。

……

葉家村的夏夜是遠離塵嚣的,比冶城更寧靜的夜。

除了遠處稻田裏的陣陣蛙鳴,蟲聲。躺在老院的瓜棚下,我們連彼此的呼吸都聽得清晰。

紀念和葉天澤躺在平鋪的蘆席上,我躺在搖椅上,紀銘澤坐在我身旁的靠椅。

祖母已經在老屋歇下。

“其實,中考前在醫院也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這個我知道!”紀念搶答,“小紀小學的日記本上就寫過琳琳姐的名字。”

“嗯?”我有些困惑。

“是啊。”

只有葉天澤把牙齒咬的咯咯響:居然對我姐早就有非分之想,不能忍。。

“樹葉的葉,名字是……琳琳。”他模仿着我的語氣,“沒想到吧,你轉學第一天我就記住你了。”

“你……”

“我那時候坐在最後一排,不起眼,你不記得很正常。”他笑着說。

其實,并不是完全不記得。在我轉學到冶城的第一年,我還很自卑。

我從鄉下來,不管是穿着打扮還是言辭舉止,都是土土的,淳樸的。不敢大聲說話也不敢參加活動,一放學就馬上往家跑。

而最後一排的小男生也不喜歡說話,他腳上永遠是最新款的鞋,文具也時尚漂亮。他和我不同,只要他坐在那裏,就永遠有人上去搭話。

“不太記得了。”我輕聲說。

“再後來啊,初中也是同校的,”他繼續說,“看來我是真的不起眼……”

“所以,”我眨眨眼,“你初中就喜歡我了?”

“嗯。”他看着我的眼睛說,“喜歡你很久了。”

“啧啧啧~”紀念嗑着瓜子看戲。

葉天澤還是一言不發。

但他的眼神出賣了他:他想打人。

紀念彈了彈他的腦門,附耳過去說,“別傻了,你打不過小紀。”

葉天澤惱火地瞪了紀念一眼,直接躺平去數天上的星星。

我沒再說話,紀銘澤也不再說話,我們就那樣默契的望着黑黑的天空,看着那同一片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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