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信念
信念
宋多多在章魚族群裏是一只很醜的章魚。
因為它是淺藍色的。這種泛着淡淡熒光的章魚在海洋裏非常顯眼,所以他在幼年的時候經常遭到其他章魚小朋友霸|淩。
那一天,當小狗「伯恩山」把它從湖裏撈上來的時候,宋多多差點就要死掉了。
章魚族群對擁有這麽一個機智的族人感到恐懼。
他倡導挖掘擴大湖中那一條通往海底的隧道、在下面建造建築掩體,甚至養殖食物,這對族群中的年長者而言簡直是異端。
“我已經沒有別的親人了。”在那之後,宋多多的父母都被遷怒他的章魚族老給殺掉了。
所以宋北山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僅存的唯一的親人,将來或許還會有他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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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窩」的一間恒溫病房裏,宋北山躺在一架柔軟舒适的孕床上,聽宋多多敘述了過往的一切。
虛弱的宋北山問道:“那你現在要回去偷什麽‘族群的聖寶’,豈不是很危險?”
宋多多沉聲說:“我會想辦法活着回來。”
臨行前,宋多多深深地看了飼主一眼,以防萬一,他留下了一截觸手,以及兩封信。
宋北山以為自己被一根觸手捂着眼睛睡着了,那麽愛人就仍然守在自己身邊,沒想到醒過來一看,趴在自己眼簾上咕啾作響的只有一根殘肢。
就像是「小太陽·伯恩山犬」在陸地狩獵之前給主人做的一個狗毛球球護身符一樣——
一封信給飼主,章魚用切了一段的小觸留給飼主做紀念,如果他不小心死了,那玩意兒至少還能多活一陣子。
宋多多在信裏承諾,他會盡快找到能穩住宋北山孕夫性命的聖物,然後回來代替那條小觸手。
一封信給趙平野,章魚把摯愛的飼主托付給他,想讓趙平野幫他好好照顧自己的愛人,作為答謝,他願意在回來的時候為趙平野做任何事。
一個極其自私的人在最後一刻不得已選擇了暫時放手。
趙平野讀完了信,思索了一陣子問道:“他就那麽篤定那個聖物可以對你起效果?”
有時候章魚吃了能起死回生的東西,說不定反倒還會毒死了人類。
“信則有,不信則無。”宋北山嘴唇發白,努力地振作起精神來,輕輕地笑了笑說,“既然多多感覺那玩意兒可以救我,那我覺得也能行。”
大雪封疆,這絕對不是一趟好走的路。多多曾經像懼怕噩夢一樣的排斥那一片大湖,甚至面對自己的飼主都難于啓齒,隐瞞不說,現在卻肯為了他視死如歸地回去。
哪怕他帶回來的是一壺清水、一捧湖泥,宋北山都得喝下去了想辦法讓自己好起來,這樣才算對得起為了他砍了手臂、又跋山涉水一趟的愛人。
“呦呵,你要這樣想就對了。”
蟑螂王「趙嘉隋」不合時宜地靠在病房旁邊的沙發上,翹着二郎腿,打量宋北山。
趙嘉隋別有意味地說:“欲燈化為燈,求島即成島。至少你潛意識裏要有這麽一個念頭——‘配偶都說吃了可以,是好東西,那我吃了當然也能行’。”
宋北山觑了他一眼,無奈地笑着說:“圖個心理安慰而已,也不一定這樣就能起作用。”
“那你為什麽不能再想得更深一點呢?”趙嘉隋忽然起身跳起來,湊到宋北山的臉旁邊,一臉興奮地道,“比如說——‘如果我是一只章魚就好了’,亦或者對自己的一種懷疑——‘該不會我要變成章魚了吧?’”
宋北山瞳孔一縮。
“離他遠一點。”趙平野猛地一扯趙嘉隋的領子,把男人從宋北山眼睛前面提起來。
“哈哈哈,”宋北山身體孱弱,笑聲虛浮,“您怎麽知道我有過這樣的想法?還真別說,我這兩天夢裏夢到的都是這個。”
“北山……”趙平野微微一愣。
“在自然面前,越是感覺到人類的弱小,就越渴望強大的力量。”宋北山歪過頭來,注視着他,“大野難道不是這樣想的嗎?”
在鋪天蓋地的冰雹之下,唯一的生路被堵,求助無門,人類的渺小無力被展現得淋漓盡致。
冰天雪地裏,當趙平野燒得昏天黑地,眼睜睜看着一群本可以不用死的蟑螂精怪犧牲性命——用最笨的辦法——罩成蟑螂牆來保護他們,他當時心裏是怎麽想的?
——蟑螂就蟑螂吧,活蟑螂總比死人強。
是要當一個随時都會死掉、甚至在地表連氣都喘不上的弱小人類,還是一只無所不能的蟑螂精怪?
所以他的後背開始發癢,然而,又恰恰是這樣難耐的癢又刺激着他的神魂,讓趙平野感到不甘心——
憑什麽精怪就一定比人類強大?人類又何必變成惡心的蟑螂才能活下去?
不甘心,不服氣,他的本願并不是變成蟑螂精怪茍活下去,他希望能讓所有人類都從那永無天日的地下城走出來。
如果要活下去,那麽就選擇做一名強大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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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平野沉默了,趙嘉隋卻嬉皮笑臉地插|話說:“他可想了,蟑螂精怪可以到處亂飛亂竄,天上地下無孔不入,被砍成兩截都能多撲騰一陣子,人類如果能有這樣的能力,那簡直太爽了。”
“我只是不願意平白無故就瘋癫地死掉而已,”趙平野擡眸,眼神像刀一樣刺到趙嘉隋身上,“不管你想怎麽誘導北山用信念改變自己的身體,結局如何都由他自己選擇,一些‘催眠’的爛招……我不希望你在他身上胡亂搗鬼。”
趙嘉隋連忙聳肩,讪笑着擺手說:“多說兩句話而已,這你可就冤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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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殷绛的話來講,人類的進化在于信念,只要你相信自己很強,你就真的能變得很強了。
在此基礎之上,套用趙嘉隋的理論,精怪是人類在靈氣複蘇條件下進化的最好誘因。
人類成功進化的契機,是對精怪的一種強烈的情感——畏懼、愛情,亦或者最好的是認同感。
光有契機還不夠,進化中的人類需要有足夠強大的意志力,他們需要站在“人本位”的根本立場上,既仿照精怪的身體素質,又認可人類本身的特殊性不可取代。
“大災難來臨了,靈氣複蘇,我是人類,人類很弱小,而我意識到精怪很強大。”
趙嘉隋侃侃而談地陳述他的理論道:“如果我想像精怪那樣堂堂正正的栖居在陸地上,那我應該成為一個像精怪那樣強大的人類,而不是抛棄自己弱小的種族身份,成為一只精怪。”
要控制自己的腦子按照這樣的思維邏輯去想本身就是很難做到的事情,這需要人類剖除一些自己的劣性根,還需要對自己的身份有很強的自信。
因為幻想“我如果像他一樣從出生起就能很有錢,那我應該怎樣享受生活?”要遠比幻想“我如何通過艱苦奮鬥成為有錢的我自己?”更容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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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天,是夜。
趙平野夜裏睡不着覺,他也不需要睡覺,現在的他連續幾天幾夜不合眼都不會感到疲憊。
他每天白天的時候到洞穴口觀察外面的自然環境——風力、溫度、雪量、空氣濕度,有時候碰巧能看到幾場冰雹。
天地一片混沌,滿眼都是白,空氣似乎能冷凍一切,萬物毫無生機。
宋多多還是沒有回來,在這幾個深夜裏,偶爾,趙平野能聽見洞穴深處有狂躁的嘶吼聲。
“砰!砰!”類似地震的撞擊感連綿不斷,緊接着又是一段令人寒顫的哀嚎回響。
“啊啊啊——”
趙平野守在通往「蟑螂王」地下實驗室的階梯外,成堵成堵的蟑螂圍在他身前,一致對外。
“為什麽不讓我過去?”趙平野伫立在原地,與蟑螂潮對峙。
“王不允許。”一陣窸窸窣窣後,「蟑螂奶奶」站在了最前面,朝趙平野俯身鞠躬,“請原諒我們族人的冒犯。”
趙平野沉聲道:“我不想硬闖,但我需要了解趙嘉隋現在是什麽情況,下面動靜那麽大,你們把他叫出來見我一下,應該也不難吧?”
“抱歉。”「蟑螂奶奶」撫了撫身旁的小蟑螂們的頭顱,“您是少主的配偶,按道理小寶不應該跟您打起來的。”
“轟——轟——”
地下又是一陣暴擊聲傳來,有許多只拖着殘枝敗腿的蟑螂被其他蟑螂馱了出來,看上去被打得慘不忍睹。
趙平野挑眉問:“蟑螂王在虐待你們?”
“不——”「蟑螂奶奶」虔誠地說,“偉大的王是我們族群的恩人。”
“那我只能懷疑是趙嘉隋發狂了,”趙平野擡手拍開好幾只皮球小寶,往前說,“現在讓開,我不下重手。”
“先生!”「蟑螂奶奶」橫過了身子,率先猛地擋在了趙平野的身前,黑洞洞的蟲眼直視着他,“偉大的王曾經交待過,在您眼前的這些小寶們裏,有一些是蟑螂,有一些是進化失敗的人類。”
「蟑螂奶奶」不卑不亢地說:“王要我問問您,這群孩子們,他們哪個是蟑螂,哪個是人類,您分得清嗎?”
趙平野的腳步就此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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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黎明的時候,一陣輕快優雅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趙嘉隋再次西裝革履地出現在了趙平野的視野中。
“呦,真是爸爸的好大兒,”趙嘉隋微笑着彎腰,看向單腿曲起、蹲在牆邊抽煙的趙平野,“這麽急着來找我,該不會是有什麽喜事?”
趙平野眼皮擡也不擡,手臂搭着膝蓋,撣了撣煙灰,質問道:“你到底用過多少活人做實驗?”
“這得取決于你母親給我送過來的死刑犯的數量。”趙嘉隋微笑着,毫不避諱地回答道,“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昨晚北山想要喝水,翻身去拿杯子,卻發現自己伸出來的手臂成了一只章魚觸手。”趙平野陳述道,“再一眨眼那只觸手就沒有了,這樣的情形正常嗎?”
“或許是幻覺吧?不好說,”趙嘉隋伸手奪過了他的煙,“就像咱們後背發癢似的,只要最終還能保持人形,這樣的幻覺就不算糟糕。”
趙平野敏銳地抓住了他的話語:“咱們?”
“哦,是我忘了你現在已經不會癢了,”「趙嘉隋」直起了腰身,倒着手利落地推了一把額頭的劉海,撇過眼對他說,“告訴你個好消息,上周被那只章魚開走了的越野車,再過半個小時就該回來了。”
後面的事情簡直是順利成章的。
宋多多回來,帶來了一團粘不拉幾的透明狀物,宋北山捏着鼻子吞下去,居然神乎其技地好了起來。
宋北山下了床,挺着微微鼓起的肚子,又能活蹦亂跳的了,成天閑着沒事兒還帶蟑螂小寶們一起做廣播體操。
趙平野也沒閑着,他被趙嘉隋支使着去做實驗,幫趙嘉隋打下手,整理研究成果。
通過群體催眠改造人類信念,從而實現全民進化是一個離譜的偏門,但也是實打實有效的。
趙嘉隋在這上面研究了二十年,具體要如何通過教育、飲食習慣和宣傳催眠,催眠到什麽程度,又需要怎樣的裝置輔助,他都差不多掌握到了極致。
趙平野知道他有事瞞着他,後面數次夜裏他都被臨時趕出地下實驗室,有蟑螂不眠不休地盯着他,防止他窺探出趙嘉隋的異狀。
數月後,極寒季結束,地表變暖,破損的地下城出口被人類修複還原,重新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