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英雄遲暮
英雄遲暮
這次的涉外考察兼陸地獵可以說是傷亡慘重,幸好有一批人跟着伯恩山犬找到掩體,大家夥聚集在一塊兒才勉強熬了過去。
「中央委員會」對此次重大傷亡事故高度重視,派了好幾個代表下來慰問,發放撫恤金。
重返地下城,接見儀式後,有一位年輕英俊的委員助理私下來找趙平野。
趙平野一看,這位就是那天被他母親拉在辦公室裏偷情的年輕保镖。
“院長有事要見您一趟。”據殷绛之前介紹的,說話的青年是某位中央委員家的小兒子,當保镖玩夠了,現在又來中央歷練積攢經驗。
雙方不熟,趙平野不清楚怎麽稱呼他,也不好得直接叫他小爹,幹脆有話直說:“外面有人在守着,我們這次的災情筆錄還沒有做。”
“院長已經替您打好招呼了,”青年瞥了他一眼,說,“跟我來。”
上了車,防窺玻璃的車窗緩緩升起,掩上外界巡邏和安保的視線,趙平野剛一系好安全帶,就聽見青年問道:“這一路馬不停蹄的,剛下來就得到禮堂參加慰問儀式,現在又得和我一起過去,趙先生應該很辛苦吧?”
趙平野隐約感覺青年似乎在措辭什麽,便說:“都還好,咱倆年紀差得不多,不用那麽生疏,直接叫我平野吧。”
“嗯,”青年淡淡喊了一聲,又沉默一陣,才難于啓齒一般開口說,“一會兒見了殷院長,能幫我看看她最近還好嗎?”
“你們……”趙平野瞥了一眼青年那一張和趙嘉隋極為相似、卻有更加年輕稚嫩的臉。
青年忍了忍說:“她已經好久不理我了,消息不回,電話也不接,這段時間唯一求我幫忙,就是要我把你先半途截過去,我怕她還在生我的氣,所以……”
他想讓趙平野幫忙探探殷绛的口風,還有一些禮物,希望趙平野能順道一塊兒帶過去,當然,禮物中也包括給趙平野的那一份報酬。
趙平野:“……”這位新小爹可真會做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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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殷绛的辦公室,趙平野拎着禮盒進去,打過招呼,見殷绛還在翻閱簽字,就自顧自地坐在茶幾旁,先拆了一份禮盒吃。
抹茶味的高級蛋白塊,做得像朵花糕似的,簡約大氣,在地下城屬于難得的風味。
“嗏啦。”
殷绛合上文件,将視線移過來,調侃地笑着說:“真難得,你從老趙那裏下來,居然還能面不改色地吃得下這種東西。”
“什麽意思?”趙平野吃人嘴短,先替小爹褒揚一句,“好歹是人家的一片心意。”
“我拿他有大用,總得先找個由頭冷淡他一段時間,将來才更好使喚一些。”
殷绛踩着高跟走到沙發旁,優雅地彎腰,手臂順着沙發的脊背拉伸,嘴唇湊到趙平野的耳邊,直接問道: “地下城的蛋白塊和營養液都是用蟑螂血做的,你父親難道沒跟你說嗎?”
“嘔。”趙平野饑腸辘辘,還是忍不住反口吐了出來。
殷绛一臉調笑地看着他:“都吃了二十幾年了,現在才惡心,是不是有點晚了?”
“全地下城的人吃的都是這個,”趙平野後背發涼道,“難道這些一直以來全都來自蟑螂?”
“當然還加了一些調味劑、糖和維生素,”殷绛微笑勾唇道,“「中央研究院」有一整個部門專管食品的制作與保密研發,保證誰也吃不出來。”
地下城食物匮乏早就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不吃蟑螂就等着餓死,所以高層誰也不敢對群衆揭露這一個惡心的真相。
趙平野恍然大悟:“難怪那些蟑螂都說父親是它們族群的恩人。”
二十年前,是趙嘉隋把一群普通的飼料蟑螂從地下城帶到了陸地的掩體設施,使它們免于被人類剁碎吃掉,供它們繁衍生息,而後順利進化得強悍起來,進一步建設家園。
同時,蟑螂王每隔一段時間會要求所有蟑螂一起抽血,蟑螂血經過淨化之後會通過管道被運送到地下城,被人類做成蛋白塊和營養液。
“他真是個瘋子。”趙平野咬牙,他沒想到趙嘉隋的一切實驗都是從這樣一無所有的原始狀态開始的。
“瘋點兒好,他不瘋,全地下城的人現在就要跟着一起瘋了。”殷绛一擡手,指尖捏着的正是她剛才神不知鬼不覺從趙平野兜裏掏出來的資料硬盤。
趙平野抿了抿嘴問:“有什麽是我能做的嗎?”
趙平野意識到其實這些資料并不是必須得他才能送達,這些年來殷绛與趙嘉隋一直都在互通有無。
殷绛讓趙平野跑一趟的真實目的,似乎只是讓他增長些閱歷,最後再跟生父趙嘉隋見上一面。
“你只要安心待着就好,”殷绛通融地拍了拍趙平野的臉蛋,“孩子,現在是屬于我們這一輩人的戰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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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央研究院院長的提議下,地下城高層開始了一個有關“人類是否要重返陸地”的大讨論。
二十年前,趙嘉隋是革新派研究者,因為多次探索陸地發現了人類可以變成精怪的秘密,所以主張「人類應該變成精怪重返地面」。
彼時殷绛是守舊派研究者,因為實驗發現人類變成精怪容易失去理智,所以主張「人類應該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保持人形活在地下」。
二十年後,情況截然相反。
在趙平野帶來極密資料的前提下,經過半個月的不眠不休,殷绛撰寫出了一整套可行性極強的實施方案。
她主張先有效篩選出一批意志力強的人類,在可控範圍下讓人類接觸精怪,創造人因契機,輕度催眠,從而研制出一條可控的人類進化路徑。
“人活着至少要有人的樣子。”有高層反對者情緒激烈,據理力争地說。
“人類沒有背棄原先的自己,我們只是多了一種可以選擇的形态而已。”殷绛理智地陳述道。
現實就擺在這裏,地下城俨然已經走向了靈氣複蘇。
就像百年前逐漸被無孔不入的靈氣侵蝕的陸地一樣,地下城再也不會是人類僅存的樂途土。
要麽等死,要麽尋求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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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趙平野對自己母親的了解,殷绛從來都是實幹派,比起跟人吵架打口水仗,她一定會選擇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
直到那一天,地下城穹頂上的警報忽然大作。
那位中央委員家的小兒子心心念念着要挽回殷绛,為此不惜背刺他老爹,悄悄偷走了地下城火藥庫的權限。
殷绛掌握最高武力,與中央高層談判。
要麽她炸掉穹頂,所有人物競天擇、适者生存,直面靈氣複蘇,要麽舉行全民公投,看如何選出一批參與進化的志願者,率先重返陸地。
憑殷绛的威望,憑她這二十多年來的汲汲營營和群衆根底,網絡論戰、學校游行……乃至于讓趙平野在「涉外特關·武裝部」都見到了許多殷绛的自發支持者。
“陸地是一片被人類放棄的淨土。”
在公投前的最後一場演講中,殷绛直白地揭露了地下城人類一直以來賴以生存的蛋白塊和營養液的真相。
因為只有說要掀破屋頂,一些人才會願意開窗。
“人類之所以偉大,在于信念,在于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殷绛說:“我們已經有先行者早早地踏上了陸地,在他們的維護下,百年前的一些設施和建築物都還在正常運轉。當靈氣侵蝕來襲時,地下城即将成為下一個墳地,既然都是退無可退,比起被大自然驅趕,這一次,人類選擇重新征服。”
最終,自願報名參與群體催眠的志願者總數達到了上千名,進化成功率約合95%以上。
趙平野作為「涉外特關·武裝部」的一員,直接參與到了對“失敗進化者”的暴力鎮壓和秘密回收中。
忙碌的生活日複一日,他幾乎每天都在目送着幾具奇形怪狀的屍體火化,安撫逝者的家屬——
出席那一場又一場所謂“為人類的未來而獻身”的偉大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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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麻木了吧?”阮晴微微一笑,“死人活計做得多了,就會下意識開始喜歡那些刺激鮮活的事物。”
祭奠儀式後,靈堂外,穿着一身牧師袍服的阮晴刻意走出來,給臺階上的趙平野遞了一根煙。
趙平野擺了擺手說:“我已經戒掉了。”
“哦?”阮晴一挑眉,将珍貴的細煙轉而叼在了自己的嘴裏,“什麽時候戒的?”
趙平野念了個日期,恰好就在大半年前。
“那天回來以後……嗎?”阮晴嘴裏沉吟着,忽然問道,“殷院長知道這件事嗎?”
“她忙着呢,”趙平野沉沉吐出一口氣,遙望一整片連綿的墓碑,“不過多半也該猜到了。”
在趙平野眼裏,殷绛是個冷心冷情的人,為了一個所謂的理想,她能肆無忌憚地将自己最親近的人利用到死——
比如說趙平野的生父,趙嘉隋。
趙嘉隋死了,死在了極寒将盡、萬物複蘇的一個暖和日子。
趙平野還記得自己在重返地下城前,見到趙嘉隋的最後一面——
那個肆意狡黠的英俊男人總愛維持着一副虛張聲勢,哪怕他實際在一夜之間兩鬓斑白,忽然卧床不起,蒼老得簡直不像話。
“ 看你現在這個樣子,”趙平野陳述說,“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忽然被什麽東西吸幹了精氣。”
“我只是把我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而已,”趙嘉隋一眨眼,笑了笑說,“這麽多年撐着一口氣,忽然散掉,換你也狼狽得要命。”
趙平野看他躺在床上,嘴唇開裂,發質幹枯,面色青白,眉眼間浮出一股衰敗的解脫感,不由開口問:“這跟你那些晚上……一個人藏起來發瘋的緣故有關嗎?”
趙平野隐約意識到趙嘉隋的進化其實并不完全,那些癫狂的夜裏,被蹭掉整塊皮的牆面,隔天一片狼藉的地下房間,種種跡象,都昭示着趙嘉隋的異狀。
“哈哈哈,你也發現啦?”趙嘉隋了然地大笑了起來,“我早說過,蟑螂都活不長的。”
真相如此直白而殘忍。
蟑螂王有多麽思念自己的妻子,他晝思夜想,之所以一直不肯回到地下城去找他的老婆——
一是因為他作下了太多的惡,被人類社會所通緝。
二是因為他只能是一只蟑螂,它控制不住自己,每每一到深夜,他就會變成一只後背止不住發癢、只能不斷蹭撞牆皮的無翅蟑螂。
蟑螂是蟲類,多數種類的蟑螂在天災前的壽命不多,約100-200天,就連最長壽的美洲大蠊最多也只能活1-2年。
他是蟑螂王,只要他一直站在率領這個種群的立場上,又出于某一種科學家難以割舍的潛意識——堅信蟑螂活不長,他就會很快死掉。
到最後,就在大業将成、人類能有機會重新回到曙光之下生活的前一刻,衰老的、靠信仰再也支撐不住的蟑螂王選擇了自殺。
殷绛力排衆議,親自啓程去陸地上尋找趙嘉隋,又得知趙嘉隋已死,她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徑直掘開了所謂「蟑螂王」的墳墓。
然而,殷绛見到的,卻只是一具腥臭的、醜陋的、後背一灘爛繭子的無翅蟑螂的屍體。
“這就是你們的王嗎?”殷绛指着那一灘爛泥,向圍聚在一旁敬而遠之的蟑螂精怪們問道。
“王不在這裏,”年邁的「蟑螂奶奶」爬出來,遵從蟑螂王的遺命,口是心非地否認說,“王說,'親愛的,随便你把這裏翻個底朝天,翻完就趕緊找你的新歡去吧。'”
“呵,”殷绛嗤笑一聲,孤零零地立在那一堆廢土之上,“騙誰呢?他就這麽不想見我?”
既然不想見她,腳下這一團模糊的血肉裏怎麽還會嵌着一枚婚戒?
世上有哪只蟑螂會在臨死之前把戒指緊緊地攥在觸角和步足裏?
殷绛想起她跟趙嘉隋還在學校裏的時候,那會兒這小子還故作矜持、端着點架子,幹幹淨淨披一件白大褂,隔着玻璃往裏頭一望,實驗室裏就他臉最俊、氣質最清爽的。
後來殷绛開始欣賞他的思維和看法,贊許他的成果,認同趙嘉隋性格中的先鋒與激|進性,更深一步被他的人格魅力所感染。
趙嘉隋骨子裏有驕傲,他做成了一樁能讓殷绛畢生都覺得他很酷的事,于是就寧肯先去死了,死前還要哽着嗓子硬不承認,非得讓殷绛覺得他是潇灑地拍拍屁股先甩了她、一走了之了,而不是那樣扭曲而醜陋地被藏在了蟑螂巢穴。
就像趙嘉隋在最後一次交談中對趙平野說的那樣:“這就好比「像巧克力一樣的屎」和「像屎一樣的巧克力」,你想選哪個?你相信哪個?”
趙平野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面無表情地打量他,冷不丁蹦出一句說:“我猜你想選前者。”
“猜得對也不對,”趙嘉隋笑着自問自答說,“這世界上大多數的人類都是不明真相的,在不知情的人眼裏,我吃下的可是一塊正兒八經的巧克力。”
趙平野說:“你自己願意就好。”
“哈哈,”趙嘉隋長嘆一聲,懷念而無奈地笑着說,“換作是你母親的話,她一定會把「用巧克力做屎」和「用屎做巧克力」兩個人都拎出來打一頓的吧?”
解決不了矛盾,那就先暴力解決矛盾的提出者,這樣問題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趙平野抿了抿嘴說:“既然那麽想她,那就自己活下去最後再見她一面。”
“見不了了,”趙嘉隋苦笑着說,“我是個進化失敗品,在你來找我之前你母親是不是有告訴過你陸地上有一例成功樣本——那例樣本不是我,是章良。”
蟑螂翅膀的生長癢如同附骨之蛆一般叮着趙嘉隋,日日夜夜,撼動着他的意志。
他催眠得了像章良那樣的一個小孩子,催眠得了所有人,卻騙不過自己的恐懼。
那樣的恐懼籠罩了趙嘉隋,他控制不住自己什麽時候變成精怪。
每個歇斯底裏的深夜過後,那一片狼藉的被他殺死扯碎的蟑螂殘骸,以及夢中那些因他而死的無辜人類,都在蠶食着趙嘉隋僅剩不多的理智。
這樣的隐秘,他又怎麽好意思啓齒?怎麽好意思去見她?
“好好照顧小章良吧。”
趙嘉隋茍延殘喘一般,癱卧着給自己點了一根煙。
講完這些他已經累了,所有的情緒波瀾也已經消耗殆盡,最終,趙嘉隋只是在冰冷的、無可無不可地陳述着——
“他的存在,是人類面對天災陸地的第一次勝利,他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實驗成果。”
趙平野靜立在一旁,眼眸深沉地望着這一縷白煙缭繞上升,聞到鼻尖一股腥臭的焦鏽味,其中夾雜混合着末日腐爛的某種酸腐氣息。
耳邊回蕩着的,是一個自诩英雄遲暮的、輕慢他人性命的、無所不用其極的、又信仰能夠拯救人類的父親的幹啞嗓音,聲響像一圈波紋那樣蕩開。
那一刻趙平野想,不管怎樣,這位父親正在親手為他自己人生的宏偉篇章落下終點,哪怕是逼近死亡的結局。
該戒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