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新娘
第23章 新娘
許白魚被小老板拽出道觀, 本來她是打算和言哥一起回去,可眼見着警察叔叔似乎還有點別的話想和道長聊聊,她也就順着老板的意思先一步和他走了。
道觀不大, 只是山頂的古式建築內部別有洞天,外面看着破破爛爛的, 內裏卻是檐牙交錯回廊曲折, 而且每一面牆每扇門都大差不離,在裏面繞上一圈就會讓人心生恍惚, 一時間竟也不知道自己是出去了, 還是沒出去。
許白魚想,也難怪小老板繞了半天都沒出來。
孟缙毫無所覺,繼續拽着她往外走。
他陰着臉,本來已經做好了再在裏面繞上半小時的打算, 結果也不知道是出門這條路路不一樣還是什麽原因,總之他這次牽着許白魚,竟是不到五分鐘就出來了。
孟缙:“……”
所以他之前跟個傻子似的在這裏面繞來繞去走的是個啥,他人生中某些不可見但又必須要走的隐藏曲折之路嗎。
不能細想, 有些東西越想越生氣。
“這都什麽年代了還信這種鬼東西……”孟缙随口扯了話題, 卻說什麽都不願意回頭。
拽着拽着,孟缙的腳步就慢了, 與此同時心裏也跟着生出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心慌。
之前他怒氣上頭的時候沒覺得有問題, 但現在反應過來,就覺得貼在一起的掌心有些詭異的發燙。
我應該不是愛出汗的體質吧。
他偷偷摸摸的想着, 卻連回頭一下的勇氣都沒有。
他提心吊膽的想着, 被他拽出來的這個人似乎對身邊一切都毫無察覺, 被他就這麽拽出來走,也是毫無防備的順從。
女孩子的手腕又細又軟, 拽在手裏握緊的時候,用力怕把她捏疼了;可不用力又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下意識就擔心這沒良心的把手腕從他掌心裏一扭一掙,又當着他的面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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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沒想過馬上松手,可他總像是找不到合适機會似的,好像松手那一瞬間就會打破某種奇怪的氛圍,怎麽解釋都覺得尴尬。
愁人啊。
他想。
要說兩個人關系生疏,從網上到了線下就會變得生分的不行,那倒也不至于;可再怎麽親近那也是上下級的關系,孟缙腦袋上也還算是個頂着老板的名頭,再平易近人沒架子的老板,也沒理由拽着年輕女下屬的手腕半天不放的道理。
眼見着走到了下山路口,再不撒手就得兩個人一起下去,許白魚瞧着石階一路延伸向下,神色平靜的在心裏打着顫,終于有了些掙紮的心思。
這個高度,這個坡度……
非要說的話,許白魚就是那種小時候看風扇會擔心掉下來削人腦袋、逛商場看電梯害怕人會卡在裏面,長大了看這條山路,會思考自己滾下去的樣子。
簡而言之,擅長思考死路一條的樣子。
孟缙沒注意,他只覺掌心原本順從的手腕開始出現了一點向後滞留的掙紮力度,男人腳步一頓,回頭看見許白魚寫滿無辜的一張臉,反射性地心口一突。
兩人對視幾秒後,做老板的平靜道:“你知道你早晚都是要下去的對吧。”
許白魚目光游移,身體慢慢向後靠,順便嘗試把自己的爪子從老板手裏拽回來:“方道長不是說了嗎,本來我也應該在山上住一晚驅驅邪氣,實在不行就按民宿計費給他錢……”
孟缙說:“你就算在山上過夜明天早上也是要下山的。”
說完這個,他又覺得頭疼:“你說你不喜歡爬樓還有點恐高,那你爬什麽山啊。”
許白魚和言殊能随便聊這個話題,道長算是上級指定辦事單位,也沒必要特意避諱,但和孟缙就不好直說了——主要是她死宅印象過于深入人心,騙別人還行,和孟缙說她就是單純自己中邪了就想上山求個符,那她都能猜到小老板下一秒要回自己什麽。
“別說你真就是純粹求神拜佛來了啊,”孟缙警告道,“真的做夢鬼壓床了?不至于啊……如果是你的話,不應該是熬夜放一晚上革命紅歌導致第二天起不來床,然後再因為這種理由和我請假嗎。”
許白魚面無表情。
看吧,她說什麽來着。
孟缙看着她,表情忽然有些微妙起來了:“你……”
許白魚心裏咯噔一聲,表情毫無變化,只露出一點點的疑惑:“怎麽了?”
“……你該不會是和人約會,然後被哪個沒長腦袋的死直男騙過來的吧?”孟缙越想越覺得這個靠譜,臉色也愈發難看起來:“真的假的,哪一個?山上的,還是山下的?網友還是普通人?把你騙出來大周末的爬山然後自己把你扔下不管嗎?他不知道你什麽身體素質嗎!這什麽人啊!快分了!”
許白魚愣了一下,張張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這麽看着我做什麽?你知道的,當代網友都是勸分不全和,”孟缙被她看得更進一步提起警惕,肅然問道:“你應該不是什麽隐藏戀愛腦吧許白魚?”
“我不是。”許白魚看着自己把自己吓到炸毛的老板,心平氣和的說:“不要再給我加戲了老板,那種特別受歡迎的戀愛劇女主角劇情和我沒什麽關系啦。”
話一說出口她又覺得有點不對勁,她現在某種意義也算挺受歡迎,但是想想這個受歡迎背後的各種隐藏劇情、以及現在還挂在她手腕上的沉香手串,許白魚覺得“戀愛劇女主角”這一部分大概還是值得重新讨論一下的。
目前唯一能重疊的地方大概就只有“乙游女主都是在拯救世界”這一部分了。
“話也不能說得這麽絕對……”孟缙不知為何停頓了一下,他小聲嘀咕着什麽,但聲音含在嗓子眼裏,被山風一吹也就散了七七八八,許白魚有心去聽都沒有聽清。
于是孟缙看着她迷茫又無辜的一張臉,又有些詭異的失落。
許白魚沒聽清,他也就沒重複,陪着女孩慢騰騰的往下走,隔着半步的距離盯着,一邊繼續和她說話:“你看你也沒有特別糟糕啊,你看你長得很好,事業有成家庭和諧,自己的脾氣也還行,和人說話也不會打怵,一直都大大方方的……”
許白魚越聽越覺得這個角度不對勁:“老板,你是那種孩子扔個垃圾都能誇五分鐘的類型嗎?”
“那你讓我說什麽,說別的我也不方便誇啊,”孟缙惱道,他錯後她半步的距離,眼光觑着她仍有些蒼白的側臉,藏在碎發之下的耳廓隐隐發燙:“……那道士說你什麽桃花煞又桃花命的,我說什麽,說你‘桃之夭夭,宜其室家’?”
許白魚習慣性犯了下職業病:“這兩句不在一起啊老板,你是不是少說了兩句?”
孟缙的心情在這幾步路上幾度自顧自的大起大落,見許白魚還在摳字眼,忽然怒道:“我樂意這麽說,你管我!”
許白魚:“……”唉。
她下山的過程還有那麽一點隐藏的膽戰心驚,但也不知道是小老板一路下來碎碎念的存在感太強,還是她手腕上的沉香流珠手串起了效果,擔心的畫面并沒有發生,非常成功的平穩落地。
雙腳踏上平地的那一刻,許白魚也偷偷松了口氣。
壓力面前保持冷靜是她很擅長的東西,但如果可以的話,她當然還是希望壓力這種東西永遠不要存在比較好。
小老板後半截就又有點莫名其妙的不高興了,下山後又見她沒有代步工具,她之前怎麽來的孟缙也就猜了個差不多,不過事已至此再多說什麽也不合适,見她乖乖跟着自己上了副駕駛位,那股子壓在心口的憋悶感也就散了個七八分。
還能怎麽辦呢,總不能拎起來打一頓吧。
孟缙盯着她系好安全帶,這才從後面拿了一袋子東西放在她腿上,囑咐道:“你的。”
“這啥?”許白魚捧着袋子,看了半天沒看懂。
“你先前要的染發劑,”她勤儉持家的男媽媽回答說,“幫你選了幾個比較熱門的顏色,這幾個染出來效果好也不傷皮膚,就算褪色了也不難看。”
“哎呀,我當時真的就是就是随口一說,”女孩說的客氣,聲音聽起來卻明顯已經輕快了不少:“而且我自己也不會染,還得額外找人幫忙。”
孟缙輕咳一聲,矜持道:“你要是找不到人,上班閑着沒事我也可以幫個忙,反正這種東西看看就會了,幫你一次倒也不礙事——”
許白魚低頭翻袋子:“不過問題不大,回去後我讓我媽幫我染……”
聲音戛然而止的孟缙:“……”
察覺到哪裏不對,從袋子裏擡起頭的許白魚:“……”
看似從容不迫的孟缙:“那讓你媽染也不是不行……”
努力配合老板的許白魚:“老板要是不介意的話那就太謝謝了……”
孟缙:“。”
許白魚:“——”
她戰戰兢兢轉過頭,看見一向喜歡絮叨的老板一臉平靜的閉上嘴,不說話了。
許白魚抱着袋子也閉着嘴,目光望向車窗外,正認真思考自己是這麽跳車快一點,還是把手上的串子摘了直接換個世界冷靜一下比較好,一陣鈴聲響起,成功打破了這種近乎僵滞的尴尬局面。
孟缙斜眼一瞥,看見手機上“有事找警察叔叔”幾個字,眉頭幅度很小的攏了一下:“你有他的手機號?”
應該是之前在小白樓的時候韓菲姐一起輸進來的,許白魚心裏大概明白怎麽回事,轉頭對着老板笑笑,解釋道:“畢竟是鄰居嘛,這樣方便些,我接個電話。”
孟缙沒吭聲,電話接起來的時候他看似平靜的注視前方,耳朵裏卻清晰地聽見女孩子輕輕軟軟的聲音:“言哥?”
相當親昵又放松的語氣。
“你坐你老板車走的?”言殊在電話對面問道,許白魚嗯了一聲,又問:“是有什麽事嗎?”
“有些緊急情況,不過事情不大,你不用擔心,”
言殊沒怎麽遲疑,他的語速是一種很自然的平緩,聽着好像也真的不是什麽特別着急的事情。
“市裏新聞你看了對吧,除了局裏最關注的那一起,最近還有幾個模仿犯鬧得動靜不小,我這段日子大概不能在家,你盡量少出門,有需要買的東西直接發給我,或者我把我家鑰匙給你,缺什麽你自己去拿。”
許白魚微微蹙眉,低頭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沉香手串:“那道長之前囑咐的呢?”
挂在她身上的可不只是那個在外面亂跑的,還有一個肉眼不可見的麻煩當随身挂件呢。
“按着他之前說的來,明天道士會直接過去。”言殊回答說,“不用太客氣,反正白給的該用就用,如果他有什麽不老實的地方,提前燒一壺熱水備着,到時候直接潑上去,除非他是個死人,不然什麽內功外練都扛不住。”
許白魚一梗:“這樣是不是不太合适……”
“沒關系。”言殊在對面很平淡的說,“從上山開始我也覺得有點奇怪,本來我也打算你要是真在山上留宿我就留下陪你,你現在回家我反而更放心一點。”
許白魚總覺得他的言外之意有那麽點細思極恐的意思,但她想了想,略過了這個話題:“好,那我知道了。”
鑰匙的部分她刻意掠過了,言殊也沒追着她繼續說,又叮囑了些別的,便就匆匆挂了電話。
“不要亂信男人的鬼話啊……”她這邊手剛放下來,旁邊的小老板便又小小聲咕哝起來,那聲音很小,女孩下意識側頭追問了句:“什麽?”
一陣微妙地沉默後,她聽見了一聲憋悶的嘆氣聲。
“沒什麽。”
*
回她家的路孟缙是知道的,給她郵寄東西的次數沒有上百也有幾十回,只不過下車時的小老板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可真當她轉過頭來一臉疑問,他又把話給吞回去了。
“假條我幫你續着,至于社保我正常交。”孟缙隔着車窗,聲音聽起來悶悶的:“你要是有什麽事情不方便說……那你不說也行,至于之前的稿子也不用着急,等你什麽時候覺得自己身體沒問題了,什麽時候再給我吧。”
許白魚乖乖點頭,站在路邊笑眯眯的目送老板開車離開,等到車尾氣都已經看不見了,這才放松了有點僵硬的臉部肌肉,幅度很小的伸了個懶腰。
這一天的運動量能比得上她一個月了,女孩有點無奈的揉着頸子往回走,心想明天早上起來怕不是就要腰酸腿疼當個半癱,也不知道現在這狀态下自己再叫外賣究竟安全不安全——
她還沒走出三兩步,只覺那股已經稱得上一句熟悉的微涼冷意再度攀附上來,如蛇一般,慢條斯理從袖口蔓延,慢慢貼附在她的手臂上。
“……”
剛剛還一臉輕快的許白魚瞬間面無表情。
不是吧大哥……?
她有點絕望的想,不要貼得這麽近嘛,女孩子很容易宮寒的啊。
現在唯一慶幸的是道長給的手串還是有用的,但也僅僅像是在她身體外側裹了一層單薄的保護膜,寒意被隔絕在外,沒有之前那樣冷得刺痛骨髓,但當某個存在貼上來時,那種仿佛蛇類緩慢爬行一般的詭異存在感,卻還是可以清晰感覺到的。
家裏還有沒有玫瑰紅糖和姜茶了?許白魚一邊思考着這個問題,一邊開門回家,貓在她腳邊轉了幾圈喵嗚喵嗚蹭過來撒嬌,她二話不說把二狗抱起來,兩只冷冰冰的手埋在暖呼呼的貓貓肚子上,然後維持着那個動作,低下頭吸貓的陽氣。
五秒之後,她把癫狂掙紮的毛球放在了地上,本來想和媽媽貼貼結果被她的手凍了半天的許二狗驚恐無比的滿地亂竄,留下漫天飄飛的雪白貓毛,并在老母親痛心的目光中非常迅速地躲回了貓窩裏。
許白魚看着躲進貓窩裏的貓貓球,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崽啊,為娘要你何用呢。
都已經不指望你能看家護院了,你拿來暖手都不行。
許白魚想了想,最後還是沒有強求,因為她的感冒藥可以走醫保,而許二狗進一趟醫院是保底四位數起步的。
她嘆息着起身,認命地翻出了不知道多少年前屯的玫瑰紅糖和姜茶粉,沒記錯的話這還是剛搬過來的時候她的親媽林秀秀女士帶過來的,不過許白魚讨厭姜味又不耐煩等着紅糖化開,所以平時就算有問題也是直接吃止痛藥,這幾包東西迄今為止也就是皮外傷的程度。
這應當是她第一次耐心無比的同時泡了兩樣,許白魚現在腦子空空也不想思考,也沒忙着去準備別的,她坐在那兒,放空大腦安靜看着玻璃的養生壺內部的水慢慢沸騰起來的過程,等到水燒開後好一會,她才給自己倒了一杯,慢慢抿了一口。
紅糖姜茶的味道順着喉嚨流淌下去,暖意自胃部流淌入四肢百骸的瞬間,散發出的是一種無比溫吞的惬意,捧着杯子的掌心已經被暖到發燙,然而手背處卻依然是透骨的涼。
許白魚垂下眼睫,嘆了口氣。
這感覺,怎麽說呢。
……像是有人将一雙冰冷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一般,細細密密的攏着,小心地密不透風。
他的手一定很大,能夠輕而易舉的攏住自己的雙手。
她看着靠着現代科技的支撐穩定維持在八十度的保溫壺,還有手中這杯已經開始迅速失溫的紅糖姜茶,強迫自己的腦子開始回憶有關那個恐怖逃生游戲為數不多的細節。
——荒村,濃霧,冥婚,第一人稱操作視角,很常見的恐怖游戲的主題。
令許白魚對這游戲多少年後也仍然記憶頗深的是他的操作系統,不比其他游戲可以自由跑動滿地圖亂跑的默認前提設定,那個游戲相當令人抓狂的一點,就是玩家的作為第一視角操作的時候,他是有體力限制的——和許白魚特別像,跑兩步就得歇一會,八百米跑出八分鐘的體力菜雞。
而且怎麽說呢……上手的那一瞬間,就當真會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身着鳳冠霞帔被迫冥婚的可憐女孩。
拼了命往外跑、卻依然連這小小的院子也跑不出去。
不過想來也是,穿着那麽重的衣服又是在全然陌生的地圖裏,一個從未鍛煉過的普通年輕姑娘就算絞盡腦汁費勁力氣,她又能跑多遠呢?
所以一周目是必須要死的,不僅是因為一周目毫無關鍵劇情提示和鬼打牆一樣反複循環的地圖設計,也是因為在冥婚這樣的背景劇情設定裏,就算她能成功逃出死亡地圖,游戲本身也根本不可能給她留下一絲一毫的生機。
許白魚在游戲上算是個高玩,靠着各種精細手操和氪金道具漸漸摸索到了逃離訣竅,後期幾乎是可以靠着微操遛着滿地紙人走,進了院子就跟回家似的自在,但哪怕玩到了這個狀态,許白魚也沒覺得自己就算是徹底完整通關了。
她和言殊解釋的時候嚴格來說也不算是有所隐藏,她的确已經主線通關,但也确實沒找到她認為的理想彩蛋,沒有觸發隐藏結局——
因為玩到最後她就發現這游戲根本就沒有宅院之外的地圖,最終地圖就是拜堂的大堂,怎麽繞都繞不出去,be線是被人抓住摁着拜堂然後塞進棺材裏,然後屏幕上出現血紅色的“囍”字;
而開放類結局也不過就是許白魚可以在院子裏到處亂走,後面跟了個鎖定狀态不會攻擊的惡鬼boss,氪金商城沒已經被搬空了,甚至所有紙人小怪都被她想方設法打了一遍,依然是怎麽走都沒有想象中隐藏結局的觸發cg,感覺自己好像一不小心廢了這麽長時間玩了個爛尾游戲,她這才一怒之下卸了游戲。
……但是,如果換一個角度來想呢?
——如果這就是游戲的結局,或者說,游戲裏最終boss真正期待的結局呢?
就像她根本不知道這些本該只是一組代碼的角色什麽時候成為了鮮活又真實的存在,直接來到她身邊一樣……她怎麽就能保證,這個游戲的結局,不是某個存在單獨為她準備的呢?
說起來……那個boss,或者說她游戲內或是被逼或是為了飛速過劇情,被動主動反複拜堂了多少次的死鬼夫君,牌位上的名字是什麽來着?
好像是,姓穆。
維持着那個捧着杯子的姿勢停頓幾秒後,許白魚忽然擡起頭,冷不丁對着空蕩蕩的房子開口輕聲說:
“穆雲舟?”
屋內沒有人回應她的聲音,沉香木的流珠手串也依然安穩地挂在她的手腕上,可她的感知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敏銳,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保溫壺上方垂直上升的氤氲白霧微微飄動搖晃起來,而一縷本該老老實實垂在身前的長發,也被什麽東西輕輕攏到了她耳後的位置。
……
砰咚,砰咚,砰咚——
許白魚在那一瞬間清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和血管流動的聲響,心跳聲沉穩,緊繃,沉重,但并未激烈跳動起來,像是為她強壓着一份即将崩潰的理智,維護着最後一份不受大腦掌控的鎮定理性。
她能相信的對象實在不多,可以依靠的對象約等于無。
——至少此時此刻,她唯一可以拿出來賭的籌碼,就是方決明和她說的提醒:這只鬼是需要依靠她而生的“伥”,不會殺死她。
或者說,不會讓她陷入常規認知中的死亡?
許白魚想,那些東西距離她好像有點遠。
她現在比較在意這杯姜茶有點凍手。
“穆雲舟。”
她放軟聲音,小小聲的喊。
“……這樣我手好冷啊。”
話音剛落,許白魚就看着自己手中已經有些發冷的姜茶重新飄起氤氲上升的白色熱氣,手背也被掌心熱源感染着,仿佛剛剛那種全身上下都被被細密包裹住的詭谲冷意,從始至終就是她臆想中的錯覺。
她維持着那個捧着杯子靜坐的姿勢好一會,然後神色平靜地一口一口喝完了自己手中的姜茶。
……嗯,她果然還是不喜歡姜味。
照理來說她這個點應該吃點什麽墊墊肚子,可不餓,一點都不餓,只有過量的疲憊感壓在心上,連饑餓感都已經被繃緊的神經下意識忽略了,許白魚盯着水壺幾秒後,還是選擇倒掉了剛剛泡好的紅糖姜茶,水壺洗幹淨後放在一邊,就忽然提不起其他力氣了。
她現在已經不指望別的了,只希望偉大的現代科技能保證她今天晚上睡個好覺。
許二狗估計今天晚上不會過來扒拉她的卧室門,她翻出來冬天才用的暖寶寶貼了一床,迅速換了衣服後藏進被子裏,被子掖到下巴,只露出個毛茸茸的腦袋在外面。
許白魚看着天花板,稍稍有點絕望的想着我不幹別的了我也不指望我自己還能幹點啥了,你大爺的,我什麽也不幹直接睡覺總行了吧,大哥你就算今天晚上要鬼壓床也得先保證讓我睡着對吧……
她把自己裹成了個球,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又一次無比清晰的感覺到有絲絲縷縷的涼意劃過她的眼尾,順着鬓角發絲慢慢滑了下去。
像是一個撫摸的動作。
沉香木的流珠手串還挂在她的手腕上,所以她聽不見聲音,感覺不到形狀,無法如同之前那般清清楚楚的看見那猩紅顏色之下包裹的一切清晰畫面,可她就是知道,某個不可名狀的存在其實并沒有離開,方決明給出的東西僅僅是割斷了她對某種存在的敏銳感知,并不是徹底将對方驅逐出了她的周邊範圍。
也不知道是小道士的道行不夠,還是她這塊吸鐵石的磁力太強,身邊少了類似可以阻擋信號的人形障礙物以後,現在幹脆連攔都攔不住。
她試圖再想點什麽辦法解決這個随身buff,可積累了一整天的疲憊在躺下的一瞬間便包裹在她左右,許白魚挨到枕頭的那一刻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連思考本身也成了負擔。
睡着了……?
女孩閉着眼,呼吸也随之漸漸變得均勻,一縷垂在枕頭上的發絲似乎是被什麽輕輕拂開,并未引起她的注意。
哎呀……真的睡着了。
此時已經臨近午夜,小區內寂靜無聲,除了躺在床上已經睡着的房間主人以外,屋內同樣安靜的只能聽到主人的呼吸聲,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落在床鋪上,卻并沒有留下應有的清透光輝。
月光被攔截在了床前的位置,房間內顯得愈發昏暗幽沉,女孩的眉頭在這片黑暗之中微微蹙起,似是即将陷入某段深刻的夢魇之中,月光的痕跡在向後消退,就連留下在屋中的痕跡也漸漸模糊起來——
屋內忽然散開沉香木特有的淡雅香氣,并不濃烈,只夠勉強舒展開睡夢中的女孩緊蹙的眉頭。
那一瞬間,仿佛有影子自床邊向後退去,于是床榻的位置終于被月光照亮,顯出被褥上的素雅花紋。
影子在月光流連處徘徊片刻,慢慢退到了最角落的位置。
祂并不着急,只需安心等待。
果不其然,當影子消退後不就,房間內響起一陣細小的窸窣聲,裹在被子裏的許白魚無意識地皺起眉頭,呼吸的頻率也有點變了。
……不舒服。
被窩裏已經被她貼滿了暖寶寶,散發着某種并不自然的燥熱高溫,當那種妖異的冷意被現代科學強制驅散後,最初溫吞和諧且令人惬意的溫暖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滾燙的熱感。
許白魚好不容易積累成功的睡意被周遭熱氣漸漸驅散地一幹二淨,她現在明明又困又累,卻又偏偏被一被窩的暖寶寶熱到睡不着,不由得閉着眼睛在被子裏略顯煩躁的滾來滾去,試圖在床上尋找一片足以安眠的地方。
沒有。
許白魚深吸一口氣,然後睜開了眼睛。
她鑽進被子裏,欻拉欻拉地飛速扯掉了周圍一圈暖寶寶,帶了點抱怨情緒地用力扔到床下去,然後重新蓋好被子把自己裹起來,閉眼睛睡覺。
而就在她睡着沒多久,原本躲在最遠處角落裏的黑影又慢悠悠地挪了回來。
于是,剛剛涼快沒一會的許白魚又開始覺得冷了。
“……”
女孩再次睜開眼,琥珀色的眼睛此時已是一片清明且毫無睡意,她扭過身子平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上方空無一物的天花板。
過了一會,她摸過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很好,淩晨兩點半。
……
她用力把被子蒙過頭頂,隔着被子發出尖銳的爆鳴聲。
讓——我——睡——覺——
幾秒之後,又因為悶到不行所以不得不把它重新掀開。
……你大爺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當她在床上裹着被子暴怒打滾的時候,耳邊似乎響起了一聲短促的輕笑。
……
被迫睡不着覺的許白魚在被子裏滾了幾圈,然後窸窸窣窣地從床上爬了起來,她抓抓頭發,兩只手放在被子上面,心平氣和地開口:“穆雲舟。”
沒有人回答她,但特意放在被子上的手背随之覆上了一點冰冷的感覺。
她慢慢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幽幽道:“人晚上不睡覺,是會猝死的,你知道麽?”
依然沒人回答,意料之中。
她帶着沉香木手串的那只手感覺掌心下的被子忽然向下拽動了一點,連帶着腕上手串也跟着滑落幾寸距離。
許白魚盯着自己的兩只手,若有所思。
“……想我把手串拿下來?”
一點涼意掠過臉頰,又落下,輕輕慢慢蹭了一下她另一只空蕩蕩的手腕。
那裏按着記憶的樣子,應該帶着一只花絲嵌珠的精巧金钏。
更漂亮,也更襯她。
許白魚繼續心平氣和地問:“如果我不呢?”
對方似乎也不打算強求,但那寒意纏綿不散,存在感實在是強的吓人。
許白魚好像也反應過來,自己如果要和一只鬼比耐心大概是耗不動的,她對自己很有自知之明,擅長保持冷靜,也能在這種情況下繼續思考,但要說她靠着這點底氣就想和一只鬼繼續剛下去、甚至是占據完全的主導位置……那就是多少有點裝逼過頭了。
所以她盯着自己的手腕,沉思不過幾秒,手指便勾過沉香木的手串,很利索地将它拽了下來。
——于是剎那間,紅紗垂下,面前落珠簾。
她應當還是坐在自己的床上的,便如之前山上發生的畫面,一切只是存在于眼中的真切幻覺……但眼尾兩側餘光卻已經清晰瞥見垂下的紅紗幔帳,鳳冠霞帔沉沉墜在身上,一只手的手腕空空蕩蕩,另一只手扣着花絲嵌珠的寬口金钏,單純外形來看,的确要比沉香木的流珠手串精美華麗的多。
許白魚試着擡起頭,面前人的輪廓依然影影綽綽,她的視線唯獨在看向他的時候會變得模糊不清,便如新嫁娘隔着一層紅蓋頭一般,無論她如何努力,也只能看見黑綢般順滑的漆黑長發落在對方胸前的樣子。
“夫人。”
這是一聲比先前更加清晰的喚聲,缱绻又眷戀,摻雜着十二分的笑意溫柔。
“卿卿。”
這只鬼——名為穆雲舟的鬼,又試着叫了她一聲。
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
對方俯下身來,毫無猶豫地在自己的新娘面前屈膝跪坐,他冰冷蒼白的雙手覆在新娘白皙柔軟的手背上,隔着那層朦胧美好的紅紗珠簾,無比專注地看着她。
“……白魚。”
最後,他呢喃般,小心翼翼地,親口喚她的真名。
然而許白魚無動于衷。
她想,這畫面真熟悉啊,是真踏馬的熟悉啊。
——那個天殺的第一視角的逃生游戲開場cg,除了游戲裏沒有被boss開局就反複叫自己的真名以外,其他部分和現在真的是一模一樣。
如果這真的是重現了游戲內一切的話,那麽現在,響起來的聲音就應該是……
院中喜婆尖銳又刺耳的聲音,慢騰騰地喊了起來。
“新——娘——娶——進——門——”
“福——祿——壽——喜——都——進——門——”
漆黑透光的木門門口掠過僵硬的人影,屋內靜坐的新娘動了動,似是想要起身,卻又被那雙自始至終都安靜按在她腿上的雙手給壓了回去。
……噓。
她聽見對方的聲音,鮮活又真實,壓低聲音提醒着。
別動,也別出聲。
“——白魚,你聽我說,只要你不出聲回應,這個‘循環’就不會開始。”
循環……是觸發劇情的意思?
于是新娘繼續安靜地坐在這裏,一動不動。
她低下頭,隔着蓋頭,看着那只蒼白的手輕輕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腕——理論上應當還是捏着沉香木手串的那只手,可他只是帶着無限眷戀的輕輕一攏,便又松開了自己的手指。
蓋頭之下的一方小小世界,她看見那只手慢慢擡了起來,小心地碰了碰她臉頰。
“你別怕,你別怕我,好不好。”
穆雲舟的聲音比想象中要更年輕一些,他輕聲和自己的新娘說着話,明明是好不容易才折騰來的見面,他的聲音聽起來卻是酸澀又愧疚。
“我不是真的想讓你那麽不舒服的,但我沒有別辦法。”
“我不用這樣的法子,你甚至看不到我。”
“夫人,卿卿,還有你的名字……我只是想這麽親自叫你一次,真的。”
許白魚沒有說話,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卻是慢慢蜷起,像是某種隐秘而無聲的防備。
我曉得你是boss,你不要裝可憐唬我。
女孩在心裏尖叫。
我媽媽說了心疼男人毀一輩子的……!
她的瑟縮沒有逃過對方的眼睛,放在她旁邊的那只手像是被燙到一般抖了一下,卻的确沒有再碰她。
“你別怕……我雖然想過……但我不會強留你的,真的。”
他小心翼翼的求着,嗓音裏甚至染上了幾分哽咽的苦澀,随即又像是擔心他的新娘不願信他似的,他輕輕碰了碰那只捏着沉香木手串的手,壓低聲音提醒說:“你把它帶上,你就能走了。”
他的新娘沒有說話,也沒有理會他,但那兩只柔軟白皙的手卻依言動了起來,她細白的指尖像是虛虛捏着什麽,摸索着,反手将某樣東西套在了另一只手的手腕上——
下一秒,許白魚眨了眨眼睛,眼前一切已經是她自己的房間。
屋內寒意散去,她低頭看了一眼,白色的暖寶寶扔了一地,正是她前半夜折騰半天的附加物。
女孩深吸一口氣,扯着被子慢慢重新躺了下來。
空氣幹淨清爽,溫度适宜,仿佛一切無事發生。
她閉上眼睛,聞着沉香木特有的溫和香氣,忽然冷不丁又重新睜開了眼睛。
很好,到底還是睡不着了。
……雖然穆雲舟的哭腔聽起來可憐可愛也挺好聽的,但她現在還是好想把他棺材板掀了然後打他一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