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錯不在她

第40章 錯不在她

這院子的色調是清冷的, 安靜的,無限寂寞又空蕩的。

——本該如此。

然而此刻的穆雲舟左右檢查,屏退仆從後又親手細細關好門, 掩住這院落裏一點四處游蕩的鮮活暖光。

穆雲舟安靜的跟着,看着那姑娘左右觀望着, 先一步走進了內室, 鮮紅裙擺在地上逶迤散開,紅的惹眼, 又說不出的勾人。

這屋子裏他慣愛背光的位置, 可她卻大方又随意,連帶着那點從翠竹樹影之間斑駁投下的光也憐愛她,映得裙擺上金線紋繡的飛鳥流光溢彩,前所未有的栩栩如生。

穆雲舟看着她的背影, 眼底和皮肉之下迅速滋生蔓延的,俱是貪婪又沉默的肮髒情意。

外人面前光風霁月的長公子垂下眼睫,幾乎是本能的反複回憶起剛剛捂住她口鼻的那短暫片刻:

他的小新娘溫順而安靜地靠在他的懷裏,柔軟的身體, 纖細的骨架, 細膩如綢般的肌膚,年輕姑娘溫熱的呼吸緩慢地掠過掌心和指縫……

他需要用盡全力, 才能阻止自己當着她的面将雙手捂在臉上呼吸的動作。

許白魚忽然覺得背後一陣說不出的詭異悚然, 她腳步一頓,冷不丁地回頭看着他。

穆家的長公子袖手而立, 衣擺平整, 眼神清亮又無辜。

“是不知道怎麽走了嗎?”

他溫聲問道, 語氣仍是體貼的,“這偏院平日裏并無旁人侍奉, 姑娘随意就好。”

怕她拘謹,小公子順着那姑娘的腳步從她身後走出去,徑自來到了琴架旁邊,她随後進來,卻沒有走進更裏面的位置,而是選了個靠門的位置,規規矩矩地攏着裙擺坐了下來。

穆雲舟瞧見了,也沒有開口要她更往裏面走一走,只是趁她打量其他東西的時候,不動聲色地将古琴旁邊的一枚細長金釵捏起來,反手攏入了衣袖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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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白魚雙手搭在膝蓋上,安靜下來後,便不自覺地開始發呆。

小公子在旁倒是自在得很,他動作輕柔又優雅,帶着一種習以為常的不疾不徐,整理香爐,撫平衣袍,調試琴弦,他眼尾默默掃過一眼坐在門口的姑娘,手指微微一顫,壓住琴弦,輕輕一勾,彈出了第一聲琴音。

琴音淙淙,如流水,如風吟,與這古色古香的清幽小院相得益彰,應當是談得很好的,但許白魚對古樂一竅不通,只聽了一會,沒覺得舒心放松,只又一陣說不出的心慌意亂。

這院子是安全的。

許白魚隐隐有所感覺,在他開口之後,這裏就不會再有人進來了。

或者也可以說,只要穆雲舟還在這裏,這院子就是整個穆家裏最安全的地方。

就像是沒有觸發劇情的初始劇情點,就像是不去推開門的祠堂——似乎只要是穆雲舟提醒過,或是出現的地方,那地方就是安全的。

……可她現在要的又不是這片刻的安靜之地,也不是這被人庇護才能喘息的栖身之所。

女孩子縮了縮腿,又忍不住把腦袋抵在膝蓋上,目光幽幽望着仍像是被薄霧遮籠的遠方,除了壓抑和惆悵之外,還有種說不出的委屈。

怎麽就是我呢。

她想,仿佛呼吸都帶着哽咽般腫脹的酸澀感。

……那麽多有本事的人,那麽多人會對這種事情求而不得,怎麽偏偏就是我呢。

許白魚本來是個很冷靜也很鎮定的人,她知道自己不該遷怒也不該生氣,可仿佛從那一份外賣開始,她的整個人生都被迫颠倒混亂。

不要說是未來的走向,紙片人變成現實後的平衡,她現在連一個晚上的安穩都掌控不了。

而且她已經算是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她有在很認真的維持自己的生活,盡量将自己的問題交給一切可以合理解決這些麻煩的對象……要配合她配合,要主動她主動,那些不屬于管轄範圍內的東西她也在努力維護……

可是,為什麽還是不行啊。

她忽然變得太安靜,穆雲舟的琴聲原本還在繼續,猝不及防看見她将自己縮成小小一團,腦袋埋在手臂後面,卻因為頭頂沉重發冠,連縮起來的自由都沒有。

那張白皙的臉上滿是壓抑的落寞,穆雲舟手上一顫,不受控的直接彈錯了一個音。

但穆雲舟沒在意,他起身過去,幾乎想也不想的就直接跪坐在女孩身邊,一手撐着地板,沒什麽架子的俯下身去,小心的去觀察她的眼睛。

“怎麽啦?”

他聲音放得極輕,像是生怕驚擾了她最後一點的安靜。

女孩子空蕩迷茫的目光重新在他臉上聚焦,她眼睫微微一顫,若無其事吞下無數酸澀的委屈,最後也只很溫和客氣的說:“發冠好重,我頭疼。”

穆雲舟眼瞳一顫,他抿了抿嘴唇,然後徐徐露出一個笑來。

“我知道了,”他的聲音愈發溫柔,帶着些許安撫的意味,“好,你先別動。”

他溫聲道,擡手扶着許白魚稍稍坐直一些,随即伸手摸向她的頭頂。

女孩乖乖在他手底下呆着,穆雲舟的手很巧,沒有弄痛她。

她目光落下,看着鴉羽般的漆黑長發絲絲縷縷的從黃金鳳冠裏解脫出來,她的頸椎感到了一種久違的酸痛和松弛的惬意,黑發長及腰臀,是她上大學時尚未嘗試染發時的模樣。

穆雲舟放下黃金鳳冠,又靜靜瞧了一會她還有些微微泛紅卻又毫無自覺的眼睛,遲疑不過一瞬,便從衣袖裏摸出那枚很熟悉的黃金發釵。

許白魚看見了那上面的擦痕,她在人家祠堂地板磚上反複地磨、然後又去摳人家祖墳時留下的痕跡,這東西造不了假,只是似乎比印象中的更舊了些,嵌在頂端的紅寶石多了些磨損的痕跡,不再如一開始那樣璀璨奪目。

她心有疑問,想着如何問才合适,然而穆雲舟看起來比她還痛快些,修長手指捧起她身側一縷垂落的長發,溫聲道:“這是十六歲那年,夫人留給我的。”

女孩微微睜大眼睛,眼底有着顯而易見的怔愣和驚惶無措。

“你先前問我,認不認得你。”

“我認得你。”

随即他又在心裏說,哪裏會有不認得自己妻子的人?

何況那樣明媚又熱烈的紅,他這輩子也只見過那一次。

他慢慢卷起頭發,聲音裏透出些許眷戀的滿足:“十六歲那年,你穿着我早早定好的嫁衣,沖進祠堂來找我。”

“然後你走了,我想過去找你,可什麽也沒有。”

穆雲舟低聲道:“他們都說我瘋了……違逆祖訓,襲擊家仆,不敬先祖,我有些生氣,但很快又覺得,他們不知道你也是好事。”

“這樣你跑了他們也不會去抓你,這樣說不定會更好些。”

許白魚嘴唇動了動,又問:“然後呢?”

“夫人想問我後續的事情嗎?他們不記得你,發生在我身上的則大多是些家族長子需要應對的無趣瑣事,與你說了也是影響心情。”

穆雲舟下意識地又一次這麽叫她,許白魚也懶得攔,小公子話一出口又覺不妥,可忐忑不安等了一會,見她懶得開口,一雙含情目便又變得亮晶晶的,眼底暈開笑意,有些說不出的細密甜蜜。

他專心致志的跪坐在女孩身邊,以指替她梳理被金冠壓制許久的淩亂長發,過了一會後,才又說:“不過你為什麽會再次出現,這些我便不知了。”

“其實這樣的事情,雲舟也不清楚到底怎麽回事……”他的臉上浮現出一點真誠的歉意,“不過,雲舟十六歲後的确想過很多次,若是你願意再來一次,就好了。”

那樣肆意又張揚的紅,那樣自由又随心的夢,再做一次就好了。

只需再做一次這樣的夢,他就已經足夠歡喜,曉得什麽是心滿意足。

……但,如今一看,這樣的夢成真後,對她來說卻又像是個壞事。

他沒想過她會這樣可憐,對這場他渴望已久的重逢毫無期待,她眼睫垂着,手指冰涼,呼吸緊張,從始至終都只覺得害怕又委屈。

……而且她連這點委屈和恐懼也不敢告訴自己,哪怕到了現在對自己展露出來的情緒,仍是客氣又疏離的冷靜。

他十六歲那年單方面把她認作自己的妻,以這樣荒唐的理由拒絕了家族一次又一次的提醒和警告。

但看起來……真的就只是有自己。

不過無妨。

不是她的錯,是他強求在先。

是他沒能求得一個能令她動心的初見,是他生在這樣的地方,做什麽都言不由衷,身不由己。

錯在自己,不在她。

十八歲的穆雲舟能擁有的自由之地也只有這一處小小庭院而已,但好在比那黑漆陰暗的祠堂要多了些進退的餘地,他認認真真地攏好她的頭發,将那枚金釵別入發間,固定好會四處散落的長發,這才柔聲提醒道:“金冠解了,你應當可以輕松些,尋個機會早些離開吧,餘下的交給我就行。”

許白魚猶猶豫豫,不掩遲疑:“真的?”

“真的。”

穆雲舟對她點點頭,軟軟一笑。

“我能幫你的不多,但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你想做什麽都行。”

他看着那雙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的眼睛,手指擡起,在她發間虛虛一撫,便又小心翼翼地重新放下。

他想,你想做什麽都行。

你想離開,我就送你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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