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覆寫

第46章 覆寫

言殊其實挺樂意看她這副模樣的。

無論因為什麽理由, 至少看起來是發自真心地興高采烈,眼睛彎彎的,言殊看着她, 往前走了半步,許白魚向着他的方向傾過身子, 張了張嘴, 臉上歡喜卻是褪去了幾分。

她忽然就覺得,脖子不舒服, 先前被黃金鳳冠壓得生疼;手不舒服, 拽久了血繩,勒地掌心都開始麻癢;腳和腿也不舒服,走了太久的路終于遲鈍的泛起酸痛不堪的疲憊。

她沒地方可以呆着,這地方她哪裏都可以去, 可哪裏也不想去,只能坐在冷冰冰的棺材上,左右連個能正常說話的人都沒有。

總歸就是渾身上下到處都是不稱心不痛快,沒有熟人的時候想不起來這一茬, 可言殊往她面前一站, 莫名其妙就像是在一片黑影裏捅了個窟窿,《楚門的世界》終于找到了那劇情之外的人心纰漏, 那只通往外界的小船抵過風雨飄搖的阻擋, 義無反顧地來到自己的面前。

姑娘提起一口氣,下一聲再喊他, 原本充足底氣卻莫名地弱了下來。

“……言哥。”

她也沒多說什麽, 就輕飄飄喊了兩聲, 細瘦的肩膀被華貴的嫁衣壓得下墜,那兩聲喊輕而易舉就把言殊喊得心裏軟的一塌糊塗。

他眼睛像是壞了一半, 一時也瞧不見滿地詭谲慘狀和她手上的血繩骸骨,只能看見那雙本該明媚帶笑的琥珀色的杏眼,這會卻滿是說不出的委屈不滿,只能眼巴巴地瞧着自己,憋屈半天,到頭來一句多餘的話也說不出來。

言殊又是心軟又是心酸,想着小道士之前說的那句再過一會自己說不定就得從棺材裏把她挖出來,立刻毫不猶豫地收刀入鞘擡腳向前,準備先把這把自己架在棺材上下不來的祖宗抱下來再說。

他一會覺得她像是個只會爬樹不會下來的嬌養家貓,上去之前也不為自己考慮一下;一會又覺得她能遛着滿屋子死人在人家棺材上自娛自樂實在是厲害得很,無論如何都該想辦法誇一誇……總歸亂七八糟想了一堆,絕大部分都和許白魚繞不開。

穿着飛魚服的男人直接走過去,看她眼尾一垂,磨磨蹭蹭地,稍顯拘謹地對着自己伸出一只手——倒不是別的,她另一只手還死死捏着血繩,看起來哪怕到了這一步也沒打算撒手。

言殊靠近,先仰起頭顱,讓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繞過自己毫無防備的脖頸,這才伸手扶了一把,讓她借着自己的攙扶從那高處下來,重新站在地上。

她身子骨輕,背過一次就記得重量;可多出來的這身嫁衣卻又實在太沉,壓在手臂裏多了太多預期之外的沉重感,言殊不着痕跡的皺皺眉,擡眼看過周圍一衆死氣沉沉的家仆和這肅穆又壓抑的冥婚喜堂,微微抿了抿嘴唇,一言不發就要扯着許白魚往外走。

女孩被他拽着往外走了幾步,幾乎是毫無抵抗的跟上了他的腳步;身畔骸骨碰撞聲清脆又空洞,尚未走到門口,便聽得身後一聲嘶啞的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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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夫人。”

一名着管家服飾的死仆不知何時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行禮,墨水混血畫出的喜慶笑臉,在夜間的冥婚喜堂中,先得愈發誇張又妖異。

“您帶着穆家先祖的骸骨,準備去哪兒?”

一人站起,随機又有人跟上,紙偶,死仆,喀拉喀拉的聲響,竹片的關節,僵死的骸骨,擡起頭的要麽是腐爛的青白面容,要麽是紙糊的墨畫頭顱,他們一改先前地溫順聽話,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靜靜地瞧着那兩個即将遠去的人。

“少夫人。”

他們一同叫她,張開同樣漆黑無光的圓眼,帶着同樣陰森詭異的笑。

“您帶着穆家先祖的骸骨……還能去哪兒?”

“……小魚,你聽我說。”

言殊的一只手依然握着她的手腕,他牽着她,慢慢将她往自己身後帶着,随即另一只手的拇指慢慢推出一點刀鞘,刀鋒寒光冷冽,映得男人那雙冷沉的眼比這滿屋血腥鬼氣還要駭人。

“扔了你手上的東西,然後馬上跑。”他沉聲道:“我能讓你出去的,信我。”

“……”

許白魚沒有作答,也沒有立刻放下手裏的東西。

這是個有點冒險的行為。

言殊為什麽能來,想想他的出身和道長之前對他的判定,倒也不難猜測;

可許白魚也記得方決明當時的後半句話。

“亂拳打空氣——無事發生”。

于是她靜靜看着他一眼,然後按着言殊的要求,慢慢松開了一點手指。

紙偶慢慢上前幾步,院中倏然起了陰風,吹開一陣令人窒息的血腥氣。

許白魚重新抓緊手指,腥風散去,仿佛無事發生。

顯然,這血繩與骸骨就是她可以任性的底氣——但是,問題也就是出在這裏了。

她拎着這個,就永遠都離不開穆家的地圖;

可她不抓緊這個護身符,可能甚至都不能保證言殊可以活着離開。

許白魚腦子轉了個圈,忽然問了和眼下情景全然無關的問題。

“言哥怎麽來了?”

言殊眼尾瞥她一眼,竟也真的就回答了她的疑問:“韓菲察覺到你不在,說再不快點,下次找你就只能從開棺找人了。”

……開棺找人?

許白魚一愣,她萬分确定自己是在家裏睡着的,但這一次既然驚動了專業部門,言殊又親自沖進來找人,那難不成自己真就和穆雲舟“生前不曾同衾,便求個死後同穴”了?

她原本還以為棺中那個栩栩如生的穆雲舟是假的呢。

但這麽一看,這小子走的是覆蓋存檔,重置劇情的路子?

原本的劇情她和穆雲舟沒有半點交流,無論是點開游戲登錄界面還是最初的初始劇情,玩家都是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普通人,和八百年前的穆家沒有半點聯系;

可随着她在夢中幻境走過一圈,從十六歲的穆雲舟初相識到此刻的冥婚喜堂,每一個穆雲舟都是那個時間段裏最真實的穆雲舟,所以若她繼續了後面的劇情,或是因為心軟去檢查了穆雲舟身上的木釘血咒,或是沒有躲過死仆的抓捕,成功被帶來與他拜堂成親——

那麽,所有已知劇情就可以全都重改了。

而在原本的劇情裏,她從未見過任何一個活着的穆雲舟,最初的祠堂她看到的不過是一副帶着污濁血跡的生鏽鐐铐,被随意堆在案臺下的一角。

……是他修改了一切原本是借由道具和旁人口中的描述的劇情,将這些本來的錯過與遺憾,悉數換做了自己與她的真實見面。

——若強求本就不是強求呢?

——若這一切本來就是天生命中注定的久別重逢呢?

那麽,那些斷斷續續非真非假的片段會得以延展擴散,直至覆蓋整個真實的歷史,

“……夫人。”

穆雲舟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帶着些落寞的愁,無奈的怨,越過一切聒噪的雜音,直接輕輕落在了她的耳畔。

“為何不願一同完成最後的部分?”

“是雲舟不夠漂亮麽?是這樣的雲舟不夠合适嗎?”

“雲舟不會傷你,可為何夫人連那副骸骨骷髅的模樣都記得清清楚楚,卻不願意再看如今的雲舟第二眼?”

“……完成最後的部分,那就是我與你拜了堂,然後呢。”

許白魚輕聲問道。

“那麽最後一段本該不合理的劇情,也就全都按着你的意思改完了。”

“然後呢?穆雲舟……我配合你完成了這一切,我讓一切都按着你的心願進行,那麽最初的‘許白魚’,到底哪個才是真的?”

許白魚不再是那個陰差陽錯誤入禁地的現代普通人,而是真正意義上存在于八百年前的某個人;

她會被因為某個理由抓入穆家,陰差陽錯與穆雲舟相識,她會在對方十六歲時就被定為他未來的新娘,她會在十六歲那年因為關入祠堂,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穆雲舟。

——然後,她會在八百年後的現世某一處木棺中蘇醒,會有人把她挖了出來,從此她既是現世的許白魚,也是八百年前的穆家少夫人……而穆雲舟便不再只是一只不得許可就不能随意靠近的伥鬼,他與她名正言順,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正式夫妻。

這一次,她許久沒有聽到回答聲。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聽見了滿含愛憐的一聲輕笑。

“你怕我。”他輕聲道,“你連那一個厲鬼骷髅腐爛發臭的穆雲舟都不怕,你卻不喜歡現在這一個我。”

他這句話,幾乎就等于承認了她之前的猜測了。

“……你為什麽就不願意相信,你遇到的每一個雲舟,對你都是真心所向呢?”

無論哪一個穆雲舟都是一樣的,會護着她,會愛着她,會心甘情願給她自己所能給她的一切,畢竟他能真心喜愛并同時擁有的就這麽多,所以她想要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他都願意給。

“我不懂。”

許白魚低聲道。

“我不懂,為什麽是我?”

“……我也不懂,你為什麽偏偏問這個,這很難嗎?”

她卻聽到穆雲舟再平淡不過的反問聲。

明明你自己都說了啊。

你的手,你的血,你的命……你願意讓我做你身後伥鬼,你願意站在我的身前,你見過我最醜陋最絕望的姿态,也依然願意真心憐我——

你穿着嫁衣一次次來尋我……你本就該是我的妻。

……

那麽多人盼着我的死。

唯獨你願意讓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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