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青枝
第22章 青枝
◎夏夜餘溫中的風送來遠處荷花的香氣,楊玫搖着小扇,時不時地起身去池邊看魚。◎
沈玉是某一日深夜離開的。
那天晚上月色也很好,楊玫與沈玉在桃花樹下坐着,明月送來白瓷梅子湯,碎冰碰壁叮當作響[1]。
夏夜餘溫中的風送來遠處荷花的香氣,楊玫搖着小扇,時不時地起身去池邊看魚。
沈玉院子裏的池子只有一汪很淺很淺的水,養些柳葉般的小魚兒,楊玫圖涼快,把手伸進池子裏,小魚便在她的指縫中游來游去。
沈玉見楊玫這般坐不住,有些無奈地淺笑着說:“梅子湯裏的冰都要化了。你這樣,倒讓我憶起幼時的自己。”
“小時候的師父麽?我想聽!”楊玫頓時來了興趣,甩了甩手上的水,跑到沈玉身側,端起碗喝了一口湯,目不轉睛地看着沈玉。
“幼時...”沈玉左手指尖虛托着下巴,仿佛陷入回憶:“其實也記不太清了,那時的夏日京城十分酷熱,母後便會帶我來歙州城這邊避暑。”
“到這麽遠的地方來避暑麽?”楊玫有些驚訝:“沿途避暑的地方那麽多,怎麽偏偏選這裏?”
“如果禦劍的話,京城往返歙州也不過半日。”沈玉輕輕敲了敲楊玫的額頭:“至于為什麽選在歙州城,應是我母後年幼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在這裏居住過,有些念想吧。”
“對哦!師父是仙人!”楊玫笑了,和沈玉相處的時候,她總是會忘記沈玉和她的不一樣,也許是沈玉從未讓她見到過那些危險的場景吧。
“不是仙人哦!”沈玉有些好笑地接着說:“那個時候,在歙州城,我們有自己的行宮,只是比較隐秘,平民并不知曉。當然,現在已經夷為平地了。平常母後一有空,便帶我去城東的山鬼祭壇找青枝——”見楊玫露出疑惑的表情,沈玉接着解釋道:“就是山鬼。”
“原來山鬼的名字是青枝,”楊玫恍然大悟:“怪不得書院叫竹枝書院呢!咦——那也不對啊,”楊玫說:“為什麽不直接叫青枝書院?難道山鬼喜歡竹子?”
沈玉一怔,沒有說話。
她一直不喜歡山鬼,從小時候就開始了,也許是因為她對母後也是一直這樣愛搭不理又時時撩人的态度,讓她反感至極,因此從不願去想有關她的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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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你還沒和我說在山鬼祭壇的時候發生的事情呢。”楊玫出聲,沈玉猛然間回過神來。
“山鬼祭壇...”沈玉的聲音有些發緊:“那個時候,我們在山鬼祭壇,你可能沒有去過那裏,這祭壇上方有一天然泉眼,沒有往下挖成井,泉水就往祭壇下自流成了一條山溪。”沈玉望向桃花樹下的池塘,說:“大概就像這池子一般深淺,溪水很清澈,裏面也有些小魚,長不大的那種,在裏面游來游去。”
“山鬼時常會坐在溪水邊的一棵古樟樹伸出來的樹枝上,釣魚。”
“釣魚?!”楊玫有些吃驚。
“嗯,釣魚。”沈玉輕聲說:“我那個時候年紀小,也會用手在溪水裏逗那些往來的魚,和你一樣。”
“山鬼不喜被人打擾,母後來了也與她說不上幾句話,”沈玉說:“但也沒見山鬼釣上來過半條魚。”
“山鬼不喜歡師父的母後麽?”楊玫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也不知,只是...”沈玉聲音突然變得有些低沉:“母後喜歡白梅,有一次打趣說想在山鬼祭壇的溪水邊也栽一棵,當時便揮手做法植了一棵上去...”
“然後呢?”楊玫追問。
“那樹...當時就被山鬼砍了。”沈玉說:“那是母後去世前一年。”
白梅...楊玫恍然間想起第一次聽山鬼講學時,她望着窗外的,好像就是一株梅樹。
山鬼與沈玉的母後之間...
“師父...你”楊玫話還沒說完,沈玉打斷了她,面色沉靜地望着楊玫:“阿玫,今晚我便走了。你,也該睡了。”
“哦...”楊玫悶悶地應了聲。
————
楊玫內心五味雜陳,因為今晚沈玉與她說的那些陳年舊事,更因為沈玉要走。甫一躺上床,看着燈光下沈玉清冷的側臉,楊玫不知哪來的勇氣,脫口而出:“師父,今天能不能陪我睡一會兒?就等我睡着就行...”
沈玉正給楊玫搖着扇子扇風的手頓住了,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說:“...好。”
師父真的答應了?楊玫有些不可置信,身子卻很誠實地往床裏面挪了挪,但閉着眼不敢往沈玉那邊看,心裏暗罵自己腦子真的是發昏。
不一會兒便覺得身側躺下了人,鼻尖開始萦繞的是比往常更加易于捕捉到的松木香...
“阿玫...”沈玉的聲音好近,楊玫聽到了自己胸膛快速的心跳聲。
“啊!”楊玫低低地驚呼了一聲,沒回過神來,就被沈玉輕柔地攬進懷裏。
“快睡吧,小東西。”沈玉帶着安撫意味的聲音在頭頂輕輕響起。
“嗯。”楊玫壯起膽子往上看,見沈玉竟也在看她。見楊玫明亮的眼睛望過來,沈玉嘴角的弧度彎了一些,眼睛好像月光下被撥亂的池水。
好像世間所有的溫柔都比不過這一眼。
真好,楊玫想,她又一次被沈玉抱在懷裏了,這一次,是清醒的,她甚至能聽見沈玉平緩的心跳聲。
“閉眼,快睡。”沈玉把下巴輕輕抵在楊玫的頭頂,拍了拍楊玫的背。
“好。”...
————
見着楊玫睡着,又默默凝視她的容顏許久,沈玉才吹熄了燈,輕輕帶上了門,與守在門口的雪雀交代了幾句,悄然離去。
黑暗中,楊玫緩緩睜開眼,她知道師父走了,巨大的孤獨感瞬間像一張網籠罩過來。
她突然想起兩人剛認識時,那個時候沈玉還總穿一身髒兮兮的胡服,一直沉默地坐在馬車前趕車。
偶爾楊玫掀開車前簾,沈玉察覺響動側過臉,楊玫便看見大片的雪沾在她蓑衣領口露出的間色毛領上,北風夾雜着雪花呼嘯而過,襯着她瑩白的肌膚和凍得有些紅的鼻尖,一點都不像個公主,卻美得格外驚心動魄。
當時在風雪中望着格外冷冰冰的眼神,在經過了冬、春、夏後,逐漸融化,開始變成柔軟清澈的水波。
師父再見,明年桃花開的時候再見。楊玫在心裏默默地說。
倘若這世間真的有神——神啊,我能不能快些長大呢?
————
次日。
楊玫有些心不在焉地起床,梳洗,去沈玉的院子裏給桃花樹澆水,去書院上學。
身側的人變成了雪雀,雪雀已化成沈玉的模樣,周圍的人都渾然不覺沈玉已經離開歙州城。
那日午後,汪皎邀楊玫去後山玩耍,楊玫提不起興致,無奈汪皎一再央求,只得勉強打起精神來與她同去。
汪皎帶楊玫走上書院後一條蔓草叢生的的羊腸小道。
“阿皎,這是要去哪?”楊玫用手肘撥開眼前的高草,午後的蟬鳴聲愈躁,雖然頭頂古樹參天曬不着什麽太陽,楊玫還是很快就熱得渾身是汗。
汪皎走在楊玫前面,神秘兮兮地回頭說:“你知不知道山鬼祭壇?”
“什麽?山鬼祭壇?你是說,我們現在要去的地方是山鬼祭壇?”楊玫喊了出來。
“噓!小點聲!”汪皎伸手作勢要去捂楊玫的嘴。
“不行,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楊玫有些生氣,轉身就走,她知道山鬼是真實存在着的,不像外面世人以為的那樣,只是一個象征性的土地靈神,況且山鬼那脾氣...光是想想,楊玫在燥熱的空氣中,都覺得遍體生涼。
“阿玫——”汪皎趕忙拉住楊玫,撒嬌哀求她道:“前面就到了,你就陪我去一去,我聽人說,山鬼祭壇最近很不太平,有人曾在電閃雷鳴的晚上,看到過一位紅衣紅傘的女子在祭壇中央漂浮,很是吓人!”
“你!”唉,楊玫真是服了汪皎這旺盛的好奇心,平常人聽說這些奇詭之事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偏偏這汪皎是天生奇人一位,哪裏出怪事往哪裏跑,只是山鬼平常從不撐傘,汪皎口中所說的祭壇中央撐傘的女子,究竟是誰?
山鬼這幾個月都未出現過,是否與此有關。楊玫內心暗忖,想着回去請雪雀傳信給沈玉将此事說上一說,想及此時,楊玫終于松口:“好吧,不過需得小心謹慎,只看一眼就走。”
“好!”汪皎懸着的心放下來,又大喇喇地往前走去。
嘩啦啦——
聲音由遠及近,還有水流撞擊石塊的聲音。
是山溪聲,看來快到了,楊玫心想。她忙拉住汪皎說:“你之前來過麽?”
“...沒有。”汪皎老實地說。
楊玫心裏哀嚎一聲,道:“...那你現在蹲下來,不要再發出聲音了,跟着我慢慢往前走,應該就是前面了。”
楊玫小心翼翼地扒拉開眼前茂盛的野草,只覺得冷汗直冒。
就看一眼,馬上就走,這個念頭支撐着她,楊玫輕微地挪動着身子,汪皎在她身後扯了扯她的衣角。
“怎麽了?”楊玫回頭輕聲問。
汪皎捂着嘴,用手指了指斜對面,楊玫眯着眼望過去。
透過層層細細密密的草葉,隐隐約約地看見前面好像有兩個人?
楊玫努力往前探着身子,想再看清楚一些,其中一個人突然轉身。
怎麽會是他?!
作者有話說:
[1]《憶王孫·夏詞》宋·李重元
小劇場。
靈鳥叽叽喳喳落到沈玉的掌心。
是雪雀的信。
第一張是雪雀寫的:阿玫今日,起床遲了,因此出門遲了一刻鐘。為了給桃樹澆水,遲了一刻鐘。在潘家酒樓排隊等了一會兒新出爐的酥餅,遲了一刻鐘。路上碰到汪皎,聊天又遲了一刻鐘。總計遲到了半個時辰。
第二張來自阿玫:師父!雪雀說我也可以給你寫信,雖然我不知道她寫了什麽,但肯定告了我的狀吧!但我想和你說的是,今天的天氣很好,小樹也有好好長大,我最近還和舅母學了怎麽刺繡,至于繡的是什麽,等師父來的時候,再送給你吧。
沈玉看完,幾不可聞地笑了。她沒有将信箋碾碎,而是收入掌心,再握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