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濟平的初秋比北京要冷上許多,也很難稱得上是美麗的季節。

天色總是陰沉,風總在刮,尚未枯黃的葉片打着轉落下,躺進土裏,提前幹癟。

和往年一樣,周為川帶着酒,在清晨時分前往墓地。

每次回來看父親,他都鮮少會開口說話,只會将帶來的酒放下,無言地站在墓碑前。從兒時到現在,他們之間一向是沉默的。

“爸,我回來了。”

說完這句話,四周再次沉入純粹的冷寂,他垂眸望着碑上的字,立在風裏良久。

回去的路上,他繞路去了護城河,在堤壩上點燃一支紅雙喜。風刮動着長風衣下擺,他始終站得筆直,一口接一口地抽完煙,然後離開。

再隔一天便是周孟芸的婚禮,在彙豐飯店辦。

飯店的婚宴廳有種十年前的風格,各種代表喜慶的裝飾品堆放在一起,臺子上鋪着紅地毯,音響擺在兩邊。說白了就是土,但在濟平,這裏也算還不錯的地方了。

周為川和老家的親戚聯系不多,他去北京上大學那年,周孟芸還是個話都說不利索的小孩,這些年也沒有接觸過。

吃席按親疏分桌,他不應該坐得太靠前。

然而他進了彙豐飯店,剛在迎賓處登記了份子錢,就有人前來迎他,招呼他坐周孟芸娘家那桌。

他說不合适,剛好看到羅旭,便在同桌的空位坐下來。

後來開席了,周孟芸的父親,也就是他堂哥,笑容滿面地來邀他同坐,話還沒說幾句,自己先幹了一杯酒,他只得答應。

新人來敬酒時,周為川被着重介紹。

周孟芸身材瘦小,一雙大眼睛在臉上顯得不成比例。她穿着明顯不合身的、影樓租來的大紅色長裙,怯生生地叫過周為川小叔,站在一旁不說話了。她丈夫迅速接過話頭,一個勁兒地套近乎,最後還硬是留下了他的聯系方式。

席間,一撥接一撥的親戚來找周為川喝酒,有的他都沒見過,介紹了也對不上號,他既沒拒絕,也沒表現出熱情。

周為川眉眼銳利,斂起溫和、面無表情的時候看起來很不好接近,但這些人多少懷着點攀親道故的心思,并沒有因此退卻,依舊迎上來敬他酒。

因為不清楚他在北京具體做什麽,叫老板,叫周總,連叫老師的都有。

“周總是從大城市回來的,就是和我們這些小地方的人不一樣啊。”

“這誰還能看出來是在咱濟平出生長大的,啧啧……”

“周老師,你一個人在外面奮鬥辛苦,逢年過節也多和我們這些親戚走動走動,不管以前有啥矛盾,過去之後也還是一家人嘛。”

周為川笑了笑,不置一詞,很給面子地喝光了杯子裏的酒。

和他給父親帶的酒是同個牌子,濟平人都喝這種白酒,本地産的,便宜,口感喝得慣,他父親周國峰生前每天都要來上一杯。

離開濟平許多年,周為川仍記得這酒的滋味。

沒有人能從縣城裏幹幹淨淨、一身輕松地走出來,一個人的身上,總是背着父輩留下的編織袋。

二十年多前,國耀商廈還是濟平最繁華的坐标。

商廈一層有家書店,除了賣書、雜志和各種音像制品之外,還有個書架是專門用來租賃圖書的。都是些破破爛爛的舊書,老板不怎麽管,就有人不花錢租,日日泡在這裏看。

彼時周為川家中生活拮據,母親姚芳身體不好,做不了累活,在一家打鹵面館幫廚,父親周華峰是個車床工人,年年評上廠裏的模範。

周華峰的工資不算低,但除了維持一家三口的生計之外,這些錢還要用來還債。

還再上一輩欠下的債。

父親總是沉默,母親總在唉聲嘆氣,為生計發愁是家中唯一的話題。

周為川小時候無人管教,不愛和同齡人混,悶頭看了很多書,背了很多詩,想象很多外頭的世界。可當有一天路過琴行,看到一架锃亮的鋼琴時,他心裏只剩一陣麻木。

後來他在濟平中學念初中,周華峰聲稱跟了個大公司承包的大項目,辭掉廠裏的工作,消失了一年多。

2003年這一年裏,許是叛逆期到來,周為川忽然覺得什麽都很沒意思。他學會了抽煙,學會了自暴自棄,和那些覺得他假清高、擺架子,無端嘲諷的同學打了不知道多少次架。

最嚴重的一次,他把一個人的胳膊打折了,自己也滿臉是血。

學校要開除他。

周華峰回來的第一件事,是去學校,跪在校長面前,懇求他們再給兒子一次機會。

回家的路上,他跟在父親身後,恍然發現印象中挺高大的男人已經比自己矮了幾公分,或許是駝背的緣故,而他下跪的樣子更是在眼前揮之不去。

他默默攥緊拳頭,卻什麽都做不了,渾身的戾氣都困在掌中。

他打架打贏了,又仿佛在同時輸光了全部。

快走到家門口時,周華峰停下步子,背對着他,跟他說:“你記住,不管在哪,你的背永遠得是挺直的。”

“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幫不了你什麽,你得自己走出去。別像我們一樣……活的時候窩囊,死也只能死在濟平。”

那是印象中父親和他說過最長的一段話。

婚宴結束,堂哥說要叫車送周為川,周為川拒絕了,踩過門口還沒清理的紅紙屑,步行離開彙豐飯店。

他喝了不少,好在意識很清醒,頂着午後黯淡的陽光,不急不緩地往家走。

這酒度數不高,不容易醉人,但到底是廉價酒,用料不純,喝多不會很舒服。

回到家,周為川果然有些頭疼。

燒上水,等水涼下來的時間裏,他逐條回複工作群的消息——假期七天,院裏每天都有人加班,每天都有新問題出現。

簡單開了個語音會議,還沒來得及喝水,岑樾的電話又打了進來。

“周老師,你的聲音好像有點啞,感冒了嗎?”

周為川清了清嗓子:“今天參加婚禮,喝了點酒。”

“啊,這麽巧,我也剛參加完婚禮。”岑樾驚喜道:“有個大學學長現在在這邊定居,這次來主要就是給他當伴郎,湊個數。”

“對了周為川,我今天穿了西裝,好多人都說好看。”

周為川靠在沙發背上,摘下眼鏡,按了按眉心。交代工作時強打起的精神稍有松懈,廉價酒精的作用下,身體開始發熱。

“有多好看?”他問。

“具體的我也說不出來,太自戀了,”岑樾忍不住暗示他,“所以你其實可以直接說……你想看看我。”

半晌,他聽到周為川喝水時喉結滾動的聲音,接着聽到他說:“把攝像頭打開。”

是在表達同個意思,但又好像完全換了個味道。

岑樾心尖發顫,突然發現自己很喜歡聽周為川充滿控制欲的聲音,讓他想起他們在床上相互疏解的那幾次。

他的手也是這樣,總是在似有若無地掌控着自己。

“……”岑樾舔了舔嘴唇,打開前置攝像頭。

他沒要求周為川也打開攝像頭,在周為川面前,他有時愛耍小聰明,有時又忘了講條件,只乖乖聽話。

确實好看。

周為川數不清這是他第一千零幾個樣子。

黑西裝容易穿得古板和俗氣,但岑樾穿就完全不用有這樣的擔憂,他皮膚白,身段高挑,領結又給他添了點年輕俏皮的味道。

周為川看他低頭抿了下酒杯,嘴唇亮晶晶的,問他在喝什麽。

岑樾舉起一只小巧漂亮的玻璃瓶,湊到鏡頭前:“是起泡葡萄酒,婚禮的伴手禮。我本來想帶回國的,但是沒忍住打開嘗了嘗,還挺特別,是我以前沒嘗過的味道。”

他一邊說着,一邊穿過滿是鮮花的長廊,期間有陌生人邀他碰杯,他便笑着回應。

隔着兩小時時差,那邊現在是傍晚,草坪婚禮剛剛結束,客人們可以在場地随意游玩。鏡頭搖晃,畫面不斷變化,但無一不是明亮的,甚至可以說是華麗的,最後定下來,對着酒店大廳裏的一架鋼琴。

“送給周老師一首曲子。”

岑樾把手機扣着放在琴蓋上,這個角度,剛好能拍到一段琴鍵。

修長的手指翻飛,在低音區時進入畫面,陌生又熟悉的旋律緩緩流淌——是他自己寫的那首曲子。

用真正的鋼琴演奏,和上次在Piano Lesson聽的相比,音色和質感完全不在一個層次。周為川閉上眼睛,一邊聽着,一邊感到醉意的蔓延,手指不自覺在沙發扶手上輕點。

岑樾是有副好皮囊,但少了這些,也不妨礙他引人注目。

他好像天生就該被注視,被羨慕,被寵愛。

曲畢,岑樾拿起手機,對着自己的臉,鼻梁上那顆小痣被放大:“其實我想把這首曲子改成鋼琴和小提琴合奏,風格會有點像《Por una Cabeza》,比較突出弦樂的存在感,鋼琴更像是在背後……如影随形地陪伴。”

“周為川,你能不能彈這首曲子的鋼琴部分?”

周為川猜到這才是他今天這通電話的目的,指腹摩挲着屏幕,低低地笑了一聲:“我不會彈。”

岑樾不吃他這套,馬上頂回去:“你明明就會。”

他軟磨硬泡了好一會兒,周為川也沒徹底答應下來。

他不知道周為川現在的狀态是比微醺還要多些,也不知道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中積壓着多少情緒,只聽他嗓音沙啞,漫不經心道:“……當面給我彈一次,我再考慮要不要學。”

像回到了确定關系之前,無止境的推拉,總也沒有個準确答案。

可是下次見面時可以擁抱,可以接吻,還是不一樣的。

岑樾越想越心癢,沒抵住誘惑,改簽了機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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