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明月
明月
兆大人的睡眠質量很好,這是院子裏所有守過夜的人的共識。
所以,在意識到自己忘記午睡補充體力後,明月的心态其實相當樂觀:說不定她運氣不錯,侍郎大人一覺到天亮,自己也能渾水摸魚,睡個好覺。
彼時的明月尚未領悟到一個道理:有時候,你平日所防備的不一定會來,可你一旦失去了防備,它就一定會來。
極端困倦的明月沾上床,剛模模糊糊地想着睡一會兒就好好守夜,就睡着了。
通常情況下,兆惠确實不會睡一半驚醒。
然而也許是今晚教明月寫字,頗費口舌,也不怎麽喝水,兆惠到了夜間睡下後,有些口渴,居然醒了。
一報還一報,自己是教她寫字才口渴的,讓守夜的她過來倒杯水,也是理所應當的吧?
“明月,明月?”
他沙啞着嗓子喊了幾回,還是沒動靜。
兆惠揉揉眉心,嘆了口氣,自己起身去,把桌子上的茶杯翻出來,給自己倒了杯水。
這壺水是明月在睡前就備好的,現在還溫着。
喝完水,兆惠沉着臉,随手披上外衣,踏着從窗牖撒進來的月光,往外間走。
他倒要看看,明月這是在鬧什麽。
走到外間,兆惠卻愣住了。
外間的床榻上,小姑娘胡亂蓋着被子,還蜷着身子,縮成一團,睡得正香。為了能及時照料主人,外間門也沒關上,屋外清輝月光撒在她臉上,照得她一張芙蓉面白得發光,明月也恍如未覺。
她就這樣在月光的沐浴中安然入睡,無憂無夢。
明月。
倒真是人如其名了。
和衣而卧,發髻也沒拆……他皺眉:難道白天她很忙麽?
似是有點冷了,她把兩只腳往薄薄的被子裏縮了縮。而這時,兆惠也才注意到,明月一雙襪子也沒脫,想是預備着什麽時候被叫進去伺候,能及時起身。
……雖然明月到現在也沒醒。
坐在床榻邊凝視她良久,見小姑娘似乎毫無睡醒的跡象,他終于敗下陣來。
關上外間的門,兆惠把她胡亂蓋着的被子撥開,将熟睡的明月打橫抱起,往裏間走去。
她在懷裏顯得輕巧巧的、很乖順,仿佛很容易被掌控。
“真不知道是怎麽累着你的,字練太久了嗎?”
想了半天,他也只想到這一點。
然而明月并不會回答,也不能回答。兆惠嘆了口氣,在床邊坐下,讓她接着待在自己懷裏,然後快速拆掉她的發髻。
要說起來,還得感謝明月:她平日圖省事,發髻總是拿根簪子固定一下就好了,從不追求繁複花哨。
于是,當兆惠取下那根簪子時,只見她萬千青絲霎時如瀑垂下,為安睡的佳人更添了幾分柔和。
他抿着唇,緊盯着明月,目光幽深。
明月從來沒睡過這麽香的一覺。
以往她睡覺,要不就是經常驚醒,要不就是難以入睡,時常翻來覆去到深夜,沒有一夜是睡得安穩的。
然而昨晚不一樣,她在主屋外間那張床居然還能睡得這麽香,可見她的睡眠質量得到了質的提升。
真是可喜可賀——
等等,她這是在哪?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守夜後睜開眼,一般迎接她的,應該是清晨的陽光,而不是似笑非笑的侍郎大人。
而且,這也不是外間。
“醒了?那就替我更衣吧。你也睡了一覺,就不用叫夜雨她們幾個過來了。”兆惠不等她說話,徑自吩咐道。
府上的規矩寬松,通常守夜的丫鬟是不用早上再伺候的。
明月誠惶誠恐,正要起身,卻發現自己僅着中衣。自己的外衣則齊齊整整地挂在不遠處的架子上。
“昨日……奴婢可是做了什麽冒犯大人的事?”她起身,忍住想去拿外衣披上的沖動,先給兆惠穿好官袍,嘴上還不忘小心翼翼地試探着。
——不然,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聽女先兒說書,說話本總說爬床的侍女是懷有異心的,那物理意義的爬上大人的床,也算是一種冒犯吧?
……她不記得她有夢游爬床的習慣啊???
“冒犯?非要說的話,守夜的時候睡着了,主君喊你你也不醒,也算是一種冒犯吧。”兆惠似乎是頭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居然還很認真地想了想,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
“……!”明月腦子裏“嗡”的一聲,差點把剛系好的腰帶又給解了,“真、真的嗎?”
聲音都在發抖。
他的手指敲了敲桌子,發出沉悶的聲響。明月循聲望去,只見桌上茶杯擺放與昨日不同,一看就知道被人翻動過。
完了。
看她一時半會思路跑偏,腦筋大概是轉不過來,整理好衣着的兆惠搖了搖頭,走了出去。
再晚,就要誤了上朝時辰了。
“明月姑娘,明月姑娘?”
自兆惠走後,明月一個早上幾乎無所事事,就坐在一邊發呆。
好在她今天沒什麽事可以忙,這也不算耽誤事。
明月回過神來:“王管事,您找我?”
王在成笑眯眯的:“是啊。對了,明月姑娘,昨兒那西瓜可給老爺備上了?”
明月勉強一笑:“能勞動王管事親自跑一趟的事,明月自然不會忘記。”
王在成滿意地點點頭:“今兒鄂容安大人的家人遞了拜帖,說是過兩日休沐時前來拜訪,你到時候可得緊緊弦。”
“這是自然。”明月躊躇片刻,還是問道,“王管事,這府上的壞了規矩的,一般是怎麽處置的?”
王在成笑容收斂不少:“怎麽?是有哪個不長眼的壞了院子裏的規矩了?”
明月目光逡巡,心虛地說:“呃,我就是問問,哈哈……畢竟我自己才到這裏幾個月,有些事兒不出則已,事兒一出,我也不知道怎麽辦。”
王在成點頭:“嗐,這好辦,我回頭再跟你好好說說規矩,不過你要一時半會兒記不住倒也沒事,左右這些人最後還得送到我這兒被處理。”
明月小心試探道:“那……我也是嗎?”
王在成神情忽然變得微妙:“……明月姑娘,你……又是犯了什麽事?”
明月幹活一向勤勤懇懇,處理事情謹慎穩重,也沒被罵過,王在成對她犯錯這件事還是很吃驚的。
明月讪笑:“……昨夜守夜的時候睡着了……”
她特意隐去了早上從兆惠的床上醒來的事不談。
王在成眼中似乎還閃爍着一種名為八卦的光芒:“……大人不會發現了吧?”
按說守夜的時候睡會兒倒也沒什麽,可這也得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偷偷摸摸的。
明月尴尬地點點頭。
王在成眼珠一轉,又恢複了那笑呵呵的模樣:“明月姑娘你是大丫鬟,管着這院子,身份與我不相上下,我又怎麽能對你随意責罰?這事兒啊,你要實在是心中不安,還是去找老爺吧。”
明月:“……”
這不就又踢皮球,把她踢回兆惠那兒了麽?
一想到他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明月就頭皮發麻。
王在成又道:“要沒什麽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啊明月姑娘——”
明月連忙道:“還有一件事!——王管事,你們采買東西的時候,能不能幫我帶一套筆墨紙硯回來?我自己出錢。”
恍惚間,明月覺得王在成好像松了口氣:“這個簡單,我一會兒就叫人給您送一套來。”
“這……”
王在成還安慰道:“你就收着吧,不必不安。這是老爺特意吩咐的,說你要,就直接讓人從庫房裏拿。”
被堵得沒話說的明月:“……”
——我更慌了好嗎!
前腳剛玩忽職守被正主抓現行,後腳又要收下他的筆墨紙硯。明明看着是自己占便宜,可實際上明月心裏有苦說不出:
怎麽就處處繞不開兆惠了呢?
當然,沉下心來仔細想想,其實明月所想本身就是個僞命題:這套府邸就是他的,她的衣食所系也是他,又何談“繞開”一說?
可不管是空想還是切合實際地思考,目前這局面幾乎都是無解的。
沉住氣,沉住氣……就像先前很多時候一樣,要沉住氣才能找到解決問題的法子……
——在這些破事面前到底誰能沉住氣啊!
今日的明月與往常确實很不相同。
夜雨小寒驚訝地發現,這位平日最積極最能幹的大丫鬟,今天居然開始擺爛了。
具體表現為:整理屋子什麽的交給夜雨,洗衣服的工作交給小寒,灑掃的……這一般交給底下的丫鬟婆子,和她們沒關系。分內的工作勉強幹完,多餘的工作一個沒做。
——很有一種卷王要躺平擺爛讓老板替她打工的氣勢。
啊不,其實她現在已經在這麽做了。
倒是夜雨小寒很是松了口氣:上級事事太親力親為,她們幹活也有壓力啊。
像現在這樣正好:上頭時不時擺擺爛,她們幹點活,就當做對得起兆府養她們的工錢了。
無心幹活,那做點別的倒也不錯。
可一看到那套筆墨紙硯,明月心裏又堵得慌。
是的,是堵得慌。
而不是愧疚。
為什麽?
明月怔怔地看着那套漂亮精美、價值不菲的筆墨紙硯,一時陷入了更大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