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責罰
責罰
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去細想,這是明月的人生态度。
“明月姐姐,不要悶坐在屋裏了,跟我們一塊踢毽子呗!”小寒活潑,說話脆生生的。
明月一愣:“……我,我不會。”
說來好笑,明月是年紀最大的,但是反而是幾個婢女之中對于這些玩鬧最一竅不通的。
翻花繩、踢毽子、跳繩……這些女兒家慣愛玩鬧的,她都不會。
夜雨嘴快:“姐姐,那你小時候玩什麽呀?”
明月茫然,她努力地想了半天,實在是沒想出來:“我……忘了。”
那些幼時的記憶,似乎來到京城後,愈加消磨得不見蹤影。
“哎呀,沒玩過也沒關系。”夜雨及時補救道,“大不了我們倆教你,這個很容易的。”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如今又過了一日之中最熱的時候,明月點點頭,跟着她們到外面踢毽子去。
一開始,明月是只能追着撿毽子的。而後夜雨和小寒對此對她傾情提供了技術指導,使得明月在這不到一個下午的時間裏進步神速。
……指能從一個都踢不到,進步到能踢十個左右。
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一,二,三……七,八,九……”
“加把勁兒明月姐姐,就要第十了!”輪到明月踢毽子,就是夜雨計數,小寒加油鼓勁。
“十,十一——”
許是突破記錄有些興奮,明月一激動,腳一勾,竟把毽子踢飛到身後去了。
明月踢了大半個下午的毽子,早已習慣眼睛跟着毽子飛,下意識一個回頭,就看見不知何時下值歸來的兆惠,平靜地看着她不說,手中還穩穩當當地拿着明月踢過去的毽子。
“……”
笑容突然消失。
“給大人請安。”
“起來吧。”他的語氣和大多數時候一樣,很是平淡,聽不出喜怒。
夜雨去耳房沏茶,明月跟在兆惠後頭走了兩步,見他徑直要往屋裏去,就又到小寒身邊,囑咐她趕緊讓底下的人切西瓜來。
小寒連連點頭,然後給了她一個同情且愛莫能助的眼神。
明月心中一凜。
果然,轉頭就看見兆惠站在廊下門前看着她,依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要我在這兒等你麽?”
明月:“……”
她心虛地移開目光,慢吞吞地跟在兆惠後頭進屋。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進了屋。猶豫良久,明月還是上前,動作輕柔地替兆惠脫下官袍,換上家常衣服。
明月如今不太敢和兆惠這麽近距離接觸,動作很輕柔,也很慢。也許是因為她的一時大意,也許是因為早上他似笑非笑的神情。
就在這令人難以忍耐的沉默中,兆惠終于開口了:“是我昨夜一時教你教得太多了嗎?才讓你那麽困倦。”
終于有人願意先開口了!明月明顯松了口氣,然後鎮定道:“與您無關,只是我昨日午間沒休息好,是以昨晚尤其困倦,才……”
他的語氣緩和了些:“怎麽回事?是院子裏瑣事太多了嗎?你可以去找王在成……”
“和王管事無關。”明月趕忙截下話頭,開玩笑,這讓兆惠遷怒王在成,她可就罪過大了,“是我見屋中有幾件袍服破了,所以想着趁午間補一補,沒成想忘了守夜之事。”
“衣服破損,修補也不必急于一時。”他似乎上下打量了一番明月,目光柔和,“慢慢做便是。”
“昨晚守夜時睡着确實是奴婢的過錯。”替他換好衣服後,明月一咬牙,還是跪下請罪,“奴婢問過王管事了,他說,如何責罰,還得是讓您定奪。”
“這個老滑頭!”兆惠聽完的第一反應居然是笑罵一句,而後垂眸,将明月拉了起來,手順勢搭在她的素手上,“他沒告訴你,一般是扣月俸?”
明月懵懵懂懂地搖了搖頭。
那要這樣的話,其實處罰還可以?明月在兆府省吃儉用省下了不少銀兩,真要扣的話,她雖然有些心疼,但也不至于活不下去。
“可扣月俸我覺得還是嚴厲了些。”他含笑說出另一種處罰方式,“不如,你接着守夜三晚?”
……這還不如扣她三個月月俸呢!
“不……”明月想拒絕,下意識去推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手還被兆惠捉在手中,“要不您還是扣我月俸吧。”
兆惠看似沒用力,輕輕捉住她的手,實則就是明月用力掙脫,也沒能掙開。
明月心中驚駭萬分:“大人,大人……我求求您……”
許是在兆府待了幾年,明月的手指上雖然有薄薄的繭子,可手感比起兆惠四年前初見她時卻好了很多,一雙手也白了不少。
“就這樣吧。”端詳完她的手指,他仿佛沒聽見明月的求饒聲,将她帶到書案後,“你該練字了。”
“我那裏自有一套筆墨,不必大人費心!”明月心亂如麻,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一甩手——雖然還是沒甩開,把話頂了回去。
——不是,他明明是個年過不惑的文臣,哪來這麽大力氣?
兆惠微微眯眼,眼中的柔和一點點散去。
這話當然不只是明月一時氣憤,口不擇言才頂撞他。她在試探,試探兆惠到底是會一怒之下把她趕回老夫人的院子裏,還是把她直接趕走。
畢竟她能來到兆府,甚至到他院子裏,也僅是一個意外。
兆惠重新打量了明月一番,以一種極其平常的語氣,不疾不徐地說道:“頂撞主君這一條規矩,王在成只怕沒同你講過。不過沒關系,我也不打算遵循舊例處置:日後守夜的規矩改了吧,不必輪值,你一個人就夠了。”
明月傻眼了。
——通宵一天短壽一年,天天通宵她豈不是不出幾天就嗚呼哀哉、小命難保?
好狠毒的計策!
明月沒弄明白,為什麽這和自己算好的完全不一樣。她也不明白原本是想自己也道個歉,這事兒圓滿結束,現在卻被搞成這個樣子。
不管是硬氣或是求饒在他這裏一點用都沒有,只能乖乖跟着他走。
她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像提線木偶一般,任兆惠執起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練着一個“惠”字。
在她身後,幾乎籠罩着她的高大男人無聲一笑:小姑娘,要是我真的會跟着你的想法走,我比你多活的二十年,是不是都白費了呢?
這時,夜雨才進來送東西。
許是察覺到屋裏的氣氛微妙,夜雨自始至終都沒說什麽,送完茶水瓜果後又很快退了出去。
被擁入懷中“指導”着寫字的明月愈發有苦難言。
她很想自己騙自己,說區區當一輩子守夜人,沒事的,說不定哪天就猝死了……不是,說不定就不用守夜了呢?
可哪怕明月對情愛之事一竅不通,也能隐約感覺得出他詭異的态度,絕非簡單的主仆……
不能細想,又不能不細想……
就在明月胡思亂想之際,兆惠卻忽然放開了她的手,走出書案後,拿起夜雨奉上的茶抿了一口。
倏然沒了壓力,明月松了口氣,回過神來,這才發現眼前的紙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惠”字。
大概這兩天閉眼做夢都是這個字了。她想。
雖然今天的事亂七八糟,字還是要接着練的。明月将這些寫滿了“惠”字的紙整理了一番,放在一邊重新練習描紅別的字——如果不是兆惠還在場,她就把這些紙卷吧卷吧當柴火燒了,一張不留。
見明月自顧自地練字,竟是不肯搭理人,兆惠也知道自己所為,實是逼迫太過,一時飲茶不語。
而明月徑自練字時,這才忽然發現練字的好處:它能讓人在漫長而難以忍耐的沉默之中慢慢靜下心來,沉浸在另一個紙與墨的世界裏……
直到眼前忽而明亮起來,為只有黑白紅的書法世界增添了幾分暖黃,明月方才後知後覺地擡頭。
不知不覺地,天已經漸漸黑了,整個屋子似乎沒有人進來伺候,其他地方都是黑的,只有她練字所在的書案亮起了一根蠟燭。
是兆惠點的。
他兀自瞧着燭光,明月只能看到他一半的臉,另一半隐沒在黑暗之中。
燭光跳躍,映在兆惠臉上,更顯得他神情深邃難明,和平日那個端正有禮的侍郎判若兩人。
二人依舊沉默,像是在玩什麽憋氣游戲一樣,誰憋不住,誰就輸了。
門外常年還在扯着嗓子喊:“爺,老爺,大人!晚膳的時辰要過了,廚房裏都把晚膳熱了三遍了,您就吃一口吧!”
兆惠穩重,向來不喜毛毛躁躁的手下,然而,此刻他卻覺得常年咋呼得正合時宜。
明月聽完,只是繼續低頭練字描紅,一言不發。
是真的生氣了。
“不吃飯嗎?”他聲音溫和,可在明月聽來,兆惠溫和的背後還不知道準備如何坑她。
明明是年長者,比她多的心眼卻全用在坑她這事上了。明月恨恨地想着。
“大人既然讓我練字,我豈有擅自停下的道理?”明月頭也不擡,冷冰冰地把兆惠的話還給他。
兆惠無奈,還待上前說兩句話,卻聽到“咕”的一聲悶響。
他自己倒是不餓,但是有人……
再看向她時,只見明月恨恨地丢了狼毫筆,就要往外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