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談
夜談
其實這事真要說起來,也并不複雜。
知府金文淳被人舉報于孝賢皇後百日喪期內剃頭,皇帝下的旨意是斬立決,作為相關部門,刑部大多數人給出的建議是斬監候。
簡單來說,就是從死刑變成死緩。
而兆惠就是那個持議不從,保持和皇帝相同意見的。
“這……”這回輪到明月遲疑了,這是不是聽上去有些過了?
“皇後薨逝,天子下诏,恢複舊制:本朝定制,遇有國恤,百日以內,均不剃頭。倘違例私犯祖制,立即處斬。”他說起這法條的時候神情淡漠,仿佛與己無關。
所以……還真的有法律依據啊?
“也不怪他們遲疑。”兆惠道,“金文淳雖然目前只是知府,可是翰林出身,素有文名,書法亦是一絕。”
殺了這麽一個人,實在是有些可惜了。所以盛安的做法,兆惠不贊同,卻能理解。
——兆惠不贊同的原因是:一是不合律法,二是不合皇帝的意見。
明月:“……”
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真的是因為不合律法嗎?
“國之律法如此确實沒錯,可因為剃頭要殺人,不是過了嗎?”明月反問。
兆惠微笑道:“盛大人要保住金文淳,不就是你說的原因麽?”
“……”
明月覺得自己的大腦好像宕機了。
她不甘心地接着問:“難道……難道這律法就不能改一改?沒有人上書勸谏嗎?”
“這律法是皇上親自頒布的,金口玉言,豈有更改之理。”兆惠提醒了一句,然後說了句頗具黑色幽默的話,“至于勸谏之人……應該沒有吧,有的話,刑部會接到議罪處決的旨意的。”
明月:“……”
好一個地獄笑話。
而她現在才發現:別看兆惠這人平時嚴肅正經,實際上吐起槽來也很是犀利。
明月想來想去,只好問道:“那你又是怎麽想的呢?”
“此人當然是依律,斬立決處理。”兆惠眼皮也不擡一下地說。
“可是……”明月有些困惑。他當了四年的刑部侍郎,更何況,他們初次相識也和案件有關,她不相信,這樣的罪重不重,兆惠心裏真的不清楚。
“自從這條法令頒布以來,刑部已經接到過多起因喪期剃頭而治罪的敘議了。”他一邊說着,手輕輕撫過明月的背。
怒氣,也是會累積的。
明月:“……”
“所以說,”明月遲疑道,“他們更多是因為……”
——是因為他們的行為,無關剃頭美觀與否,本質上就是一種“抗旨”。
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
明月并不知道這句話,但不妨礙她想的和這句話差不多。
就在兆惠要誇她時,明月卻撇撇嘴:“你們這些大人物就是喜歡想太多,心黑看什麽都是黑的。皇上說不定就是因為孝賢皇後薨逝傷心過度呢。”
兆惠:“……”
也難怪她的态度一直這麽模糊,明月捏着鼻子哄眼睛一直可以的。
他的手收緊了力道,然後他才對明月道:“若是如此,那他們就更不該剃頭了。”
——撞到傷心欲絕的老男人的槍口上,就認栽了吧。
明月覺得很奇怪:“不剃頭不舒服嗎?為什麽非要剃呢?”
這回輪到兆惠沉默了。
“……會有些不美觀。”他勉強說道。
明月好奇地盯着他的頭看。
……想想一下,半月頭前面長了一圈毛絨絨的短毛……
“噗嗤。”這回輪到明月了。
兆惠:“……”
“喪期之內,你沒剃吧?”明月還是問了一句。
別到時候查出來他也有案底,一家老小,包括她這條城門旁的小池魚都得遭殃。
“沒有。”他沒好氣地回答道,“你不是五月就來了嗎?要是我剃過,早在那時候就被革職查辦了。”
現在哪還能起複,又兼領戶部侍郎的差事?
“也對哦。”明月想了想,“不過為什麽我沒印象呢……?”
這也是兆惠想知道的。
“你天天在我跟前伺候,竟然全無印象?”如果不是他篤定明月從五月剛來就一直在他跟前伺候,兆惠肯定要将府上徹查一通:難道之前那個天天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是個假人不成?
“唔……我想想。”她猶豫了一會兒,“……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
明月垂眸:“……我每天只管伺候人,別的能不管的一概不管。”
她只是個伺候人的,又沒有二心,主君長的圓的扁的、美的醜的,剃不剃頭,與她何幹?
兆惠:“……”
你是真的沒有心。
他隐忍了很久,才問道:“為什麽會這麽想?你從前在老夫人院子裏伺候,也是這樣的嗎?”
“當然不是!”明月先是義正言辭地反駁,然後才用微弱的聲音說,“……我不是以為不久後就能調走嗎?”
兆惠:“……”
“那假話呢?”他的聲音變得輕柔異常。
明月眼睛都不眨一下:“大人乃神人降世,豈是我能随意窺視的?”
“頭一次聽到假話比真話還難聽的。”兆惠對此點評道。
明月:“……”
明月氣鼓鼓地掙脫了他的手,背過身去睡覺,不搭理他了。
兆惠見狀,只是無聲一笑。
過了好一會兒,見明月不再轉過身來,他起身,将她身上的被子掀開,蓋上自己的被子,把明月重新攏入自己懷裏。
垂眸看着熟睡的少女,兆惠心想:也許她會覺得自己太過心黑,明明身為刑部侍郎,卻對這些人冷漠旁觀、見死不救。
可實際上,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盛安是老臣,德高望重,被免職總有再起複的時候,而他兆惠這一次再被免職,能不能從寬留任就很難說了。
兆惠上有六十老母下有十歲大兒,中間還有個小姑娘天天惦記她的月俸,吃不好給少了都要鬧的,可沒那個本事陪他們在這裏玩什麽君臣情深的反轉大戲。該判的判,等着皇上從寬處理的旨意便是。
……當然,有一點是肯定的:這次恐怕又是雷聲大雨點小——皇帝冷靜下來肯定會想明白的,尚書盛安是老臣,辯駁之詞也有理,罪不至死,所以應當會調離刑部養老;他的一票同僚們革職或革職留任的可能都有,端看皇帝會不會網開一面了。
懷中的人兒真實而溫暖,一下子又把他的思緒拉回到兩個月前那場大案之後。
“你是……明月?”
剛在額娘那裏晨昏定省完畢,回到自己院子裏,兆惠就見到一抹陌生又熟悉的身影,讓人眼前一亮。
彼時兆惠剛和整個刑部因為翰林院誤翻清文,阿克敦受到牽連一案遭到訓斥,即将接受處分,正是心情郁郁之際。
正在忙碌的少女轉身,頗為驚訝:“大人?”
“你怎麽到這兒來了?”他緩緩打量着明月,目光幽幽:少女比起四年前初見時,出落得越發亭亭玉立了,雖素衫淡妝,亦難掩殊色,是真正的“天生麗質難自棄”。看得出來,他額娘确實把人養得不錯。
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奴婢也不知道……老夫人說是奴婢幹活勤快麻利,又說大人這邊正好缺一個人伺候,就讓奴婢過來了。”
兆惠不關心後院,但不代表他不知道自己這裏什麽情況。他這哪裏缺人伺候了?再說,缺人又何必特意把明月撥過來。
又聯想到去請安時,額娘意味深長的話語:“惠兒啊,你一個人這麽多年了,身邊一直缺一個知冷知熱的人……”
他當時只當是母親嫌孩子少,還想讓他再添兩個,敷衍道:“兒子如今勤于王事,又已年過四十,早已無心後院之事,還望母親體察。”
——這話說的他自己都想笑,他明明剛被罷官,哪有差事?
現在想起,兆惠哪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他一邊暗自吐槽母親亂點鴛鴦譜,一邊對明月溫聲道:“我知道了,那你就在這兒安心待下吧,有不會的,多問問夜雨和王在成她們。”
“呃……”少女眨了眨眼,“嗯!奴婢多謝大人體恤!”
——現在再想起來,兆惠立刻就明白了。明月欲言又止,是因為她真的以為自己只是臨時來這裏待上一段時間,過後又會回到老夫人的院子,對自己的殷勤不過是面上光,連他有沒有剃頭都無心觀察。
……真是可惡的小姑娘。
自那之後,兆惠沒過多久,就将明月安排為身邊的大丫鬟,比夜雨小寒這些伺候有一兩年的還要高上一層,便是怕她人生地不熟的,遭到底下其他人的欺負。
兆惠也漸漸習慣了多一個人在身邊的日子。明月剛來,懵懵懂懂的,為了能更快在院子裏立足,她幾乎什麽都幹:整理屋子、補衣服、泡茶端茶、伺候更衣……甚至連夜雨她們暗地丢給小丫頭幹的浣衣的事,她也不放過。
他看在眼裏,卻有些心疼,也曾讓人暗自點撥她兩句,沒成想,她幹活幹得更認真了。
然而,不知為何,時日長了,他卻莫名喜歡看她為自己忙前忙後。
每次下值踏着夕陽回來,看到明月替他更衣後捧茶淺笑的樣子,他就會覺得,這種日子,也很好。
——就像現在這樣,能有她陪在身邊的日子,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