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取名
取名
“牌坊我不會要,奉天我也不想待,沒必要,怪瘆人的。”
第二天,當鄂容安和兆惠派人把少女請來說話時,少女如是說道。
“牌坊你真的不要嗎?”鄂容安似乎有些不敢确信。
那是多少女子終其一生,就是賠上一條命都盼不來的啊。
少女居然就這麽輕飄飄地放棄了?
“那日當街出手,當時不覺得如何,現在想想,确實過了。兆大人說得對,若是人人都學我,罔顧法紀,豈不是要天下大亂了?”
“——就是罪大惡極如他,也需由國法判決,以正典刑,不得濫用私刑。”
這是當初少女差點當街殺人時,兆惠攔下她後所說的話。
沒想到她還記得。兆惠詫異地想。
至于離開奉天,奉天如今已經不是她的故鄉,而是她的傷心地,動了離開的念頭也是自然。不必多說,兩個欽差大臣也懂少女的心情。
鄂容安道:“既然奉天待不下去了,你可有打算去哪?跟着我們回京城,如何?”
少女猶豫:“皇上不是免了我的選秀麽?”
除了賞賜和牌坊外,皇帝還開恩免了錫爾馨氏的選秀。
這種“嘉獎”,少女不覺得如何,可在他們看來,是對她有些不利的:沒能選秀,就代表着她沒被皇帝看中。
想想也是,一個彪悍得能當街砍人的女子,不管選入宮還是賜給哪家王公,都是個不穩定的因素,不知道哪天會引出什麽事。
鄂容安笑道:“你可以到我府上來,總歸我們府上又不會短了一雙吃飯的筷子,養一個姑娘家還是養得起的。”
兆惠颔首:“你一個姑娘家,在外頭無依無靠,實難立足。”
少女沉思後笑道:“好啊,二位大人如此好意,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讓一個二品侍郎、一個相府公子給自己當靠山,這可是從前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呢!
至于到底去誰家……
“還是等喪禮辦完,我再考慮吧!”少女的臉上還挂着得體的微笑,但是鄂容安二人都明白,她也實在撐不住了。
謝家的人生前死後堪稱兩種待遇:他們生前不過是老實巴交的普通旗人,死後倒仿佛是哪家大老爺落葉歸根、榮歸故裏了一般。
不過這些事宜都和少女沒什麽關系了,喪禮的銀子有兆惠他們出,就是來保也遣人送了奠儀,喪禮的一切有鄂容安和兆惠讓奉天城的官吏幫着打點,還有專人主持,皇帝的嘉獎在前,沒有人敢輕慢這位孝女。她只需要在人來人往時,一直跪在靈前默默垂淚,當然,如果能哭到不能自已、吐血三升、哀毀過度,那就更好了。
少女其實不太想哭——至少她知道,按照自己的性子,她不應該在現在哭。
可她不能不哭,因為真的有很多陌生人來參加這場本來與他們毫不相幹的葬禮,少女知道,他們都是來見這個敢于為父報仇的孝女,那她就不得不被裹入無聊的迎來送往之中,對于她而言,還不如繼續哭呢。
這樣想,兆惠大人給的那條沾了姜水的帕子,可真是……
非常合适。
……那這樣一來,為什麽自己會進入兆府當一個小婢女?
明月望着庭中桃樹,試圖回憶,卻終究只有一片空白。
她的記性……還真不是一般的差啊。
按照道理來說,榮譽加身的少女确實不應該進入兆府當一個小婢女。
可少女的精神狀态一向異于常人。
“也不歇一下麽?”
靈堂裏,忙完公務的兆惠抽空前來上一炷香。
他低頭看着少女,許是長時間獨自守靈,少女的臉色蒼白,嘴唇也沒有血色,整個人像是許久未曾進食一般。
“我想最後再陪陪他們。”少女的聲音沙啞,還伴着兩聲輕咳,想來确是很久不曾飲水了。盡管虛弱,少女依舊跪着,脊梁也挺得筆直。
“想好之後要去哪裏了麽?”兆惠問。
少女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我有怪病纏身。”
“嗯。”
“……”少女頓了一下,看得出來,她有些詫異兆惠淡定的态度,“您倒是沉穩。”
“人在刑部,難免見多了。”他的回答輕飄飄的。
“我記性不好,隔一段時間就會忘記之前的事,如今已經記不得去年之前發生過什麽了,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叫什麽,那些找上門的親戚,我也不認得。照這樣下去,說不定過了一段時間,我就會忘記我姓什麽,甚至于,忘記我的父母。”
少女接着說:“……所以,我想找一個沒有任何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生活,而不是被遺忘和回憶兩頭拉扯,不得安寧。”
随着額洛圖一案了結,曾經欺辱過謝家的爪牙張三等人被明正典刑,少女也算大仇得報,于此處,确實再無牽挂。
兆惠只是平靜道:“你确實沒有名字。我們查案時順便問過你那些所謂的親戚,他們也都說你沒有名字。”
少女撇撇嘴:“……我還以為是我記性不好,連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原來根本沒名字。”
“來我這兒吧。”
少女:“嗯?”
“來我這兒。”他又重複了一遍。
少女靜默了一會兒:“……您這樣挖牆腳,不怕被鄂大人知道麽?”
“契約既成,他知道了又如何。”兆惠坦然道,絲毫沒有背刺同僚的羞愧,“休如是相府公子,家中兄弟衆多,與勳貴皇親皆有聯姻,往來無白丁。你如果進了他們府中,又當如何自居呢?”
少女呆了呆:“我只想在府上安安靜靜地做事,掙點月俸。”
面對她明明可以嫁人生子安穩一生,卻還要給自己上強度的想法,兆惠并沒有吐槽,而是點明了:“你若有這種想法,只怕很難在他們府上待下去。”
“……可我也不喜歡麻煩別人。如果只是因為我想離開奉天,就讓鄂大人府上無條件養我一輩子,”少女垂眸,“我的良心過不去。”
“那就到我府上吧。”兆惠接口道,“我府中人口簡單,正經主子不過三人。不管你想做什麽,都不會有人置喙。你想幹活就幹活,月俸我會發。不想幹活,府上也不會缺你一雙筷子。”
少女終于仰起頭,直直地盯着他,二人對視着,安靜了很久後,她才說了一個字:
“好。”
賣身契,是少女決定簽下的。在她樸素的觀念裏,簽下了,就代表她能在兆府安安穩穩地工作生活一段時間,與自降身份無關。至于自贖銀子,她當然也是留了的——這是她給自己的後路,為的就是哪天在兆府待不下去了,她可以果斷抽身離開。
兆惠倒是無所謂:因為他當時确實沒把那份契約當回事,也從沒認為少女真的是可以随意打罵的奴婢,只是這份契約仍要保密——開玩笑,這事兒被皇帝知道,他頂戴是不想要了。
不過未來的某些時候,他确實會慶幸當初這份契約的簽訂。
事情敲定後,少女盯着牌位,忽然自言自語道:“也許我去了京城,應該找個老秀才給我起個名字。”
“我可以代勞。”他眼皮也沒擡一下。
“兆大人有何高見呢?”少女也不禁好奇道。
“——就叫,明月。”
少女好奇地打量他:“……您不是科舉出身啊?”起的名字如此直白?
兆惠:“……”
瞧不起誰啊!
“在下起家為筆帖式。”兆惠回答,“入值軍機處。”
少女沉默片刻,轉頭望向外面的天空:“今晚沒月亮吧?”
“有時明月無人夜,獨向昭潭制惡龍。”兆惠嘴上表明了名字的出處,心裏想的,卻是那兩夜自己看到的景象。
今夜無月,但在那兩個夜晚中,獨坐高臺的少女就是他見過的,最孤寂的月亮。
少女歪頭想了想,總算對他給的名字表示了認可:“好吧,那就叫這個名字了。”
就在兆惠心底舒了一口氣時,少女續道:“正巧,我也省了一筆請老秀才的錢了。”
兆惠:“……”
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大冤種是怎麽回事?
“……讷親和張廣泗,就前線發來的軍報而言,似是關系微妙。”鄂容安說完,見兆惠臉色也很微妙,不由得關心道,“和甫兄,你還好嗎?”
“哦——”兆惠從回憶中回過神,笑道,“休如不必擔心,我不妨事的。雖然話是這麽說,但前線之事瞬息萬變,我們身在京城,也只能多留個心眼罷了。”
鄂容安點頭:“是這麽個理兒,和甫兄,你要多加小心啊。”
兆惠點頭:“有勞休如挂心。”
“對了,我這次來,還為了一件事。”不知怎的,兆惠聽鄂容安說這句話時,竟沒由來地有些心慌:“不知休如所為何事?”
“先前沒能帶明月回府上照顧,我到底心中有愧。不知道明月的婚事,和甫兄又有什麽打算?”鄂容安誠懇道,“京城好人家想來不少,我族中子弟好生挑選,若是她實在沒有什麽想法,我也可以将她納為妾室,在府上好生供養。”
兆惠:“……”
你猜我想不想發嫁了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