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金川

金川

八月,兆惠如期啓程前往金川。

行囊是明月着手收拾的,而看着明月對着單子讓底下的人準備東西,兆惠不由得微笑起來。

“笑什麽呀?”她故意沒好氣道,“不滿意自己收拾去。”

兆惠搖搖頭,對她這種嚣張行徑不做評價:“看到你替我收拾東西,真好。”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真實而溫暖的感覺了。

明月聽了他的話,不知是不以為意,還是想歪了,微微紅着臉嗔了他一眼,又接着去做她的事了。

……

“要不還是小夫人心思靈巧,來金川的行囊竟是打點得妥妥當當的,樣樣齊備呢。”出門在外,常年就得臨時肩負起照顧兆惠的責任,“金川苦寒,她備下的衣服卻很是暖和呢。”

想到明月,兆惠也不禁眉目柔和了不少,對常年的稱呼也是睜只眼閉只眼:“行了,別磨叽了,一會兒随我下軍營看看。”

“軍營?”常年小心翼翼道,“可是,爺,您不是督辦糧運的麽?”

插手軍務,這是不是……

“張廣泗、讷親相繼被革職查辦,如今金川群龍無首,正适合在私下加意查訪。”兆惠眸光閃爍,“當然,那些個将軍怎麽帶兵,那都是他們的事,與我無關,而後勤糧運,只有到各處走走看看,才能真正看出賬本裏的門道。”

只要仔細一想就能明白:張廣泗、讷親再不濟,那也是朝廷重臣、能員幹吏,小小金川,竟有如此實力,能讓兩位重臣在此折戟沉沙?

連換兩任主帥,耗時一年勞師無功,這足以說明,金川局勢詭谲,并非他們在京城見到的如此簡單。而有些問題,是自下而上的,确乎不是一個讷親和一個張廣泗或換或殺,就能解決的。

至于督辦糧運,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個位置亦可輕可重,雖然不在前線,可前線都指着後勤運作,後勤也能接觸到前線的不同基層部隊。

“不過,聽說大學士将要啓程,想來不日就能抵達金川。”常年樂呵呵道,“說不定大學士一來,這裏就不會亂哄哄的了。”

傅恒此次經略金川軍務,皇帝為他準備的陣仗可謂聲勢浩大,就是兆惠自己遠在金川,也有所耳聞。

聲勢越大,皇帝對傅恒的期待也越大,傅恒的壓力也越大。

兆惠又想了想,搖頭失笑:也是,就皇帝對傅恒的看重,想來此次傅恒經略金川,總能順利結束戰事的,輪不到他來擔心。

十一月的金川,高原上寒風裹着碎砂,吹得人臉上生疼。

“小兄弟,這麽多糧食,都是往哈軍門那邊送的嗎?”

“是啊,怎麽着,你也是被派過來運糧的?”催促着後勤士兵運糧的小吏嘴裏還叼了根草,乜了兆惠一眼。

兆惠一身普通書吏打扮,和常年随着一道運糧隊伍向哈攀龍軍營出發,看着并不紮眼:事實上,他二十年前剛入仕時也是一身書吏打扮,現在看着也毫不奇怪。

他依舊平和地笑着:“我原先是在四川那兒待着的。前幾個月,金川來了位督辦糧運的兆大人,大手一揮,把我調到金川運糧了。”

兆惠又感嘆道:“年紀大了,很多事兒都糊塗了啊。”

小吏“嘻”了一聲:“老前輩,那你可真是不走運,居然被派到了哈軍門這兒。”

兆惠故作詫異:“嗯?……噢,小兄弟可是說的先前哈軍門被降職查辦的事?可是他後來不是洗清冤屈了嗎?”

小吏哈哈笑道:“老前輩,您可是在後方一直待着,不熟悉前線情況?難怪那位新來的兆大人要把您派出來了。這前線的規矩,您是一竅不通啊。”

“我不過腐儒一個,請小師傅不吝賜教了。”兆惠拱了拱手,态度謙和,又随手塞了一個銀角子給小吏,“金川苦寒,小師傅回頭打點酒,祛祛寒。”

小吏頗為驚訝,沒想到這麽一個中年書吏倒這麽敢舍下臉來:“嗐,那我就實話實說了,這哈軍門确實好,在前線打仗又肯為皇上出力賣命,上下沒有不服的——只有一點不好。”

“哪裏不好?”兆惠好奇道。

“那哈軍門為官清廉,等閑人從他手裏摳不出好處。”小吏道,“要是他當初肯跟張廣泗他們送點好處,也不至于鬧到皇上那裏,對簿公堂。”

“為官清廉不是挺好的嗎?”兩個人坐在騾車上,一晃一晃地往前。

“清廉?哼,跟着哈軍門的家丁,出生入死的機會不少,不過,軍饷這塊就吃不到咯。”

兆惠:“這又是什麽道理?”

“老哥你果然是常年在大後方,不曉得前線的彎彎繞。”小吏笑道,“不說這裏的這些軍門吧,就是各省派兵,也是有講究的。像那些領兵過來的将軍,人家遠道來支援,打個勝仗,倒也能賺個軍功回去,可他們身邊的家丁呢?”

兆惠沉吟道:“家丁們未必都能上戰場……”

人和人之間是不大相同的。別說是那些将軍了,就是兆惠到金川督辦糧運,也得帶上常年這些個親信家丁,一是左右護衛,二是照顧起居。而這群家丁,也不是人人都能上戰場的。

不能上戰場的,自然沒有所謂的軍功,然而好歹主仆一場,又是到了戰場的,自然也不能讓人空手而歸,左右軍中兵丁這麽多,幾個家人吃個空饷,又不冒領軍功,混在其他士兵的名冊裏,管後勤糧運的人也看不出來。

“那這又和我們這些書吏有什麽關系?”想明白了的兆惠又問。

“上面的人看不出來,不代表我們這些底下的書吏不清楚啊。那些人自覺理虧,對我們這些小吏也客氣三分,還會給些甜頭,畢竟我們瞞下來也行,捅出去,也吃不了挂落……”

兆惠雖然人生前四十年從未出過京城,但之前六部輪崗的經歷,讓他積攢了不少基層的管理經驗。

可現在,他覺得這點經驗遠遠不夠。

“不過呢,這都是各省派兵時偷偷做的,每個省各領一些,家丁人也不算多,花些心思,賬面上也容易平,就看不出什麽了。”小吏說道。

——千裏之堤,潰于蟻穴。

兆惠在心裏默默念了一句。

事實上,軍中撈油水的地方很多。如果是挂個名,領點錢糧,看着不多,問題也不大。這點小動作,看似也合乎法理人情,來都來了,順手多拿點東西,怎麽了?

然而,關鍵是這種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有一就有二,當所有過來支援的将領都這麽做,一時的冗兵靡費不過其一,二是長此以往,豈不是每調兵一次,就有一部分冗餘,如若放任不管,後期會不會軍紀混亂、軍備漸弛?而當砍掉這些冗餘後,那些沒了這部分好處的将領,會不會心生怨怼?

戶部侍郎的差事,兆惠是六月兼管的,人是八月到金川的,然而,這并不代表兆惠只是在戶部挂個名,他在京城對戶部的事有過了解,也清楚國庫的情況:除了眼下的金川,日後還不知道會對哪兒用兵,次次都如此,國庫多少銀子夠這麽個花法?于情于理,這都是不可接受的。

高原的寒風依舊呼呼刮着,吹得兆惠臉上生疼,但他如今已經顧不上臉上的疼痛了。

賬本數目不少,兆惠想起他拉上幾個屬下一起核算賬本的場景。初看确實沒什麽問題,各方面也對得上……

金川的局勢,也不知到底怎麽蹚成如今這灘渾水的。

滿是沙礫的官道上,一隊士兵慢吞吞地和他們反向而行。

起初兆惠還心生警惕,但見到這隊人馬從帶頭人到普通小兵,雖然都是清軍打扮,手持己方武器,可無不懶懶散散、長籲短嘆的,看着戰鬥力實在低下。比起他們是不是莎羅奔方面的間諜,還是擔心他們前線将士的戰鬥力更為要緊。

“剛剛走過的那隊人馬,你可看得出來這是哪位軍門麾下的?”待這隊人馬走遠後,兆惠這才詢問小吏。

“說實話,我也看不出來。”小吏難得搖頭道,“前線的士卒這樣多病庸碌的又不在少數,他們身上也沒有明顯的标志。”

“不在少數?”兆惠捕捉到了重點。

小吏點頭:“不然這金川怎麽換了兩個主帥都打不贏?說到底不就是底下的人不想打嘛,驢不想拉磨,你就是把它往死裏打,也無濟于事啊。”

小吏的話不一定全面,但确實有參考的價值,兆惠一時沉吟不語。

“小兄弟,我看你年紀輕輕,你又是怎麽知道這麽多的呢?”他問道。

小吏笑道:“我哪裏真能懂這麽多彎彎繞繞?只不過是跟着先前的老前輩看多了聽多了,‘人在前線,就得放機靈點’,這是他說的。”

兆惠若有所思,默默地點了點頭。

“哈軍門的軍營快到了,得去對賬咯。”

軍營的大門漸漸近了,小吏吹了聲口哨,跳下騾車,将兆惠從自己的思緒裏拉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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