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故人

故人

明月接到承恩公府的帖子時,她才從外頭浪了一天回府,帖子還是底下的人轉交的。

“承恩公府……?”明月望着手中的帖子,去問王在成,“咱們府上和承恩公府有過什麽往來沒有?”

王在成臉上依舊挂着得體的微笑:“不曾。”

那就是沒什麽仇怨咯?明月對于王在成的說法雖仍是半信半疑,但畢竟自己人生地不熟,這些人情往來,從前又不曾關注過,才不得不求助王在成他們。

既然無事,自己應該不會被拉去偷偷拉去關小黑屋和紮針……吧?

不怪明月多想,實在是這位承恩公夫人的“賢名”和她的美貌一起,遠揚京城內外:

有人說她悍妒,承恩公多年不曾納妾,就守着她一人過日子。有人說她驕奢,承恩公府的月俸大半被她拿去在攢玉閣一擲千金買簪釵去了。有人說她不好相與,新婦入門,被她磋磨了好一段時日,兒子卻不敢說一個“不”……

但是至于為什麽她現在依舊安安穩穩地坐在她的承恩公夫人的寶座上;一向不喜悍婦、又對富察家的八卦了如指掌的皇帝對此也睜只眼閉只眼,沒人能解釋。

似乎最佳的答案,就是她那三個已經立住的兒子。

不管明月如何胡思亂想,帖子已下,她到底還是要去拜見一番的。

“人到哪了?”海棠端坐上首,明明是春寒料峭的天氣,她尚且手執纨扇。有沒有風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風流袅娜的姿态。

“回夫人,已到府門前了。”

真要說起來,也無怪乎明月會擔心,這架勢确實有點吓人:海棠端坐上首,二兒媳在下面坐着,兩邊站的都是丫鬟婆子,從人數上講,很有壓倒性的氣魄。

二十人對一人,優勢在我。

“請她進府吧。”海棠不緊不慢地呷了口茶。

其實這位二少奶奶真沒品出婆母海棠此舉的深意,還以為海棠又在随意插手別人家的家務事,替不管事的原配打小妾——即她所謂的“替天行道”。

二少奶奶這一段時間才聽府上老人提起過,說是當年兆府的先夫人、二等公府的表姑娘錫爾馨氏,與傅家衆人,尤其是與孝賢皇後關系甚篤,和婆母也頗為要好。

而況,聽說那位侍郎兆大人年輕時與先夫人鹣鲽情深,哪怕先夫人多年無所出,兆大人亦不曾納妾,甚至先夫人亡故後,也只是從本家過繼了一個孩子,記在先夫人名下……當年他二人夫妻情深,京城人人無不稱羨。

這樣一位出身名門、處處完美又令人懷念的夫人,如今也會被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婢女取代,難怪婆母咽不下這口氣。

之前還是京城中難得的夫妻情深的典範,如今早已另覓新歡。

二少奶奶心裏想着,用手帕微微按了按唇角的冷笑:也是,死人再好,也不過是死人罷了。

對于老二家的小動作,海棠看到了也裝作沒看到。海棠現在只想看看這位“明月姑娘”又是何方神聖,能把一向冷靜的兆惠迷得非要自降身份,娶她進門不可,同時能忽悠住海棠的兩個兒子。

“夫人,人已到堂前。”又是好一會兒,有下人過來禀報。

“讓她進來。”

海棠終于放下了纨扇,漫不經心地擡眼,看着那個從屋外踏着光,緩步走近的女子。

只這一眼,海棠便愣住了。

平心而論,明月的美和海棠的美并不相通,海棠是美豔絕倫、妩媚動人,而明月則是清麗自然、落落大方,人如其名,不管身邊如何花團錦簇、争奇鬥豔,她都是最獨特的那一位。

但對于海棠來說,美不美、美得相不相似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死去的故人,她真的活着回來了。

穿過十餘年光陰,活着走到她面前了。

而海棠還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故人向她行禮:“給夫人請安。”

“四嫂好。”

“咱們四嫂真可謂是千秋無絕色,悅目是佳人。”

……

兩道聲音,一個聲線,立時将海棠拉入了久遠的回憶之中。

二十餘年前的海棠,才嫁入傅家。大婚當天,傅文在前頭院子裏與前來祝賀的親友們喝酒,而新娘子海棠則坐在婚房裏,靜靜等待。

還是傅家大姑娘的傅秀和妹妹,帶着她的好朋友,二等公府的表姑娘謝韶嶼一同過來陪海棠說話。

雙姝俱是活潑之人,一同出現在海棠面前,海棠頓覺尚未點燈的簡陋婚房都明亮了許多。

傅秀當時還不是皇後娘娘,還沒變成冰冷冷的“孝賢皇後”的牌位。而謝韶嶼也還沒徹底變成江湖傳說,被挂在牆上供人懷念。

那時候,很多人都還活着,都還年輕。

時空交錯,她們早已從簡陋的城外老宅搬進了堂皇大氣的承恩公府,而海棠也變成了三個兒子的母親,成為了別人的婆母。

而韶嶼,依舊是那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起來吧。烏嬷嬷,給明月姑娘看座。”

口不對心、客客氣氣地說完這句話,海棠卻覺得自己還沒從那場幻夢中走出來。

“聽說明月姑娘如今在兆大人府上?”明月剛坐下,就聽海棠問道。

“回夫人的話,正是。”明月點頭。

之後的聊天無甚新奇,無非就是海棠在不動神色地查明月的戶口:原來家住何處、父母做什麽的、可還有兄弟姐妹……明月對此倒無甚意見,只是奇怪于海棠這種身份,自己派底下人查,明明比問她更快速一些。

……

離開承恩公府的時候,明月正好遇上得到消息,趕回府的明瑞。

明月看了看一臉古怪的海棠,又看了看滿是緊張的明瑞,以及一臉茫然的奎林,忽然覺得,這一家子真有趣。

“額娘,兒子不是早說過了嗎?那次街頭确是明月姑娘仗義出手,無心所為。您……”

海棠嘆了口氣,轉身去看傅文去了:“別叫她明月了。”

明瑞不解。

“那是你謝姨。”海棠頭也不回地走了。

明瑞一怔,他已經有好幾年沒聽過這個稱呼了。

這個稱呼,不是應該早已随着那位他漸漸記不清面容的夫人的故去,永遠成為了歷史嗎?

……

後來的後來,海棠依舊清楚地記得這一天。故人新歸,和久病在床的承恩公傅文從病床上垂死一躍而起,這兩件就是單獨發生也幾乎概率為零的事,就在同一天發生了。

“王在成!”

明月極少對他這樣大呼小叫的,王在成連忙上前,笑道:“明月姑娘,這是怎麽了?今日去承恩公府可還順利?”

“我且問你,”明月什麽都沒回答,反而問道,“承恩公府真的和我們府上沒有來往?”

“……沒有。”王在成心下一緊。

——大人啊,您什麽時候回來,我可不敢對夫人出手啊!

“是現在沒有,還是從來沒有?”明月又不是傻子,看承恩公夫人那宛如見了鬼的表情,明月自己都快懷疑她是不是什麽死人複活了。

王在成報以沉默。

問他看來也問不出什麽,論真正的罪魁禍首,還得找兆惠。

明月陰沉着臉,手指無意識地在桌上輕叩。

看上去,有人拿她當替身。可現在她偏偏還走不了。所有問題,似乎都要等那個人回來,才能得到解答。

“王總管。”明月忽然換了副笑臉,“不如我們換個問題?”

王在成試探道:“明月姑娘但說無妨。”

“這府中可有什麽禁地?”

王在成尴尬道:“……有是有,不過……”

“大總管好好想想,不然,我就去找大阿哥問個明白。”明月張口就是威脅十足的話。

想讓她忍辱負重當替身?恐怕兆惠還需要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

王在成麻溜地改口:“在下聽說,正院裏的後座房,在先夫人故去後,被老爺鎖了起來,有人打掃,但無人居住。”

——老爺,反正夫人就在眼前,她哪怕砸了那間屋子,您把夫人安置在那裏,不就又是她住過的地方了?

王在成覺得自己真是個計劃通。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順便“不小心”拿到了那間屋子的鑰匙,明月很爽快地放了王在成走人,自己去那間塵封已久的後座房探險去了。

明月的思路非常簡單:王在成一個大總管都對此事諱莫如深,她還能指望從哪裏得到答案?既然誰都不敢說,那不如自己去一探究竟。眼見為實,別人說的真真假假,只有眼前的事實不會騙人。

“這就是那位先夫人住過的地方?”

明月好奇地打量着屋中陳設,該說不愧是名門之後麽?這裏面很多陳設明月自己也很喜歡。

很有品味。

王在成當然不敢真的放明月一個人進去,萬一夫人真把這屋子燒了,或是傷了自己,他怎麽跟老爺交代?

他只好陪着笑臉:“明月姑娘……這些東西要是不合您眼緣,您要砸了扔了都行。”

“我幹嘛要砸了扔了?多好的東西。”明月說完才反應過來,好笑道,“你不會以為,我會因為醋意大發,要把這些遺物給砸了吧?”

王在成繼續尴尬微笑。

“磐石轉移是磐石的錯,我為什麽要對已經枯死的蒲草發脾氣?”明月說完這句話,再也沒看房間一眼,轉身出去。

徒留王在成一人在屋中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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