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表兄表妹
表兄表妹
果毅公府表姑娘的人生從來不是一帆風順的。
表姑娘為錫爾馨氏,漢姓謝,父母外放到嶺南,她也生于嶺南。因出生時父親偶然得知,在某個島嶼上有人聽到了久已失傳的韶樂,因而取名為韶嶼。
六歲時,父母遭遇海匪後雙雙死于國事。而她本人,則被彼時的果毅公,七舅舅阿靈阿領回府中撫養,待遇一如府中姑娘。
原本,她會像府上其他姑娘一般,在憑着父親的餘蔭,順利參與選秀,然後嫁人。
然而,在這期間出現了一點點小差錯。
——比如說,雍親王胤禛登基了。
要說這也沒什麽,日升日落乃自然之理。可壞就壞在,七舅舅阿靈阿雖然是新帝胤禛的姨夫,七舅母烏雅氏是新帝的親姨母,依舊改變不了阿靈阿和胤禛是不死不休的政敵的事實。
于是,果毅公府阿靈阿一系的子女,新帝的嫡親表弟表妹們,被新帝勒令出籍,皆入包衣為奴。
籍沒家産,反而成了其中最輕的處罰。
也是,連親兄弟都能圈禁至死,區區表弟表妹,說到底也只是奴才,就是殺了,又何足道哉?
——從包衣到旗人,有些家族需要花上幾代人的努力。而從旗人到包衣,則只需要一次站隊的失誤。
這是韶嶼在和家中其他人一同暫時被關押時的唯一想法。
韶嶼是客居的表姑娘,按說這種事不應該和她扯上關系的。前來查抄的人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韶嶼與其他人一同關了起來。
韶嶼有心替自己分辯,可看到昔日待她如嫡親妹妹的親人被一同關押在此,她也不忍心在這裏大喊大叫,和她們徹底劃清界限。
于是她只說:“我阿瑪是一等侍衛、鑲黃旗都統謝克圖。”
“誰知道你阿瑪是不是依附罪臣之人?”守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丢下這句話就走了。
韶嶼嘆了口氣。
她阿瑪早在康熙四十七年外放至嶺南,至死沒有歸京,當初的二廢二立,京城的風雲詭谲,與他何幹?
“……此二人之奸行非朕不能如此深知,非朕不能如此祥言,即有下愚不肖護黨徇抵死不悟,而朕之旨已定此案,不特朕得以雪數十年積恨。”
她将這段話默默地咀嚼了一遍。
嫡親的姨夫與外甥,到底能有什麽“數十年之積恨”?
韶嶼不明白。不過,穿越後,曾經的四爺黨韶嶼,被她曾經最喜歡的歷史人物雍正上了人生最重要的第一課:
有時候,仇人可能不是與你毫無關系之人,也有可能是和你關系最親密的人。而有的時候,你有好感的人,或許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
新帝和阿靈阿是如此,新帝和太後,也是如此。
韶嶼默默地,在滿是塵土的地上用食指寫着字。
“方夜中,生人與死者并踵頂而卧,無可旋避。”
被和七舅舅一家一同關押的第十二天,終于有人來救她了。
“原來是果毅公府的大爺和二爺。”
看守立刻換上了谄媚的嘴臉:“您這是……”
“立刻放了我表妹。”在韶嶼淺薄的印象中,讷親說話,永遠言簡意赅。
看守堆着笑的臉一僵:“可是罪臣阿靈阿一家都待此女不薄,視如親生……”
一旁的大表哥策楞打斷他的話:“她是我們嫡親的表妹,我家也視她為親生女兒,她還是果毅公府的表姑娘,和罪臣阿靈阿一家沒有關系。她阿瑪謝克圖死于國事,是大清功臣,借你幾個膽子,敢關押功臣之後?”
看守讪讪笑道:“大爺罵得是,我這就把表姑娘接出來。”
說完,嘩啦啦地掏出一大串鑰匙,麻溜地把鎖上的門打開,恭恭敬敬地對韶嶼說:“表姑娘,二爺來接您了。”
前倨而後恭,思之令人發笑。
韶嶼卻笑不出來。明明是好事,可她一步步地往外走,腳步像灌了鉛沉重,身子也搖搖欲墜。
“謝韶嶼!”
凄厲的叫聲在房間回蕩,叫得韶嶼頓覺毛骨悚然,像有厲鬼索命一般,她僵在原地,臉色變得極為蒼白。
——那是和韶嶼一起長大的,原果毅公幼女,如今的包衣奴婢阿蘭珠的聲音。
背後的目光如陰暗處的毒蛇一般,要細細地舔舐着她身上的每一處。
“表妹!”
是讷親的聲音。
韶嶼擡頭,讷親正一臉不認同地盯着她,後頭還有個擔憂的策楞看着她。
她回過神來,終于慢慢地走到了門外。
她剛走出來,身後的門又“嘩啦啦”地鎖上了。
韶嶼終于敢回頭了,可她已經和阿蘭珠隔了一扇永不可逾越的門。
而她怨毒的眼神,韶嶼也将永遠清晰地記得。
所以,韶嶼覺得人和人之間還是有區別的。文王拘而演周易;陽明先生身處困境能龍場悟道;熙朝方苞先生能寫下獄中雜記。而她蹲大牢,只會在兩位兄長來撈她時,第一時間撲入大表哥策楞的懷裏哇哇大哭,把旁邊的二表哥讷親氣到無語。
此時他們已經離開了關押阿靈阿一家的刑部牢房,策楞也不嫌棄她好幾天沒洗漱更衣,而是好脾氣地輕輕拍着韶嶼的肩膀,安撫着她的情緒。
“明明可以直接劃清界限等我們來接你,非要跟着阿蘭珠她們一起受罪,這些獄卒不把你關裏面關誰?”讷親張口就是訓斥的話語。
策楞覺得耳邊的哭聲好像更大了些。
“好了好了,二弟你說什麽呢。”策楞趕緊制止,“韶嶼還只是個小姑娘,她懂什麽?也是我們沒早點來刑部救人,才害得她有牢獄之災。”
讷親的語氣還是很生硬:“生死之事豈能不重視?她要是再拖下去,就真成包衣了!”
韶嶼又想起了臨走前阿蘭珠怨毒的眼神,一時臉色愈發蒼白。
策楞終于瞪了讷親一眼。
你可閉嘴吧!
不會說話就別說了!
把人帶上早在刑部外停留的馬車,策楞溫聲道:“府中的院子是你從前住的,早已讓人打掃好了,伺候的人也是你用慣的,回去好好歇着,不要想太多。”
阿靈阿既從先帝的寵臣變成當今的罪臣,家中金貴的二等公爵位當然從次子阿爾松阿的手中落到了六哥尹德手中。雖然明面上說,尹德的二等公爵是從他們的伯父圖爾格那裏接過的。可仔細一想,當初遏必隆的爵位不就是從圖爾格那裏承襲的嗎?
自然,策楞和讷親,作為尹德的長子與次子,也就成了公府的新主人之二,對公府的有自己的調配權。
韶嶼點了點頭,對二人福一福身,轉身就要上車。
“表妹。”是讷親叫住了她。
韶嶼歪頭看他,板着張臉。
“……回去安靜歇着。”讷親緩和了聲氣說。
韶嶼頭也不回地迅速上了馬車。
讷親:“……”
策楞不厚道地笑了。
叫你不好好說話!
到底這十幾天還是過得十分煎熬,韶嶼上車不久後就睡着了。
策楞和讷親騎着馬送她回府。
直到回到府上,進了門,讷親才頂着尴尬,試探性地問道:“表妹,表妹?”
裏面沒有人回應。
讷親有些擔心,一時也顧不上許多,挑開簾子看向車內——
只見韶嶼靠着車廂,睡得正香。
讷親:“……”
他嘆了口氣,認命地把韶嶼從車裏抱了出來。
——就這麽睡,不嫌硌得慌嗎?他只是這麽想着。
再次醒來時,韶嶼已經被底下的人伺候着梳洗完畢,在自己先前的屋子睡下了。
一應器物與先前無異,讓她恍惚間覺得,自己是不是只是做了場噩夢,夢醒了,她依舊是那個快快樂樂的公府表姑娘。
然而如果真的能當成噩夢一場,那為什麽不能把自己這場穿越當成一場夢?夢醒了就回現代,把這裏的一切通通丢下……
“醒了?”
韶嶼怔怔地看着忽然多冒出來的二表哥,說起來,她一直自诩機變,就是因為她對于不同支系的表哥有不同的稱呼。大排行太難記住,韶嶼就采用各房內部各自排行的策略。不過這樣也有壞處:比如,她同時見到七房的阿爾松阿,和六房的讷親,雖同為次子,但不能都叫二表哥,一是會亂套二是不好聽。此時,聰明的韶嶼就會選擇一個喊“松哥”,一個喊“讷二哥”。
她真是太聰明了。
聰明的韶嶼卻在生死攸關的事上犯了糊塗。
這是讷親的觀點。
只有韶嶼清楚知道,這不是她犯糊塗。說她聖母也好說她僞善也罷,她只是不忍心,将自己和撫養她長大的七房徹底劃清界限、撕破臉罷了。
她有些迷惘地望着漸漸走近的來人,要說起來,在韶嶼淺薄的認知裏,公府的幾房關系尚且不錯,逢年過節也多有往來。
可為什麽,今天不管是策楞還是讷親,說起和阿靈阿一家斷絕關系,都是那麽理所當然?
“你今天在牢房裏寫了什麽?”沉默了很久後,讷親開口問。
韶嶼無意識地用右手拇指摩挲着食指,許是一直用食指寫字,哪怕現在洗幹淨了,她還覺得食指有灰。
“方先生的,獄中雜記。”韶嶼輕聲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