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橋邊紅藥
橋邊紅藥
明月是被兆惠一路抱回去的。
他甚至沒有動怒,還微笑着吩咐王在成:“我不在的時候,別讓夫人跨出府上一步。”
在一旁聽了個一清二楚的明月:“……”
她的眼神看上去恨不得咬兆惠一口。
不過——明月很快轉過腦筋來,兆惠既然如此囑咐王在成,是不是又要去辦差了?
只要他一走,明月就又能作天作地了。
“琢磨什麽呢?”
就在明月對着門口發呆時,兆惠又回到書案處寫字。
明月頓時大失所望。
“你那是什麽意思?”他一邊寫字,一邊往明月這裏看了一眼,“看我在家,似乎不是很高興。”
這不廢話嗎?誰被抓回來能高興?明月頭趴在八仙桌上,翻了個白眼:“您被皇上革退了?”
“胡說什麽呢。”兆惠随口斥了一句,接着寫自己的字。
“那你為什麽在府上,不去衙門辦差?”明月盯着他,反問道。
“……”要不是知道明月的真實身份就是韶嶼,兆惠都快懷疑她和皇帝是不是有什麽親緣關系了,這麽能剝削人,“我昨日才回京,皇上恩準我休養一日。”
昨日出差回來今天上班,生産隊的驢都不帶這麽幹的!
要說真不愧是同一個人嗎?韶嶼從前也總惦記着自己會不會被革退的事。
“你已經歇了半天了,很充分了。”明月算了算時辰,“反正你又不用睡覺。”
得,還記着自己不睡覺把她抓回來的仇呢。
“你惦記我出門幹什麽呢?”兆惠無奈,岔開話題,“莫非又想跑出去?”
明月疑惑地看着他:“不然呢?”
不然誰管他死活?
兆惠:“……”
被明月氣得半死,兆惠半晌才道:“……你能不能盼我點好的?”
明月更加疑惑了:“我都是鬼了——”
“你讓讓我怎麽了?”
兆惠:“……”
他努力平複了很久的心情——雖然從現代醫學的角度看,他平複的應該是血壓——才繼續道:“……有時候,還真有點想念你才回到我身邊時。”
——是這兩輩子都難得見到,如做夢一般,有時簡直要懷疑是不是另一個人的溫順乖巧。
明月不屑一顧:“那時候是我不知道還有這回事!”
——她那時候還不知道自己被人惦記了四年,只想當個老老實實的小婢女。
不然,早跑了,誰還乖乖地待在他身邊被他觊觎,受他欺負。
她又狐疑地看着兆惠:“你不會先前就是這麽欺負我,把我欺負死了吧?”
“瞎說什麽!”他無可奈何,“我從前怎麽舍得欺負你?”
“你現在就舍得了?”明月——或許應該叫她韶嶼,這牙尖嘴利的本事,前世今生都是不輸人的。
“……你願意相信你就是韶嶼了?”兆惠敏銳地捕捉到她話裏的漏洞。
“為什麽不信?”明月疑惑地瞥了他一眼,“現在看這情況,我和你總得有個是鬼。”
要不然,總得有一個人是神經病。
就二人目前的精神狀态而言,是這樣的。不過明月年紀小,願意讓一讓兆惠這個中年人,自己來當這個鬼。
兆惠:“……”
“原來我以前叫韶嶼?”明月興致勃勃地問,“為什麽叫這個名字?”
兆惠只好把她的名字由來解釋了一遍。
明月想了想,不吝稱贊:“好名字!”
繼而又好奇地問:“那我先前又是誰家女兒?”
兆惠又把她的身世簡單說了說,末了還道:“至于盛京謝家……你的相關記檔所載,還有謝家的相關親友都說,你是被領養的,并非親女。”
言下之意,她就是果毅公府的表姑娘,而不是盛京的小民女。
明月哼了一聲。
其實當時情況如何,明月也記不得了。只是,她感覺得到,兆惠說的都是真的。
然而,不管她是不是盛京謝家的親生女兒,畢竟他們對自己有過救命之恩,又養過自己。所以,明月從來沒後悔過當初為他們怒起報仇。
“你想去找果毅公府的人嗎?”
對于兆惠而言,這倒是不難。事實上,明月穿上韶嶼的故衣,往那裏一站,誰都得感嘆一聲:就是把韶嶼從墳裏刨出來,也沒有這麽像的。
由不得策楞他們不信。
“不想。”明月果斷拒絕。她才不要當大清女鬼巡回展演的主角。
無非是從一個牢籠裏跳到另一個牢籠裏,有意思嗎?
兆惠也莫名松了口氣:畢竟讷親才死了沒多久,墳頭草也沒長起來,他們要是讓韶嶼又想起讷親這個家夥呢?
“我以前也喜歡吃芝麻酥糖嗎?”明月随手從八仙桌上的一碟點心抓了一把,這才注意到是芝麻酥糖。
兆惠毫不猶豫地點頭:“非常喜歡。”
明明已經過去二十年了。可他到現在都清晰記得,少女帶他去偷黃瓜,還抓了一把芝麻酥糖給他的模樣。
多麽神采飛揚,多麽活潑明亮。
事情怎麽會變成後來那樣呢?
芝麻酥糖酥脆不黏膩,還帶着芝麻的焦香,明月吃了一塊,掏出手帕擦了擦手。
“我闖進那個房間裏,你也不會不高興?”她看向兆惠,眼神帶着幾分探究。
“那些都是你的東西。”兆惠正在默寫詩句,“如何處置,只要你樂意,都行。”
“對了,你先前看到那些東西,有沒有想起來什麽?”
這才是兆惠最關心的。
——只要人還活着,想要什麽,不都能有麽?
“……沒有。”明月搖頭。
兆惠并不失望,事實上,這不過是意料之中。
對于兆惠來說,妻子死而複生,還能回到他身邊,已經是人間至幸了,他豈敢再有其他奢求?
“怎麽忽然又問起了從前的故事?”他溫聲問。
明月眼皮都不擡:“因為我想聽點有趣的故事。”
——我想聽八卦。
兆惠:“……”
他頓時哭笑不得:哪有自己聽自己八卦的道理?
“我實在是沒想明白,你怎麽知道我要跑的?”明月嘀咕道。
“這很難想到麽?”兆惠頭也不擡,唯有“月”字寫得格外用力,“我在刑部辦差辦了六年了。”
明月:“……”
對哦,差點忘了,他在刑部經手的案子不少了。
她氣鼓鼓道:“那你說!你是怎麽想到的!”
“你躲起來不肯見我,要不就是生氣了,不想見到我,在府上嚴加搜尋,總能找到。”兆惠說話慢條斯理,“要不就是……你想跑。”
明月目光閃爍。
“外頭宵禁,所以你絕對不可能晚上就跑,最多等黎明時分。因此,只需讓府上各處加意防備,做兩手準備,你再出來的時候,不過是甕中捉鼈。”
兩手準備……真是好細致的打算。
“你才是鼈!”明月說出來的,卻是氣急敗壞的話。
兆惠:“……”
她莫不是故意來氣他的吧?
“死”也“死”了個明白的明白鬼明月,如今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無所事事,到處晃悠。
“回來坐下。”
“我都被你關在府上了,你讓讓我怎麽了?”明月還是那套能把人氣瘋的理論。
“……如今認字能認得多少了?”他決定跳過這個能把他血壓氣到飙漲的話題。
“好像不少了。”至少她似乎慢慢地看得懂書了,還能寫一些簡單的大白話,甚至寫出話本來。
“這麽厲害?”兆惠挑眉,“先前的詩集,你看過了嗎?”
“看過一些。”
“有喜歡的詩句麽?”
明月想了想,随口吟道:“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如今想想,确乎已是物是人非。
“竟是姜夔的詞。”他微微一笑,“我還以為會是‘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被兆惠這麽一念,明月倒真覺得這詩句有些耳熟了。然而,不管她怎麽回憶,都不曾發覺,她先前在這些詩詞集裏見過這句詩。
——其實這幾本詩詞集裏根本沒有杜牧的詩。
自己挑的書,兆惠自然心知肚明。
對于兆惠而言,姜夔的詞也好,杜牧的詩也罷。只要從明月嘴裏蹦出來的,不是李長吉或是顧貞觀那些讓他如今每每回想起來,依舊會心肝俱裂的詩詞,他便阿彌陀佛,謝天謝地了。
只要不是那些……
兆惠望着紙上墨跡未幹的《苦晝短》,沉思不語。
明月就在他垂眸沉思的時候,晃悠到他身邊:“要不,我們打個商量呗?”
“你想商量什麽?”
明月轉了轉眼睛:“……就不能放我走嗎?”
“絕無此種可能。”兆惠自覺只是心黑,不是蠢。放她走?只怕到時能在他墳頭草三米高來看他,都是明月心善了。
“……”明月手指勾了勾他的衣擺,難得撒嬌道,“我看話本裏說的,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的不是你情我願嘛?”
難得見她還有這一面,兆惠頗為受用:“你在這裏把事情想明白了,自然便情願了。”
明月:“……”
她甩開兆惠的衣擺,惡狠狠道:“好!算你狠!”
剛要往外跑,豈料,下一秒明月就被他打橫抱起,往屋裏走去。
明月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