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Haunted
Haunted
【Haunted——Taylor Swift】
他說完這一句,松開她,後退一步。
頭也不回離去。
梁乘夏張了張嘴。
立刻狂奔進客廳檢查手機,但是沒有任何異常。站在原地想了半天,沖進房間開電腦。
弟弟幫她寫了郵件。
果然,果然。梁乘夏瞪着Liam。
還是未讀。
可以讀過後再設置,但淩則不是這種人。
他是那種讀過後主動道歉“我沒有辦法忍住,我知道自己侵犯了你的隐私權,對不起”的人。
她面無表情打開郵件。
第一段,英國郵件式的無用寒暄。
第二段,不必要的追憶往昔。
因為他在皇後鎮。他們曾經在皇後鎮度過無比快樂的一個月。
第三段,表達對辜負和欺騙的歉意,和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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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段,詢問近況。
梁乘夏開始打字:now the most disgusting part of Queenstown.
(你現在就是皇後鎮最惡心的東西。)
要發送,又停下來。
她抱膝坐在沙發裏。
其實很多她都不記得了。
太久了。
初入職場,被安排外派鍛煉,完全不熟悉的語言和文化,除了旅游毫無認知的城市——香港人是真的很愛很愛東京,但生活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頭一個月也不适應。
聽不懂說不出,找的日語老師是個華人騙子,連合法居留身份都沒有。背地裏揣度,她是誰養在東京的情婦。
二十二歲的梁乘夏沮喪站在電車裏,異鄉感分外強烈。
她跑到紀伊國屋買了各種書,決心自學。付款時出問題,櫻花妹叽裏咕嚕一大串,梁乘夏試圖用英語溝通,對方立刻臉紅。
一邊鞠躬道歉,一邊慌張要去找幫手。
周士至在這時出聲,用粵語詢問她,是不是不會說日語。
是故鄉。梁乘夏激動片刻,更沮喪了:“你好。是的,我聽不懂……怎麽了嗎?”
“她跟你說,信用卡今天系統故障,可能已經扣款,但他們收不到。需要你跟銀行交涉。”周士至三十歲,笑容溫和而儒雅,“日本就是這樣的。”
他替她付了現金,掌心裏停一摞硬幣。
梁乘夏抱着書,走在他身側:“不是說很嚴謹嗎?”
“完全不靠譜。”他望着她笑,“來了不久嗎?讀書?”
“十幾天。”她低下頭,“出差。”
“梁小姐看上去……”他适時停下來,仍是微笑。
他身上有一切年輕女孩會着迷的東西。
舉手投足間的一切。
客觀意義上精英家庭培養出來的頂級精英,穩重而恰到好處的淡漠氣質。距離感像極了會尊重女性,更包容女孩。
梁乘夏無從分辨是無助感促進了愛情,還是真的足夠怦然。第三次見面後,他送她回公寓,她主動伸手攥住他的袖口。
周士至颔首。
“你有伴侶嗎?”她很鎮定,“不止東京……在紐約,或者香港。或者随便哪裏。”
這人護照都有四本,還不算永居權。
雖然梁乘夏也有兩本。但這僅僅因為她在1997年以前出生。
“沒有。”他回答,“很久沒有了。”
她放下心來:“我那個死男朋友也跟我分手很久了。”
他很有耐心:“為什麽?”
“他去美國念大學。”她松開手,“我不想去。就分開了。”
他像笑起來:“小孩子最常見的分手原因。”
“我漂亮嗎?”她仰起臉,“你還沒有誇過我的容貌。這很少見。”
“是為了讓你覺得少見。”
梁乘夏捂住臉頰。
周士至真真正正笑起來,伸手環住她的腦袋:“其實已經感到,在那天選擇去書店,或許是我來東京這麽久,最正确的決定。”
她抱着他:“我需要照顧……他們規則太多了,我弄不明白。這個社會像個巨大的精密儀器。”
“但又常出錯。”他輕輕牽她的手,“你覺得困擾嗎?”
“非常。”梁乘夏祈禱手心沒有出汗,“比如……地鐵的priority seat(優先席),我知道是要留給老人、孕婦、小孩和媽媽。但明明地鐵已經空空蕩蕩,日本人還是不坐,好像生怕下一秒就會上來一位孕婦。我站累了,偷偷坐下,好幾個大叔看我的眼神像是在說,‘你這個年輕人怎麽這麽沒有教養’。”
他托她的後腦勺,低笑一聲:“還有呢?”
“還有變态的排隊文化。不管在哪裏,晚到一秒就是晚到。”梁乘夏感到自己,蜷縮在他的掌心裏,“我不知道。我以為沒人,就沖上去結賬,結果他們都在一米線後安靜排隊。我又像是沒有素質。”
“被說了嗎?”
“沒有。他們倒不管外國人,對我也很友好。”梁乘夏擡起頭,“但周士至,我還是需要照顧。”
他低頭,吻她的額頭:“好。”
在東京開往京都的新幹線,梁乘夏偷偷親他的臉。
他拿身體擋住她,垂下眼睛,揚起唇角。
沖繩宮古島。在水族館、海中公園和萬座毛,他從後将她攬在懷裏:“乘夏覺得開心嗎?”
“太漂亮了……”梁乘夏睜大眼睛,“我喜歡大海。”
所以他又帶她去大溪地。确保梁乘夏睡醒後,從毛毯下拿開被他一路握着的手,就能看見湛藍海面上蔥綠的山脈。
梁乘夏學《情書》女主角都要學好幾次。捧起雪,向他呵氣:“好幸福呀!北海道永遠都是這個樣子。”
他站在三米開外,抱着她的圍巾,語氣無奈:“一定要穿裙子嗎。”
“你以為我冷嗎?”她在雪地裏轉圈,“太幸福了!我是全世界最最最最最幸福的人!”
幸福在冬日的維港煙花裏達到巅峰。
梁乘夏知道自己總是擁有一切。但這樣的盛大仍然是如此令人窒息,她抱着他親吻,大聲回答着“願意”。
她的愛情是戛然而止的。
他的母親質問他:“為什麽不提前說清楚孩子的事?我并不想傷害這個女孩。”
“我不确定她的品行。”周士至這樣答,“媽咪,如果不是你突然過來,我跟她好好說,她當然會懂事。”
“容貌和學歷都很好,也有會讓你感到體面的家世。”他的口吻冷靜到像是從未相愛,說出她父母的職業,“可以放心。”
梁乘夏一刻鐘前,還在跟旻樂辯解“二十二歲時不小心有了一個兒子,不是死罪”。
這一刻呆呆站在門外。
她想起父母二十四年的愛,沒有任何條件和底線的愛,想起弟弟十三歲時,就敢幫她揍扁言語騷擾的三十三歲男人。
這些讓她明白,她是不可以受委屈的女孩。推開門沖進去,當着他母親的面,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然後把戒指扔在他腳下:“去死吧你。”
周士至保持沉默。他那位母親起身,目光裏滿是不贊同:“乘夏,注意你的教養。”
“你兒子二十二歲把semen射出去的時候,怎麽不說他沒教養?安全套很難買?”她比這位夫人高大半個頭,居高臨下,“也沒多能耐,孩子倒是搞一個出來。”
夫人面色鐵青,她的兒子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梁乘夏轉身就走。
她不需要療傷,她要帶着她的爹地媽咪來傷人。弟弟已經去倫敦讀書,這有點遺憾。
爹地聽完過程,二話不說抄了高爾夫1號杆就往外走。媽咪氣得鼻孔朝天,還是提醒:“這個過分了。我怕你被拘捕。”
最後換投手手套。
那位夫人顫巍巍要撥999,被周士至制止。
媽咪叉着腰,指着他的臉:“別讓我再看見你。否則我會戳死你。”
英語罵人差點意思。
梁乘夏跟着叉腰。在對上母親堅定目光的瞬間,她就已經和解。
女人從家庭裏得到的愛、金錢和維護越多,就越不需要愛情。
她就是這麽幸運,所以不得不接受偶爾踩到屎的劇情。這能怪誰呢?
第二個月,媽咪親自帶她去南極坐船。穿越德雷克海峽時,緊緊抱住梁乘夏的腦袋:“寶貝……我的寶貝。我最最最愛的寶貝。永遠最愛的寶貝。”
梁乘夏吐得昏天黑地,之後在風浪裏大哭一頓。
也是唯一一次。
這件事過後,爹地和媽咪着手財産分配。梁倚冬得到一套房産和一輛車——爹地說,一個人有這兩樣東西,也夠了。
其餘的,全部屬于梁乘夏。
梁倚冬在視頻那頭悲鳴。媽咪挂斷電話,專心給梁乘夏烤小餅幹。
芷晴在機場跟她分開前,說的也是:“不要讓淩則知道,你到底有多少錢。”
語氣冷酷。
梁乘夏縮在沙發裏。
她覺得游戲玩到這一步,也是時候結束了。
但她舍不得。
她給淩則打電話。
“梁乘夏。”他主動說,“我今天來不了。”
梁乘夏嗯一聲。
“下大雨……霧也很大。”他說,“你知道的吧?”
香港水簾洞,當之無愧的Foggy U。一旦下雨起霧,親媽在跟前都認不出,上學堪比唐僧取經。
離市區太遠,通勤極為辛苦。
“淩則。”她輕聲說,“我沒有回複。”
他靜一靜。
“但不是因為你,”她繼續,“是因為我不想回。我也不屑于記恨。”
他沉默。
“更沒有後悔過什麽事。”她告訴他,“我這輩子最愛過的人目前還是他。對你遠遠不到。當然啦,我說了是過,他确實是很惡心。”
沉默轉為死寂。
“我希望你開心。”梁乘夏最後說,“如果總是讓你感到疲倦,我會很愧疚。因為這種愧疚,我會想要分開。”
她等了半分鐘,主動挂斷電話。
她知道他必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半分鐘只是她心軟的證明。
梁乘夏照常去逛面包店,照常買了他喜歡吃的罂粟殼貝果。
進門時,照常迎接一屋黑暗。
雖然……這不是那麽照常。弟弟總能找機會開溜,趕在她下班前到家。
其實是很辛苦的,路上要近兩個小時。他周一和周四,有早上九點到十點二十的課,需要六點起床。
一次都沒有吵醒過她。
周一和周四晚上再來時,就會一副生無可戀的狀态。陪她逛完超市,進屋就陷入沙發:梁乘夏,不要吵了。我要睡覺。
梁乘夏就會去撓他。
他怕癢,很怕,看不出來。忍無可忍時笑出聲,反手把她拖到身下:“……梁乘夏。”
他也不叫她寶貝。他總是梁乘夏、梁乘夏,梁乘夏。
梁乘夏嘆了口氣,将貝果冷藏好。
門是在這時候打開的。
她猛地回頭,奔至玄關。
淩則低頭換鞋。
“你……”她望着他,喪失語言機能。
他放下書包。
他站直時,實在高得不像話。
神情淡淡。
“我每次來找你。”語氣也淡,“先坐792M,到調景嶺站,再轉地鐵;地鐵坐到北角站,又去琴行街坐巴士,坐到黃泥湧水塘公園。然後走過來。”
“你記得我們為什麽會認識嗎?”
梁乘夏緊緊攥着手。
“因為我真的覺得香港很無聊,我起初跟我的朋友說,不知道這座城市怎麽吹起來的。我想偷偷飛無人機,而你周末偶爾會來學校找你的朋友,之後一起散步。”
他停在這裏。
“我每次回學校,早上六點半回學校。”而後重新開始,“在黃泥湧峽道坐巴士,坐到邊寧頓街,然後去銅鑼灣坐港島線。到北角,換乘将軍澳線,到坑口站,再坐11M到學校。”
“如果是別人,梁乘夏。你信不信,哪怕坐無數次,還是會需要導航。”
“91、91M、11M、792M,真的都很無聊。風景都是一樣的。”他問,“我之前是真的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這麽喜歡香港。”
梁乘夏呼吸急促。
“現在明白了。”淩則擡起臉,“每次來找你的時候,我終于感到,這座城市開始跟我有關系。”
“但我也不是必須被你踐踏的。”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梁乘夏,我喜歡你。我也很慶幸,他最終還是沒有得到你。”
“但我不會以侮辱自己為代價,來試圖得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