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撞見
撞見
初夏時節,春意尚未散盡,太傅府通向閣樓的沿路都是春日未散的殊色粉花。
不過現在顧清宜主仆三人卻沒心思沿路攬勝,這豆大的雨珠簌簌的落了下來,三人直忙得快步上了閣樓的圍欄裏避雨。
本是太傅府鄒家的賞荷宴,卻突逢驟雨,實在是天公不作美。
半春眼看左右沒人,憋了一路的話實在不吐不快:“方才,那李三姑娘實在欺負人,還是姑娘的表姐呢,要奴婢說,方才在席間姑娘何苦藏拙,現在那些姑娘們口中,姑娘怕是中規中矩甚至木讷的女子了......”
“半春。”站在丫鬟中間的女子輕輕出聲斥道,手上卻不緊不慢的拿着塊兒素帕撣去衣袖上的水汽,素帕稱得她手指越發蒼白纖細。
姑娘的聲音清清泠泠的,有些沒上心的冷淡。
半春微微咬唇,低眉認錯:“奴婢失言了......”
“嗯,日後不可再犯。”
半夏看了看半春依舊忿忿的模樣,笑着合話道:“還愣着作甚,姑娘的衣裳都跑亂了,眼力見兒都沒有。”
面前整理衣裙的少女一身淺雲色的绡紗裙,衣着十分淺淡素淨,腰上只配了個自小帶着的白玉佩和淺藍色的香囊。
按理說近年上京城裏的女子喜好豔麗殊色,少見這素淨的打扮了,但顧清宜三年孝期方滿,這番穿着比較合時宜。
半春拉着顧清宜的衣袖整理,半春咬咬唇,往上拉了拉女子的袖擺,露出一節兒白嫩的腕間,果不其然,上面一片一片的紅了起來。
偏偏顧清宜自己沒什麽反應,一邊冷靜的半夏看着也喃喃道:“先前就與李三姑娘說了,姑娘對那薏苡有敏症,竟還挾着姑娘喝了兩盞薏苡酒......”
顧清宜面上沒有多在意的樣子,反而看向欄外唰唰直下的雨幕:“不是什麽大事,回去歇上兩三日就消了。”
她三年前初來上京,又整日守在郡王府的客院中,戴孝抄書,李新悅不熟悉她也是正常的,她也不想計較。
Advertisement
“說起這個奴婢還要說呢,姑娘如今害了敏症,但四月初八的浴佛節,明兒姑娘要去幫郡王妃抄寫經書......這些年,郡王府的主子不說了,偏偏府上那些下人都像是吞金的獸,姑娘自打來了......”
“半春!”顧清宜眉頭皺起,“今日是何種場合,下場雨便讓你敢在外抖摟主子了——”
話音未落,隔壁傳出輕輕的叩擊聲,讓圍欄邊上的三人一愣。
霎時間,半春臉色煞白。須臾間,有人走出了拐角,看清了來人,即便是顧清宜也面色慘白起來,她跟着丫鬟一起,“撲通”的跪在地上,咬咬唇,才忍着顫意喚道:
“裴......”
‘表哥’二字實在不敢出口,白着面色喚道:“......都護大人。”
餘光往上看去,站在最前面的是一身玄色帶着臂縛束袖的近侍,他手上抱着一柄劍,是侍衛幸樛。要緊是他身後兩步之外站着位男子,單是瞧見那山礬色的暗紋,顧清宜都有些心下發怵,掌心不自覺的冒了些虛汗。
當着郡王府嫡長子的面,數落的郡王府的人,今天當真是活膩了......
抱着劍的幸樛出聲提醒:“回大人,是溪萸閣的表姑娘。”
前面久久沒傳來聲響,顧清宜喉嚨一緊,頭頂傳來不可忽視的打量的視線。
裴霁回低眼看着面前跪着的三人,最面前的女子衣着淺淡,這動作讓素色的衣裙将那纖薄的背和腰身都勾勒出來,他的視線放在那微微露出的手腕上,果真是有些片紅。
“顧......表妹?”裴霁回出聲問道,語氣聽不出喜怒,有些像對待陌生人的冷漠。
顧清宜咬咬唇,依舊不敢擡眼起身:“......是。”
“既是親戚,何必行如此大禮,起身罷。”眼見着面前的女子磨磨蹭蹭起身,他噙着涼意的眼神放在一邊跪着的半春身上。
顧清宜指間握緊,上前一步,看向那冷峻的男子:“方才是我的丫鬟口無遮攔,實在該罰,還望表哥寬宏,莫要放在心上.....”
裴霁回那泛着涼意的眼神這才轉而看向面前已經起身的女子,溪萸閣确實是住了位表姑娘,但這兩年這表姑娘因在孝期,深居簡出的,只在去長華堂問安的時候,隐約碰見過那麽一兩次,裴霁回更不會多分個眼神。
各自思索間,外面那花叢小道傳來匆匆踏着積水的腳步聲,近侍寄白落後十餘步,擡着傘追着位朗朗的公子過來:“我的二郎,您倒是慢些吶......”
寄白絮絮叨叨的,直到看清廊下站着的幾人和這丫鬟跪了一地的場景,咽了咽口水,跟着低眉順眼的噤了聲。
這......郡王府這位仙主怎麽在這?
看見廊下站着的裴霁回,許知謹瞳孔一縮,腳步微頓,收斂了急切的動作上了臺階,留下了越來越淺的濕腳印。
他繞過顫身跪地的半夏半春,少年挺拔的身姿微微半擋住顧清宜,朗朗舒華的笑着見禮:“大表哥原來在此處,方才鄒三哥還找你呢,呃.......不知,這丫鬟可是惹惱了大表哥?”
許知謹的母親乃是當今聖人的嫡姐,春和長公主裴顏春,他與面前的裴霁回是表兄弟的關系。
顧清宜看了看面前身穿暗竹紋衣袍的小公子,許知謹,是她的未婚夫,顧清宜暗自松了一口氣,好在他來得及時,不然她當真不知如何輕巧的收場,還能保住半春。
裴霁回将許知謹這維護的動作看在眼底,兀自輕笑一聲,不似方才那般的冷涼壓迫,身側的幸樛解釋道:“回許二公子,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這丫鬟說了些話,被我家主子撞着了。”
“原來如此,顧姑娘回去,确實是該好好管教管教。”
顧清宜順着許知謹的話見禮歉意道:“今日丫鬟無狀,還望裴表哥海涵。”
裴霁回面上帶着淺笑,眼底平靜無波:“表姑娘在府上獨居不易,這些丫鬟一時鳴不平也頗為正常,日後好好管教便是。”
他本也不是閑着無事專門找茬的人,方才也是被幸樛無意撞破,何況,這顧清宜的身份......裴霁回微微勾了勾唇,沒再說什麽。
眼瞧着裴霁回那清俊修長的背影越走越遠,顧清宜眨了眨眼,這才松懈下來,從謹小慎微的模樣又換上了往日那清冷幽月的模樣。
雨後枝條新綠,廊外的淩霄花顏色如新,幽淡的香氣好像也被放大了,許知謹看了眼身側的姑娘,有些無措的撚了撚手指,輕咳了一聲欲蓋彌彰道:
“方才、方才我瞧見落雨了,也沒見你的身影,便想着拿把傘過來接你過去。”
幾步後靠柱站着的寄白抱着油紙傘,撇了撇嘴,心下嘟囔:還接呢,方才也不知道是誰半路見雨停了,就跟火燒屁股似兒的,連他這近侍都追不上。
太傅府到處都是石板路,好在路上也沒有泥濘,他只是來的着急,袍腳被積水濺濕了,顧清宜留意到他的衣擺:“許二公子衣袍擺腳都有些濕了,可要先去客房更換一身?”
一聽到她清泠泠的聲音有些關切的問,許知謹耳朵緩緩紅了起來:“無妨,我先送清宜表妹過去,方才三妹還說尋你呢。”
許知謹口中的三妹,正是許知書,也是上柱國将軍府的三姑娘,前幾日顧清宜才見過兩面,算不上多熟悉。
“還勞三姑娘挂念,我正巧也要尋三姑娘呢。”
許知謹高興的笑了笑:“我三妹性子單純,最知禮不過,你與她聊聊,也不用怕在上京寂寞。”
顧清宜面色一頓,笑意淺了些,沒有回話。
察覺失言的許知謹暗自咬了咬舌,餘光見她的面色微微繃了起來,越發自責。
地上濕滑,許知謹見她跟着要下臺階,不自覺的跟着微微擡了擡手,但又怕冒犯一般,匆忙放了下來,眨眼間,半夏已經上前扶住了人。
許知謹率先下了臺階,回頭不自覺的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她身形纖瘦,遠山眉,眼睛很像杏兒眼,最要緊的是那肌膚,猶如上好的薄胎白瓷,冷白細膩,身量算是高挑,但微瘦的身形越發将她身上這清冷的感覺加重了。
許知謹微微愣神,他三年前在顧清宜方來上京時,就被母親帶着去了郡王府拜訪,面上是拜訪,實則是看望他這個尚且年幼,就不得不孤身來上京的未婚妻子。
那時的她還有些嬰兒肥,含水的眸子哭得又紅又腫,他當時尚且年幼,不懂她失去雙親之苦。
原以為再見,她會是當初那嬌花般梨花帶雨的模樣,前幾日遇到,瞧見她卻是清淩淩的氣質,眼底透着疏離,卻像是鏡湖中的彎月,讓人忍不住欣賞,卻幽冷的撈也撈不着。
見她走近,許知謹回神,“路面積水,清宜表妹小心些。”說完,他目光看見落後兩步有些忐忑的丫鬟半春身上,忍不住問道:“方才是說了什麽,竟惹到了裴家表哥?”
“沒什麽,就是這丫鬟口無遮攔,亂說些胡話,正巧被裴表哥瞧見,說來怪我,是我沒調教好。”
“怎會......”見顧清宜這般一說,許知謹也不敢再問了。
但看今日的場景,這郡王妃想來嚴苛守禮,裴霁回向來是不近人情的性子,是該回去同母親提一提,将親事提上日程。
想到這,許知謹面上有些不大好意思,在外人如魚得水談笑風生的許家二郎,在她面前,手足無措好幾次。
落後的半春卻越發低着眉眼,卻不敢再說半個字,她眼眶有些發紅,哪是她胡言亂語,分明是實話實說罷了......
瞧見前面院子的一角,許知謹笑着提醒道:“前面就是宴庭了,清宜表妹恕罪,容我離步去換身衣裳。”
顧清宜淡淡的點點頭,淡笑道:“多謝許公子送我過來,許公子快些去,濕漉漉的可仔細身子。”
雨過天晴,帶着日暈的日光溜出烏雲,地上的水汽也曬得七七八八。
撲通一聲,半春跪在地上,半夏站在顧清宜身邊,張了張口,還是沒說什麽。
“奴婢知錯,是奴婢口無遮攔,險些害得姑娘被都護大人吃罪......”
顧清宜看着身側的湖面,“起來罷。”
“奴婢真的知錯了,姑娘怎麽罰奴婢也受着的。”
半夏上前将半春拉起來。
顧清宜看向眼眶紅紅的半春,面上帶着些嚴肅之色,“你既知錯了,可知道什麽場合說什麽話?今日是在鄒家,在太傅府,越發該守住自己的嘴。”
她不是怕裴霁回聽到了她不好在郡王府立足,大不了她日後躲着些。她怕的是半春,裴霁回爬上都護之位,手段豈是她一個小丫鬟能抵得住的?
上京誰人不知,這郡王府嫡長子裴霁回,官拜二品的都護,掌管各州刺史藩地。
瞧着他是漠然的模樣,裴霁回可不是什麽溫潤寬和的君子,反而步步為營,冒犯到了他更會十倍的讨回來,今日也算是可大可小,就看這小事有沒有入他心了。
顧清宜看着身前的兩個丫鬟,半春與其他幾位丫鬟一樣自幼跟着她,是她對安州唯一的念想了:“這次罰你兩月月錢,回去也自己去找郡王妃身邊的文姑,讓她給你安排嬷嬷教學禮儀,你可認罰?”顧清宜繃着臉,狠下心來責罰。
“奴婢認罰,奴婢認罰。”半春含着淚忙道。
不知道裴霁回不會關心這丫鬟的小事,但找文姑學規矩,不全是是做給他看的,半春這直來直往,妄議主子的性子,是該好好改改了。
顧清宜拉過她的手,發現自己腕間的紅腫越發明顯了,她眼底有些安撫:“瞧瞧,快心疼心疼你家姑娘,你現在就先去醫館給我拿副治敏症的藥。”
半春擦了擦眼淚,也知道自己的現在這眼腫鼻子紅的模樣,實在不宜在身邊伺候,“......那姑娘可有些什麽想買的,奴婢一并買了。”
顧清宜笑着說了幾樣東西,就使喚她先出去了。
半夏壓低聲音道:“姑娘也別氣,當年在安州她天真慣了,這兩年郡王府那些下人也磋磨她,難免有些不顧身份。”
顧清宜道:“我知,我知你們是為我抱不平,但這些年也過來了,何苦差這一兩年。”
半夏幽幽嘆一聲:“好在許二公子是個和善将姑娘放在心上的,奴婢瞧着二公子相貌俊朗,跟姑娘也是相稱,日後定會和和美美的。”
許知謹是上柱國将軍家的二公子,明年才到及冠之年,現今在國子監學書,過幾月就要參加秋闱,見他談吐不俗,定會取得好名次,對于昔日的安州刺史之女,已經是如意郎君了,更何況她現在是毫無依仗寄人籬下的表姑娘。
“瞧你,”顧清宜被半夏逗笑了,心下卻多了些思緒計較:“八字都還沒一撇,你可莫要學半春那模樣。”
只是,是她的錯覺還是什麽,今日拜見春和長公主的時候,看向她臉色有些看不清的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