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偏堂
偏堂
夏始春餘,葉嫩花初。郡王府的中央有一處春江湖,顧清宜的溪萸閣與裴家嫡長子的渚白居之間,就隔着這春江湖連通的春江溪。
春江湖中是新吐蕊的重瓣菡萏,這重瓣菡萏在安州常見,但在這氣候略微幹燥些的上京,則是世家大族園中的專屬,小厮們照看得也十分仔細認真。
“顧表妹。”一聲男子的聲音驟然響起。
“二表哥安。”顧清宜回頭,見來人之後,規規矩矩的問了安。
裴霖章擡了擡手示意她起身:“表妹這是要去祠堂?”
“正是,我想着左右無事,便提前過去,瞧瞧可有能幫上忙的。”
面前的男子是郡王府的嫡二子裴霖章,如今正是國子助教,一身雲山藍色的杭綢圓領袍,帶着色系相同的垂葉冠,相貌是偏女相一些的俊俏,是這些公子姑娘中,最像郡王妃的。
“表妹既是來家中做客,這些忙碌雜事就不必摻手,前些時候聽文姑說表妹害了風寒,如今瞧着應是好些了?”
兩人都是要去祠堂,如今就一道繞着春江湖走了過去。
聽着裴霖章帶着些關心的話語,顧清宜嘴上揚起細微的淺笑,裴家有三位公子,最好相與的,就是這二公子了。
大公子裴霁回位高權重,沾染着濕漉漉的血氣和漠視,至于三公子,因為是庶出,性子雖然溫潤帶着書卷氣,卻不輕易與人打交道。
“多謝二表哥關心,我身子也早好了......對了,昨兒聽四表姐說,二表哥這兒有本《風物志》,不知表哥能否割愛幾日,我也長長知識......”
“诶,不必客氣,只是”裴霖章摸摸腦袋,有些歉意道:“方才我就是想着那《風物志》,準備去大哥的渚白居讨來,卻撲了個空,表妹......恐怕還需等上幾日,今日回來我就去渚白居讨一讨。”
顧清宜眸光一閃,語氣有些回拒之意:“既是大表哥借了去,我豈有催促之理,等——”
她後面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裴霖章的笑聲打斷:“表妹多想了,大哥滿腹文章才學,這什麽《風物志》早在孩童時就熟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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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
“自然是大哥院中的林水丫頭要去的了,都兩個月了,抱着啃也該啃下來了,也不想着送回來。”
顧清宜面色一頓,林水姑娘,她即便是在溪萸閣也聽過。
這郡王府有兩位丫鬟能讓下人尊稱姑娘,一是郡王妃身邊的大嬷嬷文姑的女兒,文酒;這其二,就是渚白居的大丫鬟林水了。
“二公子這話,倒是有些嘲弄之意了,可是瞧不起我們這些學識淺薄,學得慢的人?”身後傳來一位妙齡少女的調笑聲。
幾人聞聲回頭,只見身後的亭子邊的石板小路上轉來幾位丫鬟,為首的人沒端着東西,反而只清閑的拿着塊兒絹帕,穿着一身青綠色是交領紗裙,衣領和袖口處繡着纏枝的淡色夕顏,瞧着這繡工,竟是快趕上庶出的姑娘裴溫身上的料子了。
“林水丫頭,你這倒是好沒道理了,二公子何時瞧不起學識淺薄之人了?”裴霖章顯然沒将她的嗆聲放在心上,笑罵回道。
林水走上前,目光掃過身側安安靜靜站着的顧清宜,轉而好聲好氣示弱:“二公子勿怪,奴婢道歉、奴婢道歉,這不是大公子事情多,每日都接待外客,奴婢也忙得腳不沾地,這才落下了學書。”
她話音一轉:“诶,這便是溪萸閣的顧家表姑娘罷?”她盈盈的見了個萬福禮:“奴婢見過表姑娘,先前都沒機會,只聽下人說溪萸閣有位氣如幽昙冷月的表姑娘,今兒一瞧倒真是傳言為真。”
顧清宜淡笑:“林水姑娘客氣,林水姑娘日常忙雜,我們只是閑人罷了,如今瞧着姑娘也是氣質恬恬。”
有句話叫做“兔子跟着月亮跑——沾點光。”
顧清宜、甚至府上的人對林水這般客氣,還是因為林水伺候的主子,因為她的主子是裴霁回,即便是顧清宜也願意對她和藹客氣些。
林水看着面前的女子,因那句‘姑娘’,眼底閃過幾絲滿足的笑意,嘴上卻退拒道:“表姑娘折煞奴婢了,‘姑娘’豈敢當,這是丫鬟中胡謅的罷了。”
這話說了,顧清宜卻沒跟着推诿回話了,只微微淡笑,那笑意淺淺的模樣,還是好像将她這心裏的虛榮看了個透徹,林水收斂了些,自知顧清宜這冷淡的性子,也沒放在心上,只吩咐了身後跟着的兩列丫鬟,将東西都擺放好。
郡王府最開始還是王府,但因着祖輩是皇族庶出,按照大宣的律法,除了沒有封地,世襲的封位也是逐代遞減,到了如今的郡王裴元,因為是這一脈的獨子和推恩政令,這才混上了郡王。
但郡王裴元之後的子輩,卻再無世襲的制度,所以位居從二品都護之位的裴家長子裴霁回才這般有話語權,因此,別說渚白居的大丫鬟林水,只是園子灑掃的小厮都比其他院裏的小厮高人一等。
郡王府的祠堂的邊上,有個抄書的小偏殿,常年除了特殊日子甚少往來打擾祖宗清淨,青石板路的縫隙裏都生了些青苔和矮草,兩側老木通向林中的堂宇小樓,祠堂高出地面一丈左右,臺階高高而上,古樹遮陰。
“二公子、表姑娘。”“二公子......”沿路幾位端着淨水的丫鬟低聲見禮。
這殿堂肅重,丫鬟們的走路和問安聲都不自覺的壓低了不少。
在人影忙碌中,偏堂中六開的雕花門走出位嬷嬷,瞧見兩人也沒見禮,低聲吩咐身邊的丫鬟,将裴霖章帶去了隔壁的祠堂中。
而後,她走近顧清宜,吩咐她身後的半冬:“這人手不夠,你去給你家姑娘準備些茶水。”又看向面前的顧清宜:“表姑娘,請跟老奴來罷。”
“多謝文姑。”顧清宜沒有借機搭話,不該說話的時候,她向來安靜。
文姑相貌有些偏國字臉,面上帶着些皺紋,給她添了些嚴色。
此時,文姑側目看了眼身邊顧清宜的打扮:漢白玉色的廣袖交領衣裙,淺雲色的腰帶,半挽的發髻上只帶了一只白玉素簪,清清淡淡的打扮,跟今日的場合很合時宜,文姑的面色細微的溫和了一些。
“表姑娘在此處等着,郡王妃現在隔壁祠堂忙着呢,丫鬟手上都有活計,只有讓姑娘身邊的半冬伺候姑娘了。”說話間,半冬端着茶水走了進來,對着文姑屈膝見禮。
文姑眼沒看半冬,繼續說:“稍後郡王妃過來,會安排姑娘們抄經,姑娘現在暫且歇息片刻。”
文姑交代了幾句,就去祠堂幫着郡王妃布置了。
文姑是當初郡王妃李娥在李家的貼身丫鬟,當初在閨中也常見顧清宜的母親,她跟着郡王妃來了郡王府,而後許了人家,有了女兒文酒,依舊在郡王妃身側伺候着。
“表妹來得這般早?”說話的是貼身丫鬟簇擁進來的四姑娘裴汐,她今日穿了身淺藍色的绡紗裙,素淨典雅。
“四表姐安,我瞧着無事,便提前走着過來了。”
說話間,裴汐坐在顧清宜身邊的小案桌邊上,兩人前面還有幾處案桌,都是留着給郡王妃和幾位公子的,她們兩人的是最末的。
“我方才瞧着二哥哥已經在祭拜了,應該是用不了多少時間就過來了。”裴汐接過半冬泡的茶,緩聲解釋道。
郡王府也算是皇族的旁支,最講規矩,女子除了過門的正妻,她們這些未婚的小女,甚少有機會去祠堂正廳,更別說表親的顧清宜,今日裴溫就沒被郡王妃安排過來。
顧清宜看着裴汐溫婉的面色:“有四表姐陪我,自然不難捱。”
其實顧清宜這個庶表親也能來,無非是因為她與上柱國将軍家二公子的婚事。年前,身邊的裴汐定了親,男方正是上柱國将軍家的大公子許知節。
之後她們二人,還要做妯娌的,郡王妃即便再不想親近顧清宜,也樂得帶上她,讓她與自己的嫡女親近些,日後高宅大院中,自有個照應。
身處祠堂樓宇中,兩人也沒不管不顧的說着閑話,各自安靜了下來。
陡然,門外傳來細微的響動,一道聲音壓低,卻氣勢十足的女子聲音越來越近。
偏堂中霎時湧進好些人,站在最前方的人,正是這聲音的主人:“你們二人來了?阿文,時辰差不多了,去吩咐丫鬟們準備準備。”
文姑輕聲應是。
顧清宜見為首的來人,越發行止規矩,她跟着裴汐見禮:“姨母,二表哥、三表哥.......”
郡王妃穿着雪青色的齊腰衣裙,彎葉眉,膚色白皙,端莊大氣,是頗有氣勢的主母形象,過于有神的雙眸看向人,反而給人被打量的壓迫感。郡王妃看向兩人,面上沒什麽變化,只微微的‘嗯’了一聲。
轉而語氣尋常,卻說一不二地吩咐着廳中的小輩:“你們大哥今早告了假,會晚到一些,等安燈大師過來,先會吩咐你們活計。”
說話間,文姑身後跟着六位丫鬟走了進來,手上各端着個圓肚的天青盂洗,顧清宜微微垂着眉眼,低眉順目地跟着衆人一道淨手。
丫鬟們擺好了香篆,檀香和甘松的氣味袅袅傳出,寧靜祥和。顧清宜心思細微一動,裴家大表哥不來才好,她還自在些。
日頭漸上,初夏暖熱的陽光透過祠堂的古木,絲絲縷縷的灑進窗柩,原是祥和的鳥鳴聲,窗邊蹲着的小燕卻驀地一驚,展翅飛走了。
文姑腳步匆忙的上了臺階,有些沒顧得上禮節,奪了室內的靜谧,堂廳中的小輩微微側目,顧清宜也擡頭看去。
文姑神色緊張,湊到最前面坐着的郡王妃身側耳語幾句,但實在是安靜,即便顧清宜也不可避免的聽到幾字“......郡王那邊要出人命了......”
顧清宜心下一怔,在身側的裴汐看過來時,連忙垂下眸子,做出專心抄寫的模樣。
今日是郡王府上的大事,什麽‘死’啊、“人命”的,在祠堂偏堂說出來,當真是大忌,可文姑老道,看來當真是刻不容緩之事。
餘光裏,儀态端莊的姨母匆匆起身,臨走前沉聲吩咐幾人:“今兒也差不多了,二哥兒和三哥兒還要去國子監,就先回去,這處就留女眷。”
被點名留下的裴汐和顧清宜輕聲應是。
見人走了,裴汐再次看向顧清宜,看見她穩靜抄書的模樣,有些欲言又止。
顧清宜扭頭看向她:“四表姐可是有什麽話要說?”
“表妹......方才可聽見什麽了?”
顧清宜眼睫一顫:“并未,方才我專心抄書呢,可是出了何事?”
裴汐想到父親的無狀放浪形骸,張了張唇,有些頓疑:“沒......許是我聽錯了罷。”
顧清宜唇角帶笑,冷淡的眸子移向宣紙冊上,她是顧家唯一的孩子,作為千嬌百寵長大的獨女,各種禮儀教導都是最好的。這簪花小楷瞧着也賞心悅目,這也是在她與裴溫之間選了她的原因之一。
但來了上京,顧清宜懂得什麽能摻和,什麽不能摻和,像方才那樣的,就是她不能摻和的。
這時,廳外響起裴汐貼身丫鬟的聲音:“大公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