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茅亭相争
茅亭相争
緣溪行過了密林, 視野開闊了起來,便瞧見對面臨溪處有個茅草木亭,裏面約莫有七八人, 皆是錦衣華服的夫人, 即便是貼身丫鬟衣料也不俗。
一身影熟悉的丫鬟走出了亭子,瞧見溪對面的顧清宜二人, 腳步停住, 文酒隔溪微微見禮, 旋即走進亭子到了李娥身邊耳語什麽。
許知謹也看清亭中的數人:“好像是我母親她們。”
眼見着茅亭中被衆人簇擁的長公主側身看過來, 顧清宜也跟着遙遙見禮,即便隔着溪河, 看不清相貌神态, 那姿态逶迤秀雅的模樣, 還是完全的映入衆人眼中。
“二公子身邊那女子是誰?到底是上京城的姑娘, 各個盡态極妍, 我都看花眼了。”長公主身邊的夫人開口問, 正是慶吳州的刺史夫人, 膚白微胖, 瞧着頗為珠圓玉潤。
李娥眼底劃過幾絲滿意, 方要回答, 另一側坐着的王夫人搶先道:“龐夫人不知道, 這是咱們郡王妃的外甥女, 也是如今許二郎的未婚妻子。”
龐夫人盈盈的笑臉一頓, 坐在她身側與她很像的姑娘拉了拉她的衣袖,正是前幾日跟着母親一起來上京的龐嫜。
“正是我那外甥女, 她向來不喜熱鬧,我也是頭一次讓她跟着來行宮。”死生為敬, 但明白人都是知道她這個外甥女這些年是關在自己院中守孝,避諱着沒明說出來。
一邊的王夫人眼尖,看出這刺史府母女二人面上的異樣,問道:“怎麽,龐夫人識得郡王妃的外甥女?”
龐夫人捏起絹帕,身側的龐嫜搶先道:“自然認識了,不就是安州顧大人的獨女,慶吳州就臨近安州,往日兩州刺史往來,都見過的,就是顧家父母雙雙仙去,她來了上京,我就沒見過了。”
“龐姑娘,請慎言。”亭外小路傳來一聲清泠到有些泛冷的女聲,語氣裏有些警告。
衆人齊齊回頭,不知什麽時候,文酒将顧清宜和許知謹二人帶着過來。
三年前顧闌失蹤,安州重兵盡歸慶吳州和然州,如今她慶吳州兵強民富,還被她一個孤女唬住不成:“什麽意思?我慎言?顧姑娘這突如其的冷硬發難好沒道理,我自問方才沒說什麽錯話才對。”
長公主看着兩人不顧長輩在場,鬥起嘴來,眉頭微皺。
龐夫人在一側坐着,沒說什麽,顯然也是認同自家女兒所說的,本是心寬體胖的模樣,神色冷下來,顯得有些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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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孩子說笑呢,兩個姑娘本就是熟識,開兩句玩笑罷了,清宜,來姨母這。”郡王妃見氣氛不對,出聲和緩到道。
許知謹反應過來,在她身側輕聲勸道:“清宜表妹......”
顧清宜心裏發冷,周遭衆人勸她的模樣,真當龐嫜說的是尋常嗎?
“龐姑娘,你方才說‘雙雙仙去’是什麽意思?我父親前去除匪剿患,只是失蹤,如今失蹤的卷宗尚且在大理寺、在都護司,你口出妄言,話語中毫無尊敬,言必有防,行必有檢,我所說的‘慎言’就是讓龐姑娘慎言。”
話音一落,衆人安靜一瞬,即便長公主都愣了愣。
最先反應過來的李娥驟然起身,勸道:“清宜!”
誰也沒想到這向來清冷淡雅出塵的表姑娘,能跟勢頭正盛的慶吳州刺史之女對着嗆聲。
好個“言必有防,行必有檢。”她母親還在她身側呢,連夫子都不敢這樣出口訓人,她當真無法無天了?還當自己是風光的安州獨女呢?!
龐嫜氣笑了:“顧清宜,諸位長輩都在這裏,我說話難聽,小女先賠罪了,但百裏線關是什麽地方,崖壁高百丈,顧大人與匪患殊死搏鬥雙雙摔下崖壁,我自是佩服,顧姑娘不能接受顧大人身死之事,我也理解,但姑娘去問問周遭,去問問百姓,誰還覺得顧大人能回來?”
妄議長輩生死,這話實在有些大逆不道的難聽,郡王妃神色也有幾絲難看。但中間的長公主目光平穩,沒有出聲阻止,李娥也按捺了下來。
亭外,姑娘單薄的身形微晃,顧清宜嘗到舌尖的血腥味,才微微松開牙關:
“龐姑娘,你這話我倒是稀奇了,我父親當年為大宣平定有功,聖人親筆封勳‘護軍’二字,真如龐姑娘所說之言‘早已身死’,怎麽如今安州刺史之位尚無頂缺,怎麽聖人尚未追封谥號,怎麽,天子尚且不敢斷定我父親生死之事,你竟敢張口便說?”
牽扯朝政,龐夫人也坐不住,拉住語窮的女兒,看向顧清宜冷笑道:
“好一個安州刺史獨女,我家嫜兒懂什麽朝政,你竟敢妄議至此,是要給我們龐家扣上莫須有的罪名嗎?!”
李娥再次起身,不等她發話,長公主驟然拍案:“夠了!”
裴顏春眼神冷了下來,環看一圈,冷笑道:“一個兩個,當真是好大的膽子,實在放肆!”
長公主發怒,衆人連忙跪身,不敢多言一詞。
裴顏春看着亭子外面沉靜有度,不卑不亢的少女,顧清宜跟着跪地,脊背卻挺得很直,好像纖薄的身形下,有不能折的傲骨。
裴顏春心下冷笑,還以為是個不争不搶随遇而安的寡淡性子,倒真是連她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妄議聖人,妄議國政,甚至妄議長輩生死,當真是管教得好啊。”裴顏春聲音平靜下來,讓人一時分不清她的情緒。
身為龐嫜的母親,龐夫人自認不可推卸,當即認錯道:
“長公主息怒,我家這孩子上面有三個哥哥,自小被寵壞了,言語無狀......顧姑娘說的對,言必有防,是她放肆了,長公主切莫因此動怒,氣壞了身子。”
偏偏龐嫜不服,圓眼瞪了瞪:“母親!我......”
“——啪!”話沒說完,一個巴掌打斷她口中狡辯之言。
龐夫人斥道:“還敢在公主面前放肆!”
臉上火辣辣的讓龐嫜好大一會兒沒有回神,她捂着臉,沒敢說話了。
龐夫人收回打人的手,深深吸了兩口氣,平定了語氣:“此事是臣婦管教不周,這孩子在慶吳州野慣了,說話越發沒規矩!公主恕罪。”
裴顏春看着亭中跪着的母女二人,這三年來,慶吳州勢頭正盛,又即将劃做二皇子封地,是不能太刮人面子。
“皇弟尚未讓大理寺和都護司評判顧大人一案,怎麽也輪不着你們這些閨秀外人多嘴,百姓之言本宮管不了,但諸位夫人姑娘,日後須知謹言慎行,切莫再妄加定論。今日之事是兩個姑娘相争,本宮暫且不追究,你們起身落座罷。”
諸位夫人姑娘諾聲稱是,但坐回原處,一時之間也格外安靜,無人說話,身側那溪流鳥鳴聲變得格外清晰起來。
裴顏春餘光見外面跪着的二兒子頻頻看向身側的顧清宜,越發覺得頭疼,方要開口說話,目光卻在顧清宜身上頓住,或者說在她的腰間頓住。
半夏扶着顧清宜起身,纖腰上挂着的麒麟玉佩就這樣映入裴顏春的視線。
她的神色沉了下來,開口卻冷靜道:“知謹,方才讓你去給諸位帶路的兵士送些湃了冰的鮮果,怎麽有空來這?”
衆人的目光再次看向亭外,龐夫人眼底有些打量,這青蔥少年的模樣,就是許家二公子?跟顧清宜站一處倒是有些登對,可惜......
許知謹被問得一愣:“方才母親不是說讓寄白前去麽?我這才帶着清宜表妹四處走走。”
裴顏春微微一笑:“寄白不是你的貼身近衛?讓他去自然是讓你去,現在時間還早,你代本宮去慰問一二,這些軍衛穿着厚甲,随護一路也是辛苦。”
許知謹明白,微微颔首:“孩兒遵命。”
記挂着身側之人,許知謹回身看她:“......清宜,你可要與我一起”
“對了,先前安枝這丫頭還說想去呢,你帶着安枝,你們二人一道過去吧,照顧些安枝,別讓部分五大三粗的軍衛沖撞了她。”
裴顏春的朗聲吩咐,打斷許知謹沒說完的話。
一側坐着的李娥眼底有些異樣,一次算是偶然,若是還有第二次,那就是裴顏春的态度了。
這代長公主去慰問随行軍士這事,不是誰人都有資格的。
偏偏裴顏春選了元安枝陪着自己的兒子過去,反而将一側站着的未來兒媳忽視了個徹底,實在是......
許知謹一愣,但向來聽從母親安排,他歉意的轉而看向顧清宜:“清宜,那我先跟着元表妹過去,等會兒再來尋你。”
顧清宜心裏想的是另一樁事,對此也沒多上心:“二表哥先去便是。”
元安枝看了眼孤零零站着,身形單薄的顧清宜,怪自己方才嘴閑着對說了兩句,這個節骨眼她也不敢反駁長公主,只好面色僵硬的跟着許知謹往前走。
龐嫜心下冷笑,面上被打的紅痕還在,卻不妨礙她跟着衆人一起,用看好戲的眼神上下打量外面格格不入的顧清宜。
她與顧清宜算是積怨已久,十歲的顧清宜可沒這麽內斂低調。
兩州際會,詩書琴棋,甚至馬術,她樣樣都是毫不掩飾的拔尖,當時慶吳州比不上安州富庶兵強,父親比不過顧闌,甚至她也處處被顧清宜壓一頭。
有道是莫道南風常向北,北風也有南轉時,如今她不是也瞧見顧清宜落魄了麽?
瞧瞧她現在,長公主甚至都沒開口讓她進來涼亭中避暑,就這樣站在太陽底下曬着,任由旁人意味深長的觀賞打量。
不等龐嫜多想,坐在裴顏春一側的李娥起身,面上笑意淡淡:“公主恕罪,先前還想起有事情沒有交代下人,那這便先走了。”
裴顏春心底細微錯愕,看李娥神色如常,只當自己想多了,李娥不是向來不喜這庶妹之女的麽?
“郡王妃要是忙就快些去,這處不妨事的,倒是我的不是,拉着你們說了好一會兒話。”
李娥淡笑點頭,轉身出了小亭,笑意散了幹淨,顧清宜将姨母的神色變化收入眼底,須臾間,李娥來到顧清宜面前,難得溫聲道:
“走罷,跟我過去瞧瞧那些下人收拾得怎麽樣了。”
顧清宜微怔,不等她反應,李娥上前拉住顧清宜放在身前的手,遠看姿态親昵的拉着她轉身走上了跨溪的平板橋。
溪水陣陣,樹蔭婆娑,平板石橋建得不寬不窄,方夠兩人并列前行,沒走幾步,小亭裏的人聲就逐漸消匿在溪水陣陣擊石聲中。
“......多謝姨母。”
顧清宜咽下喉口隐隐的哽意,出聲道謝,打破兩人之間的安靜。
李娥聞聲頓步,側目看向她,拉着顧清宜手腕的手漸漸松開,但她還是一副嚴肅的模樣:“走罷。”
說完,率先提步往前走,顧清宜連忙跟上,就在她以為姨母不會說什麽之際,她的聲音卻傳來:“你母親自來聰慧,你倒是有八分像你母親。”
顧清宜神色微凝,她其實不知李娥和母親李婵這對嫡庶姐妹關系如何,她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故事。
說親密,這些年姨母将郡王府下人對她輕視怠慢的動作看在眼裏,卻甚少過問她的事。可李家自來不親近她,姨母卻能在她孤立無援之際,書信一封将她接回郡王府。
“你來郡王府也有三年有餘,我倒是沒怎麽教過你,但今日我只提醒你,在這上京城中,多是‘錦上添花人人願,雪中送炭個個難’,世家如此,皇家也如此。”
“喏”她擡手微微點點前方,顧清宜順着她的手勢看過去,最前方要走向岔路,消失在小道上的一雙人映入顧清宜的眼。
男子分明是方才還站在顧清宜身側的許知謹,女子則是一身粉紫煙羅裙的元安枝,兩人站的不遠不近,并排往前走着。
變故就發生在一瞬間,不知元安枝那一側的草叢中是遇到了何物,她驚呼一聲,身側的許知謹分外有安全感的将她拉到一側......
許知謹體貼地護着元安枝的動作,盡收橋上顧清宜和郡王妃眼底,她們二人身後跟着的文酒和半夏也神色有些異樣。
李娥側目看她神色如常,頗為冷靜,心底對她有幾分贊賞:“高門朱戶中,要想站穩腳跟,就要學會喜怒不形于色,今日你知長公主是什麽意思嗎?”
顧清宜眼睫輕眨,想起方才長公主看向她那發涼的神色,點點頭:“.....清宜大致能猜到。”
她知道?這倒是李娥有些錯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