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回拒
回拒
可随後的岩山是一連數日的雷雨。
夏日的暑氣被滌蕩得幹淨, 但許是過于幹淨了,在這山水萦繞的行宮驟然涼了下來。
一大早,半冬便端着梳洗的溫水進屋, 眼見顧清宜已經坐在窗邊, 看着微微放晴的天色出神。
“姑娘這麽早便起了?這兩日天涼,姑娘穿着薄衫, 還是少吹些晨風。”
“無妨。”她的嗓音有些剛起的微啞。
“難得天色放晴, 方才一大早就來了個女官, 說是今夜宴飲就設在福慈殿中, 姑娘到時候便穿這件春裙罷,比那些紗裙厚一些, 夜裏也不冷。”
說話間, 半冬從箱籠裏拿出了一身疊好的雪青夾淺雲色的衣裙, 層層疊疊的紗裙有暗暗的流光, 也不算過于素淨失了禮數。
“這件倒是不錯。”顧清宜接過:“今日可有人來了?”
知道顧清宜問的是什麽, 半冬微微抿唇, 如實道:“今早倒是不見寄白過來了。”
顧清宜心底輕嘆, 不來便好, 不來也好, 這幾日雖是雷雨天氣, 但一連幾日許知謹都讓身邊的寄白送些小玩意兒過來, 昨日顧清宜叫住了寄白, 讓他給許知謹帶了幾句話。
她自問心腸冷硬, 但許知謹天性純善,并未做錯什麽, 他們二人的婚事歸根究底就是不合适。
是不合适的開始,他們的婚事是安撫籠絡父親的籌碼, 如今也是不合适的身份地位。
如若她是尋常上京城人家長大的姑娘,門戶相當,學識管家能力可堪為主母,那許知謹絕對是很好的夫婿人選,也不怪乎上京城中這多人豔羨顧清宜與許知謹這樁婚事。
可惜,她不是。
申時十分,晴陽高挂,一連幾日降雨的潮濕水汽已經被蒸發幹淨,顧清宜換好衣裳,便去了院中等其餘三姐妹。
Advertisement
最先傳來動靜的是裴汝的西廂,顧清宜聽見腳步聲便順着望過去,裴汝今日喚了身鵝黃色的紗裙,瞧着很清涼舒
适。
顧清宜看着她有些微微晃神,如今細看,才發覺不知什麽時候,裴汝已經與最初來郡王府的時候大變了模樣。
她記得裴汝被領進郡王府的第二日,就穿了一身像如今一樣的鵝黃色衣裙。
那時被鵝黃稱得面黃肌瘦的人,如今膚色白了許多,與雙姨娘相似的柔媚也先顯露出一些,只是還帶着些豆蔻之年該有的青澀模樣。
“表姐今日穿了別的顏色,倒是顯得氣色好了不少。”裴汝走近,坐在另一側的石凳上。
這時,半夏端了茶水上來,裴汝主動拿起青瓷提梁壺,為顧清宜和她各自倒了杯茶水。
顧清宜原本垂着的眼突然凝住,在裴汝倒茶的動作間,看見她那明明已經養白的手指還有厚厚的繭。
“表妹這手,我瞧着倒是養的慢一些,我那有些藥膏可以軟化養護手指的,可要我讓人給你送一些。”
裴汝到倒茶的手一頓,順着顧清宜的視線看向自己的手,這手确實與世家姑娘格格不入。
她斂眉,神色如常的放下提梁壺:“多謝表姐好心,但我最近也用功,這繭沒了還會再長出來,倒是不用多費力氣。”
“用功?”顧清宜微微挑眉,眼神有些細微的打量。
裴汝輕笑一聲:“表姐肯定是在好奇我如何會寫那一手好的簪花小楷的,當然是沒日沒夜的練習了。我不似表姐和幾位姐姐一般,自小便有師傅教授學問,要想不被人瞧不起,自然是要在這最短的時間學好學問,讓旁人什麽錯處也挑不出。”
顧清宜抿唇,就這兩月的時間,能寫字寫到厚繭的模樣,她自然是足夠用功了。
但學字好學,寫得好看卻要很多時間,顧清宜不是沒練過,短短兩月就能寫出那般模樣,怎麽可能。
可裴汝既然敢寫給裴霁回那字提示,就沒想過隐瞞:“早在四年前,我就知道我的身世,我也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回到這屬于我的地方,我私下攢了錢,找鎮上秀才的女兒學字,學書......”
顧清宜聽的認真,卻發現對面的裴汝突然停下,轉頭一看,原來是裴溫和裴汐出來了。
顧清宜也适時的沒再問,起身看向裴汐和裴溫。
裴汐今日還是珠翠雲鬓的端莊嫡女模樣,倒是一側的裴溫穿得素淡了起來,往日賽着裴汐的金貴,今日卻穿了身淺綠色的绡紗裙。
顧清宜看在眼裏,裴溫頭上簪着的翠玉并釵和衣裳與她尋常穿的很像,好在她今日難得換了身鮮豔的衣裳,不然倒是相撞了。
“是我找這手镯耽擱了時間,讓大家久等了。”裴汐笑着歉意道,“現在時辰不早了,咱們先去母親的院裏等人吧,等會直接去正殿。”
福慈殿的宴席可不比尋常姑娘家的小聚會,這一府的姑娘都要跟着夫人主母先去給皇後娘娘問安的。
顧清宜等人倒是沒有什麽異議,她看了眼身側的裴汝,心底微思,還在想着裴汝方才的話。
李娥與郡王的院子在另一處院落,這處多是大臣和世家夫人居住,等顧清宜等人過去的時候,李娥正巧帶着人走了出來,不過她們卻看見不同尋常的人。
鄒安一一身丁香色繡水蓮的齊腰煙羅裙,遠遠瞧着便瞧見那婉約清貴的麗容,如今正親密的一手挽着李娥的手臂,一手拿着把烏木宮扇。
“母親,安一表妹,這麽早就要過去了?”裴汐很快反應過來,笑着走上前:“怪我怪我,耽擱了時間,讓母親和安一好等。”
她的視線微微打量了一眼鄒安一便收回了視線,挽住了李娥另一側的胳膊。
“原先是想等會兒再過去,但安一說皇後娘娘殿中的牡丹開了,便想着提前去瞧瞧。”
這幾句話的功夫,顧清宜也跟了上來,一側帶着笑臉的鄒安一突然看了眼她,笑容裏有些別的異樣。
昨日她才想起來,上次她與哥哥打包了廬南樓的小吃,攔住霁回表哥的車駕時,顧清宜好像也在,當時顧清宜的絹帕可還被裴霁回拿着......
別的時候與她無關,可她現在知曉了長輩的用意,到時候與裴霁回有了婚約,這事她就要上心了。
“母親要和安一表妹去瞧牡丹,我們這般跟着可要緊?”裴汐語氣帶着些開玩笑。
“你們跟着才好呢,一起去皇後面前露露臉,就像清宜,怕是還從未見過皇後娘娘呢吧。”
李娥說話間看了眼顧清宜,笑道。
“正是,先前都沒機會拜見皇後娘娘。”顧清宜回話。
皇後鄒筝其實是太傅鄒是的表侄女,原先只是鄒家的偏支,皇後的父母去外州上任時,突遇山洪,夫妻雙雙因職而殉,鄒是憐惜鄒筝年幼,便過繼到了自己的名下,認作自己的女兒,成了鄒府嫡女,而後更是嫁給了當今的聖上。
因此鄒筝與太子妃以及鄒安一也不算是親親的姑侄,但皇後其人性子溫婉,對待鄒家的這些小輩也分外和善親近。
這不才一踏入福慈殿,就見皇後娘娘身邊的女官畫樓在一側等着了。
“娘娘午歇起來看那打苞的牡丹微綻,就想着讓人去喚幾位夫人姑娘過來賞牡丹,如今裏頭正熱鬧這呢,郡王妃請跟奴婢過來。”
“那就有勞你帶路了。”李娥笑意分外真切,由一側的鄒安一挽着,率先踏進殿中。
裴汐趁着湊到了顧清宜身側:“我瞧着,估計醉翁之意不在酒。”
顧清宜眼眸閃過幾絲不明,卻也沒出聲應和。
福慈殿是皇後向來歇息的正殿,占地頗大,園子中央有幾個巨大的千層石,如今清水順着千層石墜流而下,形成了兩人來高的小瀑布,瀑布旁邊便是一壇壇品相極佳的牡丹。
畫樓擡手示意:“郡王妃請,皇後娘娘正在小園中歇息飲茶呢。”
原先顧清宜還有些不明白裴汐口中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什麽意思,直到看清院中的幾人,讓她險些頓步。
只見紫藤花架的院落裏,坐着幾位打扮華貴的女子,為首的圓臉沉穩又溫和的便是大宣的皇後鄒筝。
另外一側坐着被宮侍伺候得很細心的人,是有了身子的太子妃鄒安挽。
至于那些畫樓口中的幾位夫人,倒是不見什麽蹤影。
“哎呀,你可算來了,方才我還和安一說起你呢,這一連幾日都不見你蹤影,安一這孩子勤快又親近你,就主動攬下活計,說是親自跑一趟去叫你過來閑坐吃茶。”
“小姑......”鄒安一粉白的面上有些不好意思,露出些女兒家的嬌态。
“皇後娘娘說笑,這幾日連日連夜的雷雨耽擱了,不然我定會多來叨擾叨擾,陪着娘娘說說閑話。”
“對了,這些就是府上的姑娘吧?瞧着當真是水靈,我看這好像是汐丫頭吧,當真是生得個好模樣。”
皇後轉眼看向園子外面安靜候着的幾位姑娘,出聲笑道。
顧清宜幾人瞧見院中幾位尊貴的女子投來打量的視線,越發規矩,恭敬地見了個禮。
鄒筝額外掃了眼裴汐和顧清宜,但今日的重點也不在這,她擡手招了招:
“你們姑娘家愛玩,本宮也不想拘着你們,西園那邊備了好些茶水點心,你們先去那邊閑逛罷,也別拘束,想吃什麽只管吩咐宮侍給你們取。”
“是。”
幾人齊齊應聲。
“幾位姑娘請跟奴婢過來。”
皇後話音才落,畫樓便到了顧清宜身側,為幾人引路。
顧清宜捏着團扇的手微微一緊,臨了轉身時,不受控制的看了眼花架底下的情形,鄒安一正坐在皇後和李娥之間,笑意盈盈的回着話。
顯然今日話題的中心便是在鄒安一身上,或者還可以說在沒到場的裴霁回身上。
前面的裴汐不知道和畫樓女官說了什麽,竟聊了一路,等瞧見了個六出小亭,裴汐轉身輕聲喚了聲顧清宜,卻發現她竟然出神了起來。
眉頭微皺,又喚了一聲:“清宜?”
“嗳,汐表姐,怎麽了?”顧清宜回神,卻對上了裴汐身後,裴汝那別有深意的眼神。
她突然一震,心底咚咚敲了一路的鼓聲也停了下來,在裴汝這眼神下徹底清醒了,心底對自己微喃:她這是在想什麽?即便是鄒安一嫁入郡王府,那與她這郡王府的表姑娘有何幹系?
“怎麽這兩日總是瞧你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晚上沒歇息好?”
“是有些難以入眠,不過是因為我自小不喜雷雨,今日天色大晴,晚上倒是可以好好歇息歇息。”
裴汐順着丫鬟的引路,繞上一側的石階:“怕雷雨?那你跟三哥還有些像呢,三哥也是自小就怕雷雨天氣,初夏雷雨時分,他還會跟夫子告假呢。”
裴霄言?
顧清宜腳步一頓,随即下意識的看向另一側的裴溫。裴霄言雖然是潭姨娘的孩子,但讀書用功刻苦,性子又內斂,即便李娥也對他溫和幾分,只是這樣的人會因雷雨天氣就去告假不去學堂?
裴溫看見顧清宜的打量,忙移開眼,姨娘對哥哥可比對她好多了。
可這時,西園的門口突然傳來一陣聲響,顧清宜等人聞聲看過去:
為首的正是一身淺雲色圓領袍的裴霁回,腰上配着白玉環佩,顯露出勁瘦的腰身,修長的身形和冷峻的模樣實在光風霁月,當真是遠遠就覺着高不可攀。
裴汐欣喜,先對着身後笑意洋洋的鄒寓見禮,而後看向走進的裴霁回:“哥哥可算來了,母親和皇後娘娘怕是還等着你呢!”
“等我?”
裴霁回的視線從一側有些神色冷淡的顧清宜身上移開,疑惑看向裴汐。
裴霁回和鄒寓身後跟着位小太監,此時三人正站在小亭子外面,隔着圍欄和花草,看向亭中幾位姑娘時微微仰着頭。
但這樣低的位置卻沒有讓他的氣勢和威嚴減輕兩分。
“哥哥別不好意思,方才......”
“大哥哥不知道嗎?皇後娘娘和姨母喚了鄒姑娘呢,此時正等着大哥哥呢,這幾日我們這些妹妹都知道大哥哥好事将近,大哥哥快些過去吧,不要讓鄒姑娘久等了。”
裴汝驀地出聲,但這開朗的打趣不适合她,這話反而讓場面一時冷了下來,她對上裴霁回發涼的眼神,微微瑟縮的咬唇。
“呃...”被裴汝搶了話的裴汐反應過來:“是啊,大哥可是要給我們找個嫂嫂了?鄒姑娘她”
“沒有的事。”
裴霁回沉聲打斷,他莫名額外的看了眼一側安靜的顧清宜。
可顧清宜卻沒看向亭廊外的幾人,側目看向另一側,在裴霁回的角度,只能瞧得見她清晰的側顏,緊抿的唇能看出主人的心情許是不大妙,又或是她慣來的疏離神色。
“此事我絲毫不知情,日後你們也不必再說,損害了姑娘家的名聲。”裴霁回再次強調,眼神卻時不時放在那清瘦綽約的身影上。
“......都護大人,三公子,皇後娘娘和太子妃娘娘都還等着呢。”帶路的小太監咽了咽口水,大着膽子提醒道。
竟是鄒家的女眷都在?
裴霁回別有深意的看了眼身側的鄒寓,眼眸幽深,讓熟悉他的鄒寓心下一抖。
“!這個我是當真不知!”鄒寓舉手顯示自己的無辜:“青天大老爺明鑒,我是當真只想帶着你來轉轉,絕對沒有別的意思。”
今日夜宴就在皇後的福慈殿,他和裴霁回來的早,真不知母親與姑姑的心意。即便是知道,他也不敢插手,他哪敢管這神仙的婚事?!
“勞煩公公回去,就說裴某現在突然有些急事,不到開宴都沒空閑過去,改日向皇後娘娘賠罪。”
“呃......這,”公公為難,看裴霁回這麽悠閑的站在這處,他實在不敢說假話欺蒙皇後娘娘吶。
顧清宜聞聲側目,一不小心就對上了裴霁回看過來的視線,眼底宛如澗底深潭,看不透,情緒蒙着霧,看不清。
這視線實在太過幽深,她不自在的微微咬唇,即刻移開了眼。
裴汐也覺得不妥,不等開口,一邊的鄒寓率先解圍,攬過小太監,“來來,霁回不得空,本公子與你一道過去,正巧好久也沒看見小姑了。”
說完,他打開折扇,倜傥一般的扇了扇,卻發現身側的好友沒什麽反應,鄒寓心底疑惑,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這不是那許二的未婚妻是誰?看得發愣了?
鄒寓心底有些複雜。
見人走後,裴汐下了涼亭:“現在也還早着呢,哥哥可要坐下來喝杯茶,母親那邊......”
“不必了。”裴霁回掃了涼亭一圈,視線停在一人身上:“這幾日查看安州卷宗,發現了許多不甚了解的安州風土習俗,顧表妹可有時間,與我過去瞧瞧,解答一二。”
裴汐面上的笑意微斂,順着回頭看顧清宜——
她坐在最裏側的的美人靠上,神色淡淡的,即便是裴霁回主動問話,也表現得有些冷淡:
“才換了衣裳,離大表哥的院子怕是有些遠,再且也要開宴了,就不必了罷。”顧清宜出聲道。
“清宜......”裴汐微微張唇,又是一呆。
這是回絕大哥了?別說清宜表妹了,即便是花天酒地的父親也許久都不這般冷淡的回拒他了。
一時安靜下來,裴霁回眯了眯眼,看着她,可顧清宜坐得板正,姿态優雅,又套上了往日那清冷疏離的外殼。
顧清宜微微咽了咽,眼睫一顫,這般安靜,她方才腦子發熱,話才說出口就後悔了。
頂着這麽多微微錯愕的視線,顧清宜示弱一般的起身,就聽裴霁回道:“不必走遠,就在福慈殿外的涼亭即可。”
說完,他率先轉身出了西園。
顧清宜咬牙,提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