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悵然
悵然
夕陽的餘晖拉得很長, 半冬扶着顧清宜拐出了小花園,伸手虛虛的扶了扶顧清宜受傷的那只手腕:“這處沒人,讓奴婢瞧瞧姑娘的傷處, 可還嚴重?”
半冬不說她都沒反應了, 先前的熱氣上頭和複雜心緒快讓顧清宜沒意識到傷處的疼痛。
“哎呀,都青了!”半冬驟然出聲, 語氣中有些心疼。
顧清宜低頭看自己的手, 她向來膚白, 如今這泛青的一塊連着周遭的紫色才顯得更為明顯, 甚至瞧着有些唬人。
“沒事,現在已經不疼了, 等晚膳回去揉揉便好。”顧清宜有些不在意, 腦子裏亂亂的, 不知道在想的是方才知道的朱科一事, 還是其他.....
“怎麽會無事呢?奴婢”
“清宜!原來你在這處, 我還讓明風來尋了好久。”
路口的裴汐招了招手, 打斷了半冬的話。
顧清宜聞聲望過去, 面色卻微怔。
站在裴汐身側的是許知謹。
今日的許知謹穿着一身春辰色的圓領袍, 半挽了發冠, 身上有少年獨有的朝氣模樣, 顧清宜記性很好, 她記得這件衣裳上次在廟會的時候, 許知謹就穿過一次。
顧清宜斂眉, 面上帶上了知禮的淺笑,“汐表姐, 許二公子。”
許知謹的笑顏微不可查的劃過了幾絲失落,她還喚他‘許二公子’。
其實顧清宜這樣分清也是應該的, 她母親本就是郡王妃的庶妹,郡王妃與長公主的親緣都是庶堂嫂了,她與許知謹的親緣關系則扯得更遠了。
之前一直跟着喚二表哥,在別人耳中,難免有攀親戚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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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汐上前親密的挽住她:“先前你沒走多久,知謹表哥就過來了,知道你是跟大哥去轉轉,就說要來找你。”
顧清宜聞言看向他,許知謹暗自握了握拳頭,裴霁回除了對親眷溫和些,對誰都是淡漠冷然的,但這次來了岩山行宮,他便發覺了不同尋常。
先是因為他的玉佩之事,介入他和顧清宜之間。再是那日泛舟宴變故,裴霁回出來為顧清宜作證,原來他們二人當時私下還約見了。
今日更是,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兩人就來這僻靜的小花園了。
“正是,我還說尋表妹去瞧瞧福慈殿新送來的兩尾魚,尾鳍靡紅,吉祥好看。”
顧清宜微微皺眉,卻沒發現對面的許知謹神色一變,他的視線看向那從木槿花深處走出的男子,一身淺雲色的圓領袍稱得他越發光風霁月,冷淡中又有沉穩之氣。
是他這從未經歷官場浮沉的少年沒有的讓人信服、運籌帷幄的氣勢。
察覺到自己氣勢弱了幾分,許知謹暗自僵直了脊背,迎面對上了裴霁回漆如點墨的眼眸,旋即移開看向顧清宜:
“表妹不必着急拒絕,昨日你讓寄白帶回來的話,我想我們還是應該當面說清,不是嗎?”
顧清宜不知背後兩人視線的交鋒,拒絕的話方要說出口,聽到許知謹這話,她也冷靜了下來:“也好。”
說完,她率先提步往前走,許知謹又看了眼遠處走來的裴霁回,唇角微微一動,面上的心思藏不住,好像在說與顧清宜有婚約的是他。
幸樛将許知謹帶着莫名挑釁的笑意收入眼底,有些二丈摸不着頭腦,這許二公子一向是對大人恭敬崇拜的,今日怎麽笑的這麽...
“大人,這許二”扭頭看見大人緊繃的側臉,幸樛适時住口,不敢觸黴頭。
“顧清宜呢?”裴霁回走近,神色冷淡的随意問了一聲。
裴汐回頭一驚:“大哥?清宜啊,她跟知謹表哥去觀魚了。”
說完她也沒當一回事,更沒有留意裴霁回冷下來的神色。
觀魚?
一個水缸困養的錦鯉,有什麽好看的?
... ...
走過了被晚霞映得粼粼波光的小湖,顧清宜看了眼身側青松一般的少年,斟酌開口:
“許二公子,我們二人的婚事本就是權衡利弊的結果,如今”
“我想知道為什麽?清宜。”許知謹停步,側身面向顧清宜:
“單是因為我與你的承諾太遠了嗎?可我尚未及冠,你也才及笄不久,半月前在茅亭的途中,你...你分明應允我,答應我,待我秋闱之後再商議禮書事宜,怎麽如今你我就到了這地步了......”
後半句許知謹的聲音低低的,有些悵然,還有些難以察覺的委屈。
“我......對不起,是我食言了。”
顧清宜低下眼睫,許知謹很好,但不适合她。
許知謹目光閃了閃,嘴角溢出一絲苦笑:
“其實我也能猜到,自從上次在馬廄邊,我與你争論了兩句之後你便有意疏離我了,可那事我早已向你賠罪道歉。
你表面看着淡然離外,可心思最窄,哪怕我只是說錯了這麽一句話,便連改過的機會也沒有了麽?”
顧清宜腳步頓住,可許知謹也沒想聽顧清宜的回答,繼續道:
“我母親貴為長公主,她有些時候脾氣是大了些。但若真是得到她的認可,便是将人放在心上關懷的,我這幾日讓寄白去尋你,也是我母親親口應允的,她甚至讓我送些姑娘家喜歡的首飾,可見母親她心中已認可你了。”
這話倒是讓顧清宜多想了一些,先前春和長公主對她的态度,明眼人都看在眼裏,如今怎麽心思扭轉了?
可顧清宜的心思卻有些古井無波,她懷疑自己是否當真天生的性情寡淡。
在顧清宜看來,幼時的婚約既然是聯姻制衡的手段,那就不存在誰對不起誰,可在顧清宜最需要照顧,最需要依靠的時候,長公主對于她的示好表現得十分冷淡,世家衆人将她的難堪處境看在眼中。
可這場兩廂互惠的婚約中,顧清宜不欠裴顏春,憑什麽她不喜歡時,她的冷待顧清宜要照單全收,入她眼時,顧清宜就要欣喜的接受?
顧清宜擡眼:“二公子,你說的我都知曉,只是昨日我也已經告知你了,我們的婚約,是我父母親希望我日後有個富貴夫家依靠,是長公主希望籠絡我父親的兵權,如今顧家早已無了兵權,是該散了......”
“好一個散了。”許知謹眸中閃過幾絲痛怮,想起方才那一幕,他咬牙,試探問道:“是因為我母親?是因為如今的身份?是因為我?還是......因為裴霁回?”
她心底一滞,不明白許知謹為何這般想,她看向許知謹,言語認真:“我決定你我之事時,從未因為任何外人。”
也許她現在對裴霁回有些超乎尋常的信任,但也僅限于在明确想退婚之後。
她既為局中人,盤上棋,背負的是父親的冤案,而他是春風般的少年郎,更不知局中的瞬息萬變,即便沒有長公主,他們也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許知謹腳步有些踉跄的後退,面前的姑娘過分冷靜,冷靜得讓人覺得她的心太硬。
可就是這樣人,在馬匹發狂時處變不驚,被他簪花時低頭盈盈一笑,如化了冰的春溪,清冽見底,伸手劃過這春溪便難以忘懷。
“......好。”
他只吐出一個字,喉口卻酸澀艱難。
許知謹轉身,走向另一側的小道,垂眸掩飾心底的落寞。
春溪便是春溪,清冽會冰人,伸手一撈便從指尖劃過,好像擁有,也好像未曾擁有。
能留住彙聚春溪的,只有一汪潭,一泊湖,一面堤,可少年尚未及冠,只有赤手空拳,終是溪過指隙,落空一場。
“姑娘,你還好嗎......”
半冬扶住身形微晃的顧清宜。
“無事,走吧。”顧清宜低聲喃道。
說完,她轉身,與許知謹方向相反。
可不等顧清宜反應,半冬将一塊豆綠色的絹帕遞到眼前,“姑娘...擦擦吧。”
顧清宜怔住,沒接過絹帕,手指往臉上微觸,摸到了些冰涼。
不知什麽時候,她滾了淚。
到底是十五年的婚約,她也曾期待期盼過,這樣的少年郎,終是她不可攀,當初爹爹和娘親是懷着什麽心情,什麽樣的憧憬為她定下這門親事,不過,如今也要散了......
這時,半冬的視線卻看向正前方假山邊:“......大公子。”
顧清宜看過去,那峻拔如崖松的人,不是裴霁回是誰?
顧清宜眨眼,濕漉漉的眼從他身上移開,難得沒有跟他見禮,自顧轉身便帶着丫鬟走了。
“大、大人,快開宴了,咱們走嗎?”跟着看了全程的幸樛咽了咽口水,開口道。
裴霁回微微颔首,面無表情的模樣恢複了往日皚皚霜雪氣。
哭了,是為什麽哭了?
因為心裏有許二嗎?
... ...
福慈殿的殿宇是行宮中除了聖上的正殿之外,占地最大的殿宇了。
顧清宜擦了臉,帶着丫鬟過去時,正好在門口遇到了裴汐和裴溫等人。
“清宜。”離遠了看不清,如今裴汐拉着她的手,将顧清宜微潤的眼睫看在眼裏,心底已經有了思量。
“你來得正好,快開宴了,咱們姐妹幾人位子在一處,先進去吧。”裴汐笑笑裝作不知情的模樣。
可裴汐回頭卻見一臉喜色的裴溫,神色也冷了下來。
先前裴溫就知顧清宜跟許知謹走了,如今她無所顧忌的打量了一眼,心底早已喜色湧上心頭,這婚事,還當真不成了?
郡王府女眷的位子在離高位不遠不近的中處,她們幾人落座不久,就見裴平等一幹皇家人到了殿中。
顧清宜倒是多多留意了在皇帝身側那從未見過的太後,原以為王太後是保養得宜,尊貴雍容的模樣。
卻發現她頭發斑白,面上帶着慈善的笑意的模樣,顧清宜看着甚至比老郡王妃還平易親人些,絲毫不像是傳聞中心冷擅權。
貴人落座,殿中便開始了歌舞升平,箜篌古琴,一片笙簫熱鬧。
坐在裴霁回身側的鄒寓見右邊的妹妹悶悶的不說話,他收了扇子,湊近問道:“怎麽了?今日不是高興的換了幾身衣裳去見姑姑嗎?如今倒是個悶頭雀兒了。”
鄒安一擡眼看向鄒寓,在燈樹通明的殿宇中,輕易就将鄒寓身側的裴霁回收入眼中,此時裴霁回眸光幽涼,掃了眼對面便收回了視線。
而對面,正是許家二兄弟的方向。
鄒安一悵然搖搖頭:“我沒事,哥哥你就好好吃你的酒去吧,少管我。”
鄒寓輕輕啧了一聲,湊近了些:“我猜你一定是明白了霁之的心意,不過你別急着傷心,這婚事沒成,對你,對鄒府那是好事。”
“好事?”鄒安一凝眉,她不明白,鄒家與郡王府聯姻,不應該是各方都是利處嗎?
可鄒寓卻沒再說話了,自顧斟了酒,玩起他那從不離手的折扇。
若是太子将來繼承大統,他鄒家可是出了兩位皇後了。
雖裴平忌憚王太後和王家,轉而親近鄒家是真。但有了王家外戚的前車之鑒,聖上哪敢放心外戚鄒家與自己的近臣裴霁回結親?
皇後和郡王妃分不清多變的聖心,可裴霁回卻很清楚,他與鄒安一,絕對沒有聯姻的可能,今日他言明,對誰都是好事。
宴飲正酣,無人發現的角落,一身侍衛打扮的應期走了進來。
“世子,找到一個管酒水的宮女,您讓我從醫館拿的拿藥......”
“嗤......”裴九竹打斷,姿态有些風流的擡着下巴努了努,“你看他那模樣還需要嗎?”
應期擡眼,将對面喝得醉醺醺的少年看在眼裏,壓低聲音道:“那屬下現在就去安排?”
“嗯。”
裴九竹仰臉飲酒,将寒芒隐在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