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遠嫁
遠嫁
宴席已散, 已然亥時人定,但各處的殿宇中仍舊一片燈火通明,實乃今夜發生的事, 實在讓衆人始料未及。
太後寝宮燭火盈盈, 從廊外直通殿內,蘭太醫向來從容的臉色也染上了幾絲急色, 但不得太後傳召, 只得繼續在殿外候着。
寂靜的殿中傳來碎瓷聲, 殿外的守門宮娥越發神色恭謹。
這時, 殿中走出一位嬷嬷,她神色平靜地看了眼蘭太醫:“蘭大人, 太後娘娘的傳召怕是還要一會兒呢, 您先跟奴婢到偏殿歇息稍坐片刻。”
蘭太醫嘴唇動了動, 看這肅冷的場景最終還是輕嘆一聲, 跟着嬷嬷轉身往外走去。
路過臺階時, 還見王夫人慌慌張張的跑上來臺階, 連珠翠都亂了也不曾發覺。
王夫人一見蘭太醫便頓住腳步, 抓住人問:“妙語呢?身子可還好?可有不适?”
蘭太醫細眉微擰, 一邊為她帶路的嬷嬷卻早已反應過來, 甚至毫不客氣的将王夫人抓着蘭太醫的手拂開:
“夫人, 蘭太醫是聖上召來的太醫, 是貴客, 自然得先招待一二, 讓人坐着吃會兒茶水,等下自然會為妙語姑娘診脈, 倒是太後娘娘現在還等着夫人呢。”
王夫人愕然,不等再次出聲, 跟在她身後內斂安靜的王妙聲便拉住了王夫人:“母親,我們快些去尋太後娘娘罷,事情解決了,也好讓二姐姐給太醫看看身子,回去修養不是?”
嬷嬷看了眼王妙聲,她雖然是庶出,确是王家三姐妹裏,最識大體的,旋即,嬷嬷也沒耽擱,轉身帶着王夫人幾人進了殿中。
可不等王夫人帶着王妙聲踏入殿中,迎面便飛來一個茶盞,“诶!”她吓得驚呼往側面躲去,但她身後的王妙聲就沒這麽幸運,被“咚”的一身砸在肩膀上。
好在茶盞沒碎,只是裏面的茶葉順着她的肩,濕淋淋的撒了一身。
王夫人捂着唇,看向殿中的太後,也沒敢說話了。
“呵,喝茶消氣、喝茶消氣、哀家哪能消得下去,王家有你這腌臜貨色,當真是祖上大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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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妙聲咬着牙,忍着肩上的鈍疼,跟着上前跪地問安,餘光見王太後那塗了蔻丹的手指直直的要戳上王妙雲的眼,眼底是森冷的滔然怒意。
而殿中另一側的跪着的,是一身濕漉,面色燒紅,不住打顫的王妙語。
她有些發懵,出事的二姐王妙語,怎麽如今殿前被訓誡的人是王妙雲?
王太後擡眼,“你瞧瞧你教導的好女兒!構陷嫡女,将人推入湖中,将王家的臉面都丢盡了!”
王夫人大驚:“什、什麽?!”
犀利的視線看向跪地的王妙雲,王夫人怒然起身,不顧端莊的罵罵咧咧踹了一腳:
“原來是你這庶出貨色帶壞我們妙語,當真是腌臜賤貨肚子裏的種,上不得臺面!你嫡姐名聲毀了,好讓老爺将寶壓在你身上是不是?你也配?”
“哼......”王妙雲被踢得一個踉跄,臉上的巴掌印也火辣辣的,她想開口,看見瑟縮發抖的王妙語卻又将口中的話語憋了回去。
“罷罷罷!你把這貨色,現在、連夜給我送回上京城去,省得在這礙着哀家的眼!”
王太後拍案冷嗤。
話音才落,王妙雲臉上愈加慌亂,哀求一般伸手拽住王太後那金絲挑繡飛鳳的裙擺:
“太後娘娘,妙雲知錯!妙雲知錯!千萬不要将妙雲送下山,不然妙雲的名聲......名聲就毀了!”
王太後眉頭一皺,身邊的嬷嬷立刻将王妙雲架起,她聲音裏毫無心軟之意:
“哀家今日告訴你,別說你名聲毀了,即便你死了,被喂了狗了,也不是什麽大事,你敢忤逆哀家,哀家就要讓你知道,王家不只有你一個姑娘,也不只有你一個庶出。”
說完,她的視線放在了一側安安靜靜跪着的王妙聲身上,暗示明顯。王妙雲張嘴,卻被嬷嬷一把捂住,連拖帶拽的帶了下去。
殿中又驟然安靜了下來,安靜得好像連王妙語冷得牙齒打顫的聲音也能聽見。
王夫人性子軟,心疼女兒,但是更不敢忤逆多嘴,如今也唯唯諾諾的立在一側。
王太後的坐回正位上,身邊的嬷嬷立刻上前為她按揉腦袋,在這旁人大氣不敢出的安靜中,她阖起了微濁的眼,看似是歇息了。
可下一瞬,王太後開口打破了王妙語的幻想:“聽說那葵安林被調去青州做州刺史了?”
底下的王妙語和王夫人,一個燒得發懵,一個怕得發愣,哪懂她在說什麽。
“是,太後娘娘記性好,這葵安林如今才而立之年,當年從進士一路提拔到吏部,如今又被調取青州做了從四品的州刺史了。”
為她按揉的嬷嬷适時接話,随口就能提起官員的來歷和家世,看來沒少在王太後身邊服侍。
“這就對了,聽說這葵安林如今尚未婚配,還沒離京就着人相看了也沒看上合适的姑娘,妙語如今倒是适齡了。”
“!!姑母!您、您這是什麽意思?”王夫人反應過來,面上惶懼。
“不、太後娘娘,我不.....我怎麽能嫁那樣的人,今日我與知謹表哥已經有了肌膚之親,整個行宮的人都瞧見了,我怎麽能再嫁他人......”
“正是因為如此!”王太後斥道:
“別以為哀家一直不知道你那少女懷春的心思?我想着你是王家嫡女,總能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你怎麽敢自降身份?自損名節,做出讓王家、讓哀家臉上蒙羞之事的?!”
王夫人愣住了,不是那庶出的小賤人陷害自己的嫡姐麽?怎麽這話好像連語姐兒也有份。
被當衆指出那見不得人的心思,王妙語倉皇跌坐,不知是燒熱的脫力還是自覺羞愧擡不起頭,她久久的垂着腦袋,
眼淚啪嗒的滴在冷涼的地磚上。
“你們也別覺得委屈,葵安林相貌周正,這些年是家境太過一貧如洗才沒說到滿意的親事。
可你們別忘了,如今安州慶吳州深陷茶鹽案風波,茶鹽官路日後就要移轉青州,他這青州刺史,日後為大宣掌管的賦稅,那是不可估量。”
低垂哭泣的王妙語擡眼,淚意朦胧中看向正中那頭發斑白卻眼神犀利的女人,衣裳那般華麗,還有步搖上墜着的南海明珠都在說明,這是天下地位最高,權力最多的女子。
說到底,她不過是他王家籠絡青州刺史的手段。
“可、可是何必要妙語呢?妙雲不行嗎?實在不行不是還有妙聲,哪裏就輪到我的妙語了,她既然與許知謹有了幹系,大不了就入了妙語的願,嫁入許家......”
“放肆!”王太後拍案,斥道:“你這蠢婦!你要哀家向春和他們姐弟二人低頭不成!”
王夫人被訓斥得安靜下來,張張唇卻不敢再說什麽。
一邊被王夫人點名的王妙聲暗暗松了緊緊攥着的衣裙,好在太後沒聽進去,否則遠嫁外州的人,就是她了。
“你與許二那小子在水裏蹚了一遍,想嫁給上京城的高門大戶必是不成了,那葵安林遠在青州,哪能知道你名聲如何,你作為嫡女過去,那才真是顯示咱們王家籠絡他的誠意。
我如今好言好語跟你說話,你要是再不聽勸,你父親可不是這般溫和了。”
“咯咯......”王妙語扯着嗓音輕笑,當真是好極了。
她與春和長公主有了矛盾,連他們這些小輩也絲毫觸碰不得。
為了她的顏面,她不能與許家有婚約。為了她那破天的謀算,她要去青州那偏蠻的外州之地。
... ...
“多謝公公。”半冬接過太監遞來的兩個燈籠,笑着道謝。
“客氣客氣,呃,那告辭了。”
小太監看向半冬身後不遠處,那站在樹下的二人,眼底有些好奇的打量。
“诶,好,公公慢走。”
半冬舉着燈籠,走向了樹下的顧清宜和裴霁回。
“大公子。”
她先恭敬的将那八角宮燈遞給裴霁回。
裴霁回伸手接過,卻轉而吩咐半冬:“你家主子手上有淤青,我已跟醫館的蘭太醫說好了,你現在就過去醫館尋她拿藥油罷。”
“奴婢......”半冬猶豫的看向顧清宜。
顧清宜回神,點點頭:“你先去罷,如今天色很晚了,莫要讓蘭太醫久等。”
說完,她看了眼身側身形近半都隐在夜色中的男子,若不是他提醒,顧清宜險些忘了自己的手傷了,許是今晚發生了太多事,讓她思緒像是悶着棉花一般,連這點細微的傷疼也沒了感覺。
“走罷。”
裴霁回手上提着宮燈,率先提步往前走。
顧清宜提裙跟上:“表哥要送我回去?”
裴霁回挑眉反問:“難道你要這處喂蚊子,等你的丫鬟回來,确實能将樹下的蚊子喂飽了。”
沒想到他說這玩笑話,顧清宜心底努努嘴。
現在倒是溫和起來了,方才在河邊質問她的肅冷模樣,她倒是記憶猶新呢。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裴霁回輕聲道:“方才說的以郡王府的名義為你好好尋一樁婚事,不是诓你。”
一陣風吹來,宮燈也跟着晃了幾晃,顧清宜看得出神:“如今萬事待定,我顧家就如這燭火一般,随風難依,我豈能有其餘的心思的花在婚事籌謀上?”
可聽言,裴霁回卻停住了腳步。掌燈照明的是他,顧清宜也跟着不明所以的停步。
“拿着。”
裴霁回将提燈的烏木柄遞給她,顧清宜接過,在沒反應過來時,裴霁回已經解了木柄盡頭那吊着宮燈的挂鈎細繩。
“表哥這是......”
眨眼間,裴霁回已經姿态從容的将宮燈一拆為二。
一是顧清宜手裏拿着的空木柄,另一個則是裴霁回手裏提着的宮燈。
“你提這燈,可有什麽不對。”裴霁回讓顧清宜伸手提着只挂着細繩的燈籠。
“......”顧清宜看着夏風作吹,手中的燈籠也不想方才那般晃來晃去,如今不見絲毫晃動,明顯被自己掌握在手裏。
“量力而行則不竭,量智而謀則不困。這燈雖然提着燙手,但你能将着燈籠抓在手裏,何懼這狂風亂作?有的時候,該舍棄的便需舍棄,任有大小,惟其所能,這些時日你終日思慮,飯食不爽,顧家之事可有解決什麽了?”
顧清宜指間微動:“......沒有。”
裴霁回見她指間被提着的燭火燙得不适,伸手接了過來。
“你已然盡人事,許多事情急不得,需要時間的堆積才能将真相慢慢浮現,你做的已經很好,更不需期期艾艾,心中除了顧家之事便連自身也不照顧周全。”
顧清宜明白,裴霁回說的是她來岩山時,蘭太醫為她看病說的話,思慮過重。
估計今日裴霁回跟蘭太醫說藥油時,發現了她自從龐嫜身死之後,又每日都飲用安神湯藥才能入睡。
“......多謝表哥今日的寬慰,是我愁絲過雜了。”
“記挂在心,這不是什麽壞事,但也要顧得自己的周全。”
顧清宜擡眼,看向裴霁回,這燭火被他提着,離他很近,連那往日幽壑一般漆黑的眸子也映進了盈盈亮光。
原來,他的眼睛這般好看。
不僅是幽潭般的沉穩無波,皚雪般凜冽肅冷,還有暖光微閃。
驀地,一陣嘈雜腳步聲和人聲擾亂了夜色的寂靜。
“王妙雲?”
顧清宜看清中間被架押的人。
剛想上前,卻被裴霁回拉住手腕。
他擺了擺手,身後的幸樛上前攔住了最後一個小太監,只見他與太監耳語了幾句,就向二人走來。
“大人,顧姑娘,聽說是太後娘娘的吩咐,要将王四姑娘連夜送回上京城面壁思過。”
連夜送回?那明日全行宮的人都知道王妙雲是做了醜事或是錯事了,太後不是王家人嗎?不顧王家姑娘名聲了?
裴霁回擺擺手,讓幸樛退回暗處。
“走吧。”他看了眼凝眉的顧清宜,聲音平靜道:“這王四做了違背太後的動作,太後居高位多年,豈能容他人忤逆?王家最不值錢的便是姑娘。”
那什麽是忤逆太後的事,這讓顧清宜很輕易的便想到了今日太後當着衆人掌掴王妙語。
“今日之事,是王妙雲算計知謹的?”
裴霁回抿唇,因她那“知謹”二字有些神色冷淡,“你放心,單是王二王四還沒這本事将東園的所有守衛全部調離。”
今夜本就是宴飲的重要日子,東園河湖衆多,別說這意外,單是那些大人吃酒都有醉酒落湖的風險,哪能連個巡邏守衛都沒有,呼救了半天只有個許二下湖救人,分明是一場算計罷了。
“不過,這背後之人的計劃怕是要落空了,王許兩家不管女眷小輩多親近,單是父輩在朝堂明争暗鬥,怎麽也不可能聯姻。”
裴霁回淡淡道。
他的神色還在觀察身側颦眉的少女,那白淨清妩的臉上,只有疑惑深思,沒有聽到王許二家不聯姻的欣喜,他的眉才算徹底舒展下來。
看來她當真放下許二了。
“那表哥心中可有估算出這背後之人的身份?”
裴霁回卻沒回話了,他心中有了兩人的猜測。
前者,此事對他不利。
後者,若此事真是他所為,那在不知不覺中,這人的手也伸得太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