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責問
責問
暮色四合, 松柏院的廊外挂滿了春和四景的宮燈,桌邊隔着兩丈便擺了一樹燈燭,銅爐華燭燭增輝, 丫鬟粉裙翩翩, 盈盈待開宴。
李娥和裴汐一左一右的扶着老夫人出了院子,将她扶在了正位上坐下, 李娥擺擺手吩咐:“文姑, 快些讓人傳膳。”
“是。”
文姑出了院子, 迎面卻撞上了一聲雀黑衣裳的郡王——
“哎呦,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竟一時沒瞧見......”
裴元才從拐角出來, 但是個壯實的男子, 倒是将文姑這老妪撞得四腳朝天。
院口小道的聲響實在太大, 顧清宜聽言也側眼看了過去, 只見文姑跌跪在地上, 顯然是被撞摔了, 裴元身量高大, 今日卻穿着一身雀黑站在暗處, 沒看見也正常。
裴元神色發冷, 卻在看清面前撞他的人是誰後, 責問咽了下去:“無妨, 起身罷。”
站在老夫人身邊的李娥對文酒使了使眼色, 文酒立馬小跑着上前,将自己的母親扶了起來, 文姑右腳扭疼有些站不穩。
李娥看在眼裏,忽視了一邊站着的裴元, 朗聲吩咐道:“文酒,送文姑下去看看大夫。”
“......是,多謝郡王妃。”
裴元涼涼看了眼這母女倆,提步走入已經分外安靜的院中,他對着老夫人拱手:“母親,一月不見,不知母親近來身子可好?”
然而,他話音還沒落下,一雙青玉頭鑲金纏花的筷子就抛了下來,直直砸在他身上:“你這混賬!一身酒氣打哪來的?難為你現在倒是想起我這娘老子來了!”
顧清宜低眼,瞧見這斷了幾截兒的玉筷清脆四碎又骨碌碌地滾到了她的桌邊,也跟着不敢作聲。
“母親說的什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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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面上一慣的無所謂,老夫人是視線卻掃向一邊悄悄跟着進來的雙姨娘身上,嚴聲道:“雙氏,你給我跪下!”
“母、母親,你這是什麽意思,今日不是家宴麽?”裴元直起身,語氣中有些不滿。
不單是裴元驚訝,連在座的衆人也不知向來偏袒裴元的老夫人怎麽了,不過一時之間沒人出聲勸告。
老夫人銳利的眼神直直地刺向雙姨娘,雙姨娘身形一顫,眼眶霎時含了淚:“老祖宗,不知雙兒......”
“郡王一月多不及家,前腳才回郡王府,後腳就在你院中喝了花酒,你便是這般為人妾的,将祖宗規矩放哪了?”
“花酒”都是說勾欄紅院的,老夫人今日語氣卻這樣重,好像将雙姨娘比作那勾欄中人,讓人只剩難堪。
老夫人的聲音嚴肅,讓院中一時之間好像落針可聞,擺菜品的丫鬟們也放低了呼吸,小心翼翼的磕碰聲也沒出現。
顧清宜也不敢喝涼飲了,暗悄悄的将粉瓷的海棠杯輕輕擱下,想擡眼看院中,卻對上正前方,裴霄言的眼神,她一愣,旋即微微一笑,淡淡的禮貌疏離。
裴霄言也微微颔首,便移開了眼。
雙姨娘眸光含淚,看了眼醉意朦胧有些不清醒的裴元,指望不上。
“老身問你,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你可知道什麽意思?”
“妾身......”
“罷了,你這大字不識一個的模樣,倒真是礙眼,既然在府上,改日就好好找個嬷嬷學學規矩。”
“叮”一聲,顧清宜側目看向身側的裴汝,她手上緊緊的拿着羹勺,不小心磕在碗邊發出聲響。
顧清宜移開眼,雙姨娘畢竟是裴汝生母,按照裴汝私下不服輸的性子,估計将這話往心裏去了。
‘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為人子女最孝敬的是能使父母受到尊敬,次等是不使父母受到侮辱,最末等是能夠贍養父母。
這些顧清宜都明白,就是不知老夫人今日怎麽突然對裴元發難了。
這話顯然是說裴元的,就看裴元身為老郡王的獨子,別說擔起郡王府的擔子,就他花天酒地的模樣,要是沒有祖宗的積蓄,連最次等的贍養父母也做不到。
裴元酒醒了一半,嘴皮扯了扯,有些下不來臺:“母親這是什麽意思,是我太累了,去雙兒那歇了片刻而已......”
李娥看出些老夫人的不對勁,即便心中再不情願為裴元說話,也呵呵笑了一聲,周旋道:
“母親,明兒一定讓夫君去你跟前,好好服侍母親,這天色也不早了,小輩和下人們還在呢,咱們私下下來細聊便是。”
老夫人嘴唇抖了抖,卻也沒再說什麽,李娥擡眼冷冷的掃了眼下面跪着的雙姨娘:“還不快些起來?我倒是想起我之前讓人去偏房送東西,雙姨娘不如帶着人去幫我取一下。”
雙姨娘眼底一驚,這是要将她趕出家宴?
她扶着膝蓋起身,聲音細如聞蟻一般求救:“夫君......”
聽她這妾室也逾矩的稱呼“夫君”,李娥眼神發寒,看向裴元。
裴元方才下臺階,只将雙姨娘的手拂開:“聽郡王妃的。”
像是想到什麽,裴元看向顧清宜這側,其實看的是她身側的裴汝:“六丫頭,就你母親一人,你跟着她去。”
裴汝張唇,像是呆滞一瞬,但她身側的顧清宜清晰的瞧見她放在桌下的雙手掐得死緊,即便在燭火的陰影下,也讓她瞧得分明。
“......是。”
裴汝頂着衆人的目光起身,走到一側的扶着雙姨娘,緩緩走了出去。
亮堂的燈火逐漸隐在身後,裴汝下颌緊繃,咬了咬牙,可還不等她開口,雙姨娘先道:
“實在是欺人太甚了!那老祖宗和郡王妃,就這麽将我們娘倆趕了出來了?!”
裴汝放開攙扶雙姨娘的手,冷笑一聲。
“你、你這孩子笑什麽呢?”
“母親當真是傻還是故意的?”
“......什麽?”第一次被自己的女兒這樣冷冷說教,雙姨娘面上有些錯愕。
“我們一起去了岩山,不知道老祖宗受傷。但母親你、潭姨娘都和老祖宗留在府上,你不是知情嗎?”
雙姨娘反應過來:“我自然是知道,可偏偏我說去她跟前盡孝侍疾人還看不上我呢。”
“那母親知情,為何今日郡王一回來,去了你院中吃酒胡鬧,就不曾想着提醒郡王去老祖宗面前問安?”裴汝反問。
自己受傷了,獨子許久不着家,一回家便往外室屋中跑,偏偏外室也是拎不清的人,拘着人胡鬧,老祖宗焉能不氣?
“母親和我能進來這郡王府已是不易,往上恭順老祖宗,往下聽從主母安置,這才是長久之策。”
雙姨娘嘴皮子嗫嚅,心底顯然有些不服氣,她明明得裴元寵愛,卻處處在府中伏低做小,即便是個松柏院的丫鬟都能瞧不起她了。
裴汝心中冷嗤。
昔日未曾來上京她就是如此,性情軟弱,可又心比天高,即便是花光積蓄也不願外出另謀他算,家用貼補的活計都是她這孩子跑去當學徒,養着她。
有時候,她是當真有些厭倦了。
雙姨娘輕嘆:“算了,你也別太上心,不過是個家宴而已,重要的事,母親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她一臉神秘和高興:
“我跟夫君提了,也讓你跟着那郡王妃學管家,你如今年紀還小,等到十六七歲的時候,都是可以在大宅院裏獨當一面了,憑什麽她顧清宜一個外人都能學,你是郡王府上的姑娘還不能學。”
裴汝閉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卻沒再啃聲回話。
雙姨娘有些自讨沒趣,癟癟嘴,帶着丫鬟去偏門了。
月上柳梢頭,銀輝撒地。
說實話,即便雙姨娘和裴汝走了,因為老夫人在開宴前的訓斥,氣氛也格外凝固。
裴汝走了,顧清宜就坐在了最末,她倒是樂得個清淨,沒人打攪。
宴散時,半夏端了瓷盆上來給她淨手,顧清宜擦了擦絹帕,就見裴元和李娥二人走得有些疏離的進了正屋,眼底有些細微的詫異。
這郡王不是許久都不曾宿在松柏院了麽?
半夏道:“姑娘,咱們也回去罷。”
“嗯。”
今日早上還在外頭趕路,如今就在郡王府了,這都讓顧清宜有些恍惚了。要不是身體都有些酸軟疲态,她都以為自己在做夢。
“姑娘,方才奴婢跟長華堂的丫鬟在一起侍茶,聽了些話......”
長華堂是老祖宗的院子。
顧清宜抿唇,輕聲道:“回去再說。”
月色如練,郡王府廣闊的春江湖在月色下,顯得廣垠沉寂下來,猶如暗流湧着團團濃霧,讓人看不清。
半夏阖上門,顧清宜的聲音緊跟着響起:“你方才要說什麽?”
半夏咬唇,先告罪道:“此事算奴婢口語無狀,奴婢先認罪,奴婢要說的,是老夫人的身體......”
顧清宜端水的手一晃:“你說什麽?”
“奴婢不敢妄言,姑娘昔日在孝期,常去佛堂抄書,告訴我的這丫鬟就是長華堂佛堂裏灑掃的,與奴婢的關系不錯。”
“......你說,說方才的正事”
“聽說當日老夫人摔了,先是府上的周大夫為老夫人把了脈,說是腿傷無恙,但私下又停在長華堂說了大半刻的話,沒人在側伺候。
翌日老夫人就請了宮中的太醫,帶回了一匣子的藥,自那之後,老夫人就常常發脾氣,難得有順心之事,即便是端茶的手抖了一下,都被老夫人狠狠責罰,與往日寬和的模樣相去甚遠,即便是長華堂伺候的丫鬟也有些微詞......”
顧清宜愣神的坐在一側的春凳上,想了想,警告她:“此事萬萬不可亂傳。”
今日老夫人的不對勁衆人不是沒有發現。
她即便對裴元心中有氣,也甚少當着下人的面發作,今兒倒是有些不管不顧,難以控制情緒一般。
但這些猜測都是大逆不道的,更不該她私下說。
最好當做什麽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