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暗室
暗室
一聽見裴霁回沉冷的聲音和愈來愈近的腳步聲, 花廳中的衆人齊齊起身。
趙夫人擡眼,正見走進廳中的男子一身緋色的官袍,衣袍上鏽的瑞獸文鳐精美華麗, 一瞧就是與安州這小地不符的尊貴。
不敢擡眼看人的相貌, 趙夫人就拉着女兒行禮:“臣婦拜見大人。”
裴霁回掃了眼站在客座邊的顧清宜,再看看二人的模樣, 有什麽不明白。
“趙夫人不必多禮。”
說完, 徑直到了顧清宜旁邊的下一個位次坐下, 姿态矜貴, 還有些氣定神閑。
“大、大人......”趙夫人擡眼看見裴霁回坐的位子,吓了一跳。
“怎麽了, 趙夫人。”裴霁回擡眼, 眸中淡漠。
“大人、請上座。”趙夫人往前走一步, 擡手相邀。
顧清宜将她惶恐的神色收入眼底, 眸子裏也灑進了些笑意。方才還有些拿喬的人如今跟老鼠見了貓似兒的。
突然, 身側的人看了眼她, 顧清宜一愣, 正好對上他淡淡一笑的嘴角, 轉瞬消失, 好似冰雪消融。
“不必了, 我看顧姑娘這主人都坐在這, 何須跟我講規矩。”
趙夫人眼角一抽, 這都護大人的話, 分明是要給顧清宜這小妮子撐腰,早知二人的關系, 她何必上門找不痛快。
“嘿呀”她語氣讪讪:“方才我是一時坐習慣了,現在才反應過來, 顧姑娘見諒,見諒。”
說完,她一把拉過身邊站着的趙懿意,厚着臉皮坐在了二人對面的的官帽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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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宜眼神一轉,笑道:“大人,您現在過來倒是巧了,方才趙夫人還說起您呢。”
“哦?”裴霁回挑眉。
但對面坐着趙夫人險些一滑,她都有些坐不住了。這話當着顧清宜的面她說的出口,她哪敢當着裴霁回的面說出來。
“這,清、清宜,你這孩子,姑娘家私下的體己話,怎麽在裴大人的面前說呢。”她神色有些慌張,暗暗提醒。
顧清宜抿唇,算是給她個面子,沒再開口。
趙夫人擦了擦額角,對面的男子實在沉嚴霜冷,讓她實在坐不住,起身道:“本來是想着清宜你一人在家,我們來陪你說會兒話,如今既然裴大人回來了,我們也不便多呆了,這就告辭了。”
顧清宜起身:“這就要走了?叔母不如留下一并用了午膳再走。”
“母親,我們等會兒再回去罷。”趙懿意湊到趙夫人耳邊輕聲道。
對面的男子可真冷峻啊,身形高大,面如冠玉,即便在這小小的花廳中,也是拒人千裏的矜貴和沉冷,這樣通身的氣度,她從未在安州的兒郎身上見過。
站在趙夫人身側的顧清宜聽言回頭,只見趙懿意目光看向的是一邊官帽椅上坐着的裴霁回。
趙懿意唇角帶笑,眼中是少女的愛慕。
顧清宜心下一咯噔,移開眼,心底有說不出的怪異不爽利。
好在趙夫人清醒過來,當即道:“實在是家中有事,我們改日再來拜訪。”
說完,拉着趙懿意快步走了,頭上戴着的金步搖晃得直響也顧不上。
顧清宜輕笑一聲。
一邊的裴霁回擱下茶盞:“那是趙效的妻女?”
“是啊。”顧清宜抿唇,突然問道:“大人覺得那趙姑娘怎麽樣?”
“身體康健,面色紅潤。”
她一頓,擡眼看男子:“原來大人細致入微,即便只坐了這麽片刻,連人姑娘的臉色也仔細打量清楚了。”
她這話難得有些酸溜溜的,即便是裴霁回也聽了出來,擡眼看向她,眼底雲銷雨霁,灑進了笑意。
顧清宜反應過來,有些慌亂的眨眨眼,掩飾一般的輕咳:“時辰不早了,我、我讓人傳膳了。”
她腳步匆匆,有些逃避之意,裴霁回眼神微微一暗。
秋日的涼風将臉上的熱意吹散,她下了臺階,神色有些松怔,她如今是怎麽了。許是來了安州沒有長輩和階級身份的限制,她放肆了些,等回了上京,他們二人的地位又會恢複天塹鴻溝。
回廊另一側傳來半秋的聲音:“原來姑娘在這、”
“怎麽了?”
她湊近顧清宜,輕聲道:“齡安回來了。”
她眼眸一深:“你這幾日多看着些,若是他還出門,務必告訴我。”
“是,姑娘。”
“顧齡安去見裴九竹了?”裴霁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顧清宜下了一跳,男子站在階上,垂眼看她。
想來幸栖已經跟裴霁回說了。
“......是。”
他忽而挑唇一笑,別有深意道:“還記得在路上我們遇到的伏襲嗎?”
顧清宜眼底有些錯愕,“大人的意思是......”她搖搖頭:“應該不是齡安,那日他為了救我險些喪命,怎麽會是他和宣安王世子一起派的殺手的,而且那些人對他也是下了死手的。”
裴霁回看向她:“幼安,人心難測。”
顧清宜鼓鼓嘴,像是不贊同的模樣,卻什麽也沒說,如今她是不敢再下任何定論了。
裴霁回将她的神色收在眼底,他不處置顧齡安,是因為顧闌的失蹤或許與他逃不開幹系,不能輕易打草驚蛇,不然,以他的脾性,豈會留他繼續在這顧府晃悠。
夜色沉沉,秋月高懸。
安州城城西多是商賈所居,雖說士農工商,但商賈手中的銀錢可比食國俸祿的官人多了去了,凡是在規制內都一應是最好的,因此城西也是家家富貴明亮。
然而,與這富貴毫不相符的是一處二進二的破敗小院落。
趙效換了身青衫,借着月色走到了一處棕褐色小門,有規律的扣了扣門上的銅扣。
不一會兒,門從裏面打開來。
小厮看了眼,低聲道:“趙大人。”
“如何,大夫怎麽說?”趙效捋了捋胡須,問道。
小厮搖搖頭,無可奈何又抱怨道:“小的好說歹說,也不見那犟驢吃一口粥食,真是他娘的受夠了.......”
“這幾日又不吃東西了?!”趙效輕聲嚷道:“你現在去,再怎麽給我硬塞也讓那倔驢吃下去,等會兒公子要過來一趟,你可得給我仔細些!”
“什麽?!”
小厮的話音還沒落,門口傳來很輕的腳步聲,一聽就是習武之人。
二人面色一緊,門被輕輕的敲了敲,小厮咽了咽口水,走了過去開門,門口的公子穿着交領的青綠色衣裳,面色蒼白。
“公、公子,您來了。”婆娑的竹影打在少年的臉上,又明又暗,越發顯得陰郁不可測,讓小厮語氣結巴起來。
趙效情緒平穩一些,拱手道:“公子。”
“人還好嗎?”顧齡安問。
“這......”趙效輕聲道:“聽下人說,已經三天沒有沾一粒粥食了。”
顧齡安淺淡的瞳仁很漠然,只冷冷一笑:“真是不聽話呢。”
他背着手,率先提步走進了屋中,屋中很破敗,看着像是廢棄許久的屋舍,梁柱的拐角上積了許多灰,月光從窗紙破了的支窗照了進來,連桌角的蛛網也映得明顯,涼風一吹,莫名的枯寂和陰冷。
趙效臉上挂着笑,不似他在衙署時仰臉看人的高傲模樣,此時恭敬的上前,在桌下轉了轉一個開關,正中的地板驀地的裂開。
木質機關的“吱呀”聲從地下傳來,屋子正中露出了一角方形的黑洞,臺階直直的通向黑暗深處。
“燭火。”顧齡安冷冷開口。
小厮将手中的銅燭臺遞了過去,被蒼白的手指接過。
幾人依次下了地下,機關又悄無聲息的合了起來。破敗積灰的屋中,好像誰人也沒來過。
過了幾息,一個矯健的身影翻了進來,幸橋腳步很輕。
也就是這積灰的屋中,才将幾人的腳步印得分明,從屋中近來的直至延伸到屋子正中,都沒有灰塵,看來是常常走動。
燭火照亮了潮濕的石壁,映出淡淡的暖黃光暈,安州河湖多,即便是挖了地道,也會時不時滲些水出來。
“......刺史大人,您就吃些罷......別為難小的啊”
‘刺史’這不同尋常的稱呼聽在顧齡安和趙效三人耳中,好似沒什麽不對勁,那規勸的聲音越來越近,卻不見對方啃聲。
直到腳步聲漸漸傳來,那鐵鏈拷着的人一動,在昏暗的地室中傳出微微的悶悶的鐵鏈聲。
狹長的地道越走越寬,之後便是開闊的一個空間,石壁上的銅燈滴了長長的燭柱卻沒人打理。
中間擺着一張一人寬的木床,床上上面背着石道躺着一個枯槁到皮下就是骨頭的人形模樣。
“顧伯父,您又鬧脾氣了。”顧齡安吹了燭火,揚起乖巧的笑臉。
但那幹瘦的背影卻沒有絲毫動靜,趙效看了眼,擡手招了招坐在木床邊勸人的大夫,帶着人走到了另一間暗室,一時之間只剩下二人。
沒人在場,顧齡安也松懈下來,沒再強撐着走路,因腿傷而一輕一淺的腳步聲越來越靠近床邊,他将銅燭臺放在了床邊的圓角木桌上。
“伯父還是不想理我?”顧齡安低聲道,語氣低低的有些失落和委屈。
他自言自語卻也不在意:“您再等等,等大事了了,我會讓您再見到太陽的。”
“......哦,對了,您還不知道吧,幼安姐姐也來了安州呢——”
“——嘩啦”一聲鐵鏈聲響起,顧齡安的話音才落,就見床上躺着的枯瘦的人連忙起身,黑黑的目光死死的盯住笑得開心的少年。
這人或許不能稱得上人形,常年不見光,皮膚已經近乎病白,頭發披散着十分枯槁,瘦到處處骨節凸起,一件有些髒的衣袍挂在他身上,也空蕩蕩的松散着。
這樣被像狗一樣拴着脖頸和四肢的人,讓人很難将他與高大魁梧、意氣風發帶兵平叛的将軍聯系在一起。
顧闌扯扯幹裂滲血的嘴角,聲音嘲哳嘶啞:“你說這話有什麽用。”
“伯父,您不想見幼安姐姐嗎?”顧齡安輕笑。
又是一陣鐵鏈響,顧闌擡眼看他,嘴角幹裂裂開的血流到了下巴也沒反應,只盯着少年惡狠狠道:“你若是敢動幼安,我死也會扒了你的皮!”
他像是聽了什麽笑話:“您會錯意了,我這不是在威脅您,為了幼安姐姐,我搭上了這雙腿才将您救下來,怎麽會害你們呢。”
他直起身子,盯着幽幽的燭火輕嘆:“您放心,算算時間,應該快了......”
暗夜沉沉,蟬鳴陣陣。
刺史府客院依舊燈火通明,幸橋回了院中徑直去了書房,果然見裴霁回坐在案桌前處理公文。
“大人。”
裴霁回擡眼,冷厲的目光看向幸橋,沉聲問:“情況如何?”
“城西的廢院。不過屬下沒能跟着下去暗室,不敢确定。”
他合上折子,起身看向窗外,暗夜冷寂,本該熱鬧的刺史府,如今只是一片黑暗和院落孤燈。
“大人,此事”
“再去探查,小心些,千萬不能打草驚蛇,一定要确保萬無一失。”
“是。”幸橋拱手。
“等等。”裴霁回站在陰影裏,冷聲嚴肅吩咐:“此事不得向顧姑娘透露半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