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陪同

陪同

安州驿館。

門口的侍衛見一姿态矜貴冷峻的人跨馬跑了過來, 連忙拿出一百分的精力迎了上去:“參見裴大人!”

裴霁回将缰繩抛給侍衛,“有誰來過嗎?”

“回大人,一個時辰前裴世子來過, 但屬下聽大人的吩咐, 并沒有放世子進去探望。”

“嗯,繼續守着, 沒有本官的命令, 誰也不能進。”

“是!”

裴霁回擡手順了順衣袍, 步态從容的跨步進去。

安州的驿館不小, 相當于一個大戶人家的家宅院落,這裏就住了都護司書折監史尤松和太子。

太子一來就被擡去最大的院落寝屋, 寝屋對面有個小花園, 裴霁回帶着人從連廊走了過來, 只見這小花園中站滿了人。

尤松眼尖, 一見到這欣長的身影仿佛見到主心骨一般, 提着袍踉跄跑過來:“都護大人, 您可算”

話還沒說完, 寝屋再次傳出尖銳的叫聲和摔砸聲:“滾——你們都滾——”

“你這狗奴才, 包紮都不會, 弄疼孤了, 給孤拖下去亂棍打死!”

順着傳來的就是下人哭天搶地的求饒聲。

裴霁回神色微冷, 跟着尤松走下了連廊。

太子暴躁的聲音再次吼叫:“你們都是二皇子派來的是不是!你們跟二皇子一樣都要陷害孤, 要将孤置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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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松捏着袖擺擦擦冷汗:“大人, 您看......”

他也沒想到一向溫和的太子殿下今日這般暴躁易怒,方才已經有兩個丫鬟被拖出去打板子了。

院中的醫師、丫鬟和太監各個低頭垂腦, 太子言語中的話實在駭人,涉及兩位皇子的皇權之争, 他們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裴霁回臉色越發冷,走到院中掃了眼十餘人:“還愣着作甚?都退下!”

聲音嚴冷,沉穩威儀。

“是是是......”丫鬟如釋重負松了一口氣。

十餘人逃也似的匆匆往連廊那邊趕,卻聽裴霁回嚴冷的聲音再次傳來:“等等。”

裴霁回回身掃了眼衆人,有身子發顫的,有緊張吞咽口水的,有面色發白的,他眸光淩厲:

“本官可不是心慈之人,若今日太子的話傳出半個字,你們的項上人頭就不必保了。”

聲音很漠然,卻足夠震懾。

尤松看着衆人顫巍巍離開,上前說:“大人,還好您來了,不然這當真是、诶......”

裴霁回帶着尤松上了臺階,不等開門迎面就見一個白瓷瓶摔了出來,裴霁回迅速側身,但花瓶裏的水漬還是濺濕了他那文鳐衣擺。

尤松心底一緊:“這、這、大人,您沒事吧......”

裴霁回眸光一寒,擡擡手示意。

裏面太子吵嚷道:“放肆放肆!那些狗奴才都去哪了?誰準他們走了?!”

“自然是下官準他們走的。”

幽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裴霁回擡腿踢開了另一扇沒開的雕花門,眼光掃了眼地上的狼藉,而後緩緩的放在床榻上身形僵硬的太子身上。

“都、都護,你怎麽來了?”裴長西咽了咽口水,試探問道。

“太子殿下才剛剛醒來,發這麽大的火,不利修養。”

裴長西眼底閃過幾絲暗恨。

這時裴霁回已經招招手,讓一邊瑟瑟發抖跪着的醫師起來回話:“太子殿下的傷怎麽樣了?”

“回......回大人,太子殿下頭部有撞擊傷,還、還”

“還什麽?”裴霁回神色一冷。

“還有腿傷,估計之後會......不良于行。”醫師小心翼翼說。

“碰——”太子将手上的藥碗砸向醫師,“廢物!你們安州當真是窮鄉僻壤!連孤的腿傷也治不好!”

跟在裴霁回身後的尤松臉色一緊,心底輕嘆:

這安州可是大宣的疆土,這話豈能從他這儲君口中說出來,可嘆。

更可嘆的是,大宣殘障面缺之人尚不能入仕為官,若這太子當真是殘了,那、那這儲君之位......

“都護、你來的正好,先前大人不肯放了朱科,孤不怪你,但今日孤的腿傷,分明就是裴次端心底歹毒,故意所為,你替孤上疏一封,一定要嚴懲他這陰毒小人!”

他雙手抱着夾了木板的腿,雙目瞠紅,面容也扭曲惡狠狠的。

“誰也別想好過!”

他裴次端往日翻不過祖制,不能為儲君,可、可若是他當真殘了,裴次端不就順理成章登上儲君之位?!

二十多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權力即将從手裏流失的滋味,這權力還是他與生俱來的地位,他絕對不允許!不允許!

尤松聽言跟着看向裴霁回。

裴霁回卻面無表情,“太子恕罪,恕下官不能現在就上疏于聖上。”

裴長西一頓,手上緊握拳頭,掌心的傷口裂開:“都護的意思是,要包庇二皇子?!”

“如今事情尚未查明,下官也不知是否真是二皇子所為,自然不會貿然上疏。”

“如何不清楚!怎麽不清楚!”他拍着床板怒吼,卻對上了裴霁回涼涼的視線,脊背一僵,收斂了些:

“都護,你看看孤現在,要人不人、要鬼不鬼,當初、當初可是孤再三請你放了朱科、你不肯,才導致孤以身犯險來了安州,都護是不是也有責任?”

“呵”看着他倒打一耙的嘴臉,裴霁回冷笑。

其實有句話是對的,裴長西最像裴平,怯懦、愛權。

可卻又生怕別人看出他對權力的奉崇,更怕讓史官發現他占着君位卻如此不作為,以淡泊溫和的借口僞裝,如今腿傷了,儲君之位不保了,自然就将那溫和的人皮撕了下來。

“這、太子殿下、你這話有些失了分寸了罷.......”一邊的尤松認不出站出來道。

今日當真這麽多外人面前吵嚷二皇子,如今又責怪嚴守律法的都護未為東宮姻親行方便。

......實在、實在是讓人大失所望。

裴長西目光怔愣,冷靜下來:“......是孤失言,都護、勿怪,只是二皇子之事,孤絕對不會放過他!”

裴霁回看了眼他,冷聲道:“太醫院太醫已經加急趕來,下官奉勸殿下少動怒,安分些,畢竟這是驿館,若是聖上二子相争之事傳了出去,之後發生什麽不好的傳聞,可就覆水難收了。”

說完,裴霁回唇角一勾,眼底毫無笑意,獨留面色難看的太子,帶着尤松拱手告退。

兩人出了庭院,尤松面如菜色:“大人、這可如何是好啊。”

“查清楚是何人所為。”

“難道、難道大人以為不是二皇子嗎?”

明眼人一看,這太子殘疾不堪儲君之位,那大權不就在二皇子手裏,除了二皇子,還會是誰最得利。

裴霁回但笑不語。

二皇子身邊有那信王和毒辣的裴屏玉,但這麽多年了,也不見對太子下手,可見裴次端根本沒有過這方面的打算。

對太子下手一來會引起皇帝和朝臣猜忌,二來,這皇位來源可就名不正言不順了。

這估計是第三方推手罷了。

尤松甩袍嘆說:

“太子者,器小無遠圖矣!”

他出身寒門,考中進士,做了書折監史,可惜,可惜,大宣日後該如何,實在讓他思憂。

出了太子驿館,天色已經大暗。

裴霁回沒有耽擱,駕馬回了顧府。他進了客院,卻見花廳燈火通明,幸栖端着茶水出來:“大人,表姑娘在裏面呢。”

裴霁回眼眸微深,“知道了,都下去罷。”

他站在連廊外,花廳裏的燈火将裏面的倩影打在了窗紙上,袅袅娉婷,自從那日城外的十裏長亭之後,她每次都會回避裴霁回的視線,看來是他太心急了。

她自幼受家中寵愛長大,一朝變故寄人籬下,陌生的上京和陌生的人,讓她在自己的性格外面披上了淡然清冷的保護殼,即便他也能感受到少女的親近和讓步,但他還沒做到讓她全心的信任和依賴的地步,是他做的還不夠好。

裴霁回神色微斂,如常的提步上了臺階。

顧清宜聞聲回頭,清淩的目光卻率先看到了他衣袍處的髒污。她微微皺眉,裴霁回事何許人也,誰敢讓他這麽狼狽?

“表哥,你回來了......你要不要先去更衣?”

“無妨。”他聲音溫沉,坐在了官帽椅上,通身的矜貴儀态在這,哪怕衣袍髒亂,也不減絲毫他冷如谪仙的氣度。

“明天......不知表哥可有時間?”顧清宜試探地問,她輕輕的咬了咬下唇,有些生怕被拒絕。

裴霁回眼眸微閃,明日是寒衣節。

“自然有。”

“......不知表哥能不能和我去趟複水山。”

說完她自己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明明那日算是拒絕了裴霁回,可明日的寒衣節,她心底有些想帶着裴霁回去見見母親,讓母親也認識認識他。

“我很高興。”他眼眸幽深,卻勝過說了‘好’字。

顧清宜輕咳一聲:“那明日辰時,我讓丫鬟來叫表哥。”她看他眉眼間微微露出的疲态,也沒久留,準備起身告辭。

“幼安。”裴霁回起身。

身後男子沉穩的腳步聲漸近,顧清宜似是心有擂鼓,跟着這腳步聲一起跳動起來,終于停在了離她很近的地方。

窗紙上來兩人的身影重疊,男子高大的身影占有欲極強又霸道的将少女攏住。

“那日十裏長亭的話,永遠作數,但只是裴某一人之事,你不要有任何負擔。”更不要因此疏遠他。

“......好。”

... ...

初冬寒涼,顧清宜一早開窗就被鋪面而來的冷風吹得一激靈。

“姑娘,衣物和冥紙都準備好了,奴婢現在就先拿去馬車上放好。”

窗邊的顧清宜回頭看了眼她手上端着的物件,“嗯,你先去吧。”

顧闌孤兒出身,背井離鄉,自然也沒有顧家祖墳的說法,顧清宜為母親選了安州的風水好地,在安州出城二十裏,就是複水山。

她掀了馬車的簾子,目光從初冬蕭瑟的風景中,漸漸的移到了斜前方駕馬的裴霁回,他身形端正,是世家大族出來的好儀态,今日他穿的也很素淨,一身牙白色的圓領跑,衣着簡單。

李婵的墓碑就立在複水山的半山腰,靠山臨水,周圍種了長青的松林,遙望山上松,隆谷郁青蔥。

顧清宜知道父親和母親的心願,生相守死同茔,在夫妻的墳茔邊植松柏、種梧桐代表夫妻情感長青不渝。但她一日等不到父親,一日就不願接受,只在墳茔周邊種上了松樹,尚未種梧桐。

“小心。”裴霁回伸手扶住她。

石階生了綠苔,陡聳驚人,他隔着的衣服握住顧清宜手腕,穩穩的,掌心暖暖的溫度也暖了初冬的寒。

“多謝表哥。”

“這裏風景很好,你母親在這也很好。”

“可惜,太孤寂了。”上了最後一個石階,不等顧清宜反應,裴霁回适時的松了手。

快到她都沒反應過來,她眨眨眼,有些悵然道:“就在前面了.......”

最後的話音她頓在喉間。

因為,那墳茔邊不知什麽時候,被人種了一株人來高的梧桐樹,如今已經入冬,光露的枝桠橫生,有些莫名的孤冷。

她眼底閃過幾絲驚色,顧不得裴霁回和身後的丫鬟,腳步踉跄的快步走了過去,微微瞪着眼不知如何反應。

她身後的裴霁回眼底有些雜色,“這根部的澆了水,土也是松的,應該是這兩日種下的。”

“這、這是、”她不敢說出那個稱呼,怕一不小心就打破了幻想。

裴霁回掃了眼墓碑,眼神微凝,那墓碑側面,放了一塊與複水山這地方很不和諧的石頭。

他走了過去,将雜草叢中的石頭撿了起來,背面是嶙峋的凸起,他看向背面,面色一緊。

顧清宜注意到了他的動作走了過來,“表哥,你發現了什麽......”

他看着眼眸濕潤的少女,将石頭鄭重的遞給她,顧清宜不明所以的接了過來,旋即身形一震!險些站不穩,

石頭上面被用力一筆一劃刻了四個字:“與妻不渝。”

“是我父親!表哥!是我父親,是他,一定是他......”她死死的握着石頭,嘴唇顫抖,固執重複道。

“是,是,幼安。”裴霁回擡手輕輕的安撫她。

她有些怔怔的重複,面上有無措和驚喜,寬熱的手掌撫了撫她的背。

“是我父親,他還活着,他一定還活着,他還來看了母親,為什麽......為什麽他不來找我,他不想幼安嗎?為什麽他要種下和母親合葬才會有的梧桐樹,他不要幼安了嗎?”

不知什麽時候,她一向清淩淩好看的雙眸裏,溢滿了酸澀委屈的淚水。

裴霁回薄唇微動,擡手擦了擦她滿臉的淚水。只是帶着微微的溫度,卻燙得他掌心一顫。

“幼安,你放心,你的父親很愛你,他一定會回來找你的,我保證,一定會。”

裴霁回沉聲道。

那城西的廢院地道四通八達,稍稍打草驚蛇,就不知人會被轉移到哪裏,他必須确保萬無一失,在沒見到顧闌之前,他不敢讓她抱有希望。

寧可無了有,不可有了無,他怕她承受不住。

這岩石一看就是出自有水流的底下,還是被人悄悄的刻下丢在隐蔽之處,一定是顧闌知道今日顧清宜會來,發出的信號。

“我想他,我想父親了,我想知道他這三年怎麽了,當年墜崖有沒有受傷,也想和父親一起為母親的玉蘭樹松土除草......”

她的委屈像是利刃,句句撲向男子的心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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