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進城的方法
第9章 進城的方法
邯鄲,城門前。
看熱鬧的人已經圍了過來,範雎算是感受到了趙人對秦人的憎恨和仇視。
那憎惡帶着詛咒的目光,很難想象趙政這麽小的孩子是如何在這樣的環境成長的。
“來使出示文書。”趙國官吏冰冷的聲音響起。
範雎心道,真正的考驗來了。
範雎依舊回了一個三晉官禮,然後道:“文書在路上丢失。”
“我們一行人進入趙國後,趙人野蠻且無理,這一路上多次對我等進行阻攔攻擊。”
“在一次沖突中,負責出使的官員和随從被沖散,全部生死不知。”
“所攜帶的物資和文書也一并在沖突中遺失。”
算是一種控訴。
衆人都不由得一愣。
趙人會如何對待入境的秦人,也合理。
原來,前來出使的秦人并非眼前一人,而是路途上走失了,而走失的秦人更危險,多半是兇多吉少。
這人能來到邯鄲城門前,估計也是歷盡了千辛萬苦,看看路途上都被白霜感染了,這人小時候肯定窮得沒有衣服穿,被白霜感染後就開始奇裝異服。
負責接待的趙國官員名叫褚長曲,十分幹煉的中年人,屬于趙國朝廷新晉官員,不然這苦差事也輪不到他。
怎麽說呢,邯鄲上下沒有一人待見秦國人,都期盼着給來人難堪。
但這難堪十分講究,若掀起了秦趙兩國的大戰,他褚長曲恐怕也會被人攻堅,自身難保。
但沒想到,秦人居然自己将把柄遞了上來。
褚長曲冰冷着臉:“無文書者,不得入城。”
一國出使的官員,被拒之門外,顏面盡失,國體抱恙,邯鄲上下定然十分滿意。
但又合情合理,誰讓他們出使的官員丢了文書,總不能随便來一人自稱是秦國使臣他就是了?
這等折辱,即便是傳到秦國,秦國人也挑不出刺來。
倒是這使臣,回到秦國,恐怕重罪難逃。
範雎不慌不忙,而是另擇話題,非是他大膽,而是這一路上已經練習了無數遍:“我等這次觐見趙王,一是為我秦國公子,我秦國公子尚幼,獨自一人在趙,恐多有不便。”
本來趙政不是獨自一人留在趙國,但憤怒的趙人将那些官員随從全部腰斬了。
“二是有要事和趙王商議。”
褚長曲拂動了一下長袖:“無論有何要事,且等你尋到出使文書再議,若無文書,有何證據證明你就是秦國使臣而非他國細作冒充,又有何資格面見我王。”
說完就要讓人關閉城門,拒之門外,大快人心。
這事情,他幹得漂亮,關鍵是秦人自己将刀子遞了上來。
範雎大聲道:“且慢。”
“褚大人若是此時拒了我,褚氏滿門以及今日值守城門的這些士卒,皆難逃死罪,甚至株連親族的大罪。”
褚長曲老練的臉都愣了一下,可笑!
什麽樣的大罪能株連他滿門親族,甚至連值守的這些士卒都難逃一死?
這秦國人滿口诓言。
但不知道為何,卻讓他停下了步伐,一臉不滿的回頭。
範雎大聲道:“我聞趙人自學習胡人騎射之後兵強馬壯。”
褚長曲心道,這事天下皆知,他趙國鐵騎的彪悍如今誰人不知,有誰不害怕他趙國鐵騎奇襲跨境,就算長平之戰他趙國大敗,但那秦國可敢繼續追擊他們一步?
範雎繼續道:“但你趙國所養馬匹的強壯,真趕得上胡人所養馬匹?”
褚長曲:“……”
這的确是趙國一塊心病,他趙國學胡人騎射,最重要的自然是馬匹,但無論他們的馬場如何飼養,所養馬匹無論是耐力體格都差胡人馬匹一大截。
他們重金請了很多養馬人,無一例外都無法解決這一問題,即便是使用胡人的種馬,胡人的小馬駒,但只要是在他趙國的土地上飼養,最終都會差上一籌。
找不到任何問題的根源所在。
範雎繼續道:“趙人亦學習胡人吃羊肉喝馬奶,但你趙人可真的趕得上胡人的強壯?”
褚長曲:“……”
胡人野蠻彪悍,是草原上的雄鷹,人盡皆知,他趙人孱弱,所以學習胡服騎射的同時也一并學習了胡人的一些習慣,比如飲食習慣,以期待讓趙人變得更加的強壯。
但飲食習慣的改變哪有那麽容易,聽說有些趙人兵家子弟,一聞到馬奶味就嘔吐不止。
褚長曲疑惑地看向範雎,無論是強壯的馬匹還是趙人的體魄,都直指趙國強大的根本,這秦國使臣此時提及這些是何用意?
範雎說道:“而我正好有将馬匹飼養得和胡人馬匹一般強壯的方法,以及讓趙人更快地适應新的飲食習慣的方法。”
範雎來到邯鄲城門前,自然想好了必定進城的對策。
只要他讓趙人看到他的價值,足夠大的價值,大到即便是所有趙人憎恨他,但也不得不打開城門讓他進去的程度。
到時他身份的真假,對趙人來說其實也就不那面重要了。
範雎的聲音輕言細語了一些:“褚大人,你若此時阻我,趙王會作何想?”
他褚長曲此時阻的并非一個秦國使臣的入城,而是阻的趙國強大的道路。
無論真假,若趙王知道了此事,哪怕只是讓趙國強大的一個可能,被他褚長曲阻了,趙王會有什麽反應?
說不好,褚長曲的親族真會被牽連,而今日守城的士卒一個也難逃。
而若放他範雎入城,範雎若所言皆為謊言,後果自然由他自己承擔。
鴉雀無聲。
明明是幾句話,卻讓趙國的官員變得進退兩難。
褚長曲身邊的那些官員,也想到事情的後果,事關重大,無論這個秦國使臣所言真假,這事情只要傳到趙王耳中,若趙王當真了呢?豈不就是他們今日阻了趙國解決兩大國本問題的道路。
是诓言還是這秦人為了進城,為了抵消文書丢失的罪責以免回秦後受罰想出來的辦法,都得由趙王親自定奪。
褚長曲久久地看了一眼範雎:“原來是商鞅,李悝,管仲,申不害之流。”
秦國商鞅,魏國李悝,齊國管仲,韓國申不害……
巧舌如簧,卻能左右天下大事。
秦國這次派來的使臣,恐怕并非随意挑選出來的,對方此次前來,必有所圖謀。
範雎嘴角也抽動了一下,提及的這幾人,沒一個下場是好的。
比如秦國商鞅,因變法而強秦,但最終的結果,死後都被車裂五馬分屍,而李悝管仲申不害下場比商鞅還慘。
褚長曲深呼吸了一口氣,這人已經将話挑明,他是阻不了對方進城了。
若在這兩大國策前,他都敢阻,即便對方是假話,他也必受拖累。
褚長曲說了一句:“希望你言符其實。”
範雎知道他的意思,若他之言為诓騙,騙取趙國上下,诓騙趙王,他的下場恐怕比那些被腰斬于市的秦國官吏還要凄慘百倍。
邯鄲城大門緩緩打開。
這是迎接國賓之禮節。
範雎也松了一口氣,別看他剛才淡定,其實內心也挺緊張,生死不過一瞬間。
一人闖一城,墨家墨子曾經也幹過這事,以一人之力闖城守城,然後……死了,墨家從此四分五裂。
而且一想到,以後去了秦國,還得解釋一番他為何就現在這身份了,也愁。
留下一群看熱鬧的人,沸騰的将消息傳開。
一個秦人,真的會替他們趙國解決這麽重大的兩個問題?會拿出如何養馬如何解決飲食不适問題的辦法?
這不可能,除非秦國人瘋了,要是趙國強大了,第一個遭罪的肯定是秦國。
秦國不會傻到這種不分輕重的程度,但這秦人既然說出口,除非死,不然總得有個交代。
議論紛紛。
牽着範雎袖子的趙政,一會仰頭偷看一下範雎,一會笑眯眯的。
邯鄲的大街上,一大一小,走在這充滿非議和目光的道路上。
範雎也在感嘆,千年古城,居然能身臨其境。
在現代,那些所謂的古城,其實不知道修葺過已經多少次了,特別是現代,為滿足旅游需求,所謂古城古鎮千篇一律,那些修葺者,忘記了初心,忘記了遵循客觀事實,這也是為什麽,歷史和現實的偏差為何會特別大的原因,因為大部分人看到的,其實是已經修正修改後的真實。
而現在不一樣,這是那個真實的邯鄲。
黃泥鋪成的街道,周圍的百姓居所,布置得未必合理,但不一樣的動人心弦,如詩如畫如歲月的線條勾勒出的千古老城。
古樸的人,真實的三晉民俗,平民百姓行于街頭,達官貴人騎馬走,馬車,驢車,羊車,熙熙攘攘,煙火氣息。
雖然熱鬧,但并無吆喝,因為買賣東西必須到固定的地方,以方便官吏收取稅例,稱為“市”,因為形狀像“井”,又被稱為“市井”。
黃泥碾平的道路十分幹淨,因為律法規定,亂丢垃圾者,跺手指。
趙國與民生有關的律法大致分為六法,《盜法》、《賊法》、《囚法》、《捕法》、《雜法》、《具法》,相對來說已經十分完善。
當政者喜歡指責前面所有政策的制度,來凸顯自己的優越,但那些古人智慧凝聚的法治法策,其實也并沒有那麽不堪。
所謂的人類法制的進步,其實……未必有想象中那麽大的跨步。
範雎和趙政被送到了那質子小院。
褚長曲說道:“既然貴國來使已至,以後質子的生活起居便交由你們自己了。”
怎麽對待秦國質子,這是一件麻煩事,秦國看來并非那麽不在意這個小質子,若因此引發事端,實為不智,還不如交由他們自行處理。
範雎心道,什麽?
這是不準備負責他們夥食了?
他這一窮二白的,也吃不上飽飯。
範雎正要說道,他的錢財也在路途上與趙人的沖突中丢失了,褚長曲就道:“非要事,不得離開居所,靜待我王召見。”
然後匆匆忙忙離開回去述職。
不遠處,一個有些像褚長曲的家人的婦人,懷裏抱着一個沒什麽表情,如同草木的孩子,在那裏等待着,一同上了馬車。
範雎看了一眼,若有所思,或許糧食有着落了。
然後牽着趙政的手,踏進眼前到處都是破窟窿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