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招女(捉蟲)
第6章 招女(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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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扶搖書齋雖說近年落寞,在堂學子除了富家子弟挂着名號,唯有一些不知名的小生習課。但好歹也是我等年輕時曾向往的書香聖地,如今落在那江家小姐手裏,怎的突然招攬了女子入學?扶搖書齋現世以來,唯有楊家那位是破例以女子身份入的學。”
“近日入學的女子名為陳詞,前些時日女扮男裝在清談會上初露鋒芒,可見其文章鋒發韻流,确實是個好苗子。”
扶搖書齋不遠處的茶樓,江扶風坐于窗處一角,旁桌兩位文士打扮的男子對談一字不落地拂過她的耳畔。
自那日江扶風于市井之中,為救陳詞當衆宣布其為扶搖書齋學子身份時,此事便無胫而行。一時城中文學百家衆說紛纭,各持己見。
但江扶風聽得更多的,是諸如張公子一派支撐的學者門客批判她借着書齋名氣胡亂作為之言。
畢竟眼下她不但又開了先例收陳詞入學堂,還廣向京城招收學子,不限男女與家境。
“依我看啊,那江扶風就是把落敗的扶搖書齋死馬當活馬醫,趁機造勢。她還當真以為這天底下的女子都和楊氏一樣才驚四座?招攬女子入學本就是個笑話!”
不出所料,對桌的他人握着茶盞,毫不掩飾他對于江扶風此舉的駁斥。
江扶風已是冷眼旁聽了許久,始才接過了那對桌之人話茬,“敢問這位公子,現如今京城裏女子入私塾者有多少呢?”
男子掃了她一眼,“自然是少數,除了書香門第與官宦世家,女子能識得幾個字便已不錯了。能入私塾的少之又少。”
“既然女子入學便已是鳳毛麟角,世間大多女子皆沒能授之以學,公子何來天下女子皆無才之言論?難不成男子都像公子這般的男兒郎,入學前就天賦異禀,學富五車?”
江扶風話畢,又再緩聲補言:“這樣的奇才,百年來我好像只聽聞陸恒一老先生曾收教過一位,而那奇才也不幸夭折。”
陸恒一,在江扶風所得的記憶裏,他是曾于扶搖書齋任教的老先生。京中多數有所作為的才子皆受過其教誨,他在這些文學大家裏地位極高,卻因多年前扶搖書齋易主而辭去職務隐遁山林中。
江扶風的嗓音雖不大,卻于這茶樓喧雜中尤為清晰,不過短短須臾便有數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或審視的,或好奇的,而更多的是閑來無事,欲瞧此處熱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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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江扶風話中意味,男子面色難堪起來,此處茶樓本就是文人墨客常歇之所,眼見着他面子有失,索性便選擇了閉口不言。
而偏偏不遠處的角落裏,一蒼老的聲音徐徐傳來,“男子習書練文考取功名、效力朝廷乃天經地義之事。女子入學有何之用?像那楊氏才女還不是嫁人育女,最後什麽也沒留下,一把火燒盡畢生文章,落得個早逝的結局。”
一衆皆往角落探去,卻是唯有一道背影安如磐石,坐于桌邊慢悠悠地抿着茶。
雖是相隔有一段距離,江扶風将老者的語氣聽得分明,尤其是在提及楊氏才女時,頗有幾分懷憾與隐晦的氣惱。
系統的聲音恰在此時提示着她:【宿主,我探測到此人來頭不一般。】
江扶風颔首:“他把話說得激進,但其實他的觀點着重處都落在了後半部分對于楊氏才女上。所以說,我猜他應該是因為楊氏才女一事才生出前面帶了些偏執的觀點。”
江扶風起身,依着文人間所行的敬禮朝老者作了一揖,“先生雖是言語裏瞧不起天下女子,但終究是對楊氏有所認可。既然才女能出第一個,便能有第二個第三個繼往開來。憑什麽前人未能完成之事,前人不曾走過的路,後人不能辟出一番天地?”
茶樓一時靜了幾分,一衆紛紛望向此番語出驚人的江扶風,江扶風見勢續道:“扶搖書齋自成時便有立學宗旨——攬天下才士,容千秋筆墨,開萬世清明。我想問在座的諸位,招收女子入學,究竟是如何破壞了老祖宗的哪條規矩,如何有諸般不妥?”
話音方落,席間私議連連,卻是一衆書生面面相觑,難有一人提出異議。
那老者慢慢起身轉過面,只見清瘦的面容上一雙眼矍铄無比,他端詳着江扶風良久,“你想開創新的道路,這很難。”
江扶風罔顧着四處之言,定定地望着老者,“世上所有的東西,總有人要去開這個先例,而不能因為沒人走過這條路就否認它的存在。十多年前有人失敗了,也不能因此否認它便不可行。總要有無數次的試錯,才能找到最好的那條路。”
老者神情恍恍地聽着江扶風的話,其投望過來的目光深邃,又好似并非在看江扶風,而是在遙想着什麽。
“小姐,不好了——”
忽有一丫鬟跌跌撞撞地闖進茶樓,朝着江扶風焦急喊道:“張公子聯合了城裏的私塾找上門,全在扶搖書齋抵制小姐招收女弟子!”
江扶風匆匆趕回書齋時,門處已經擠滿了人,吵嚷的聲音裏大多是征讨她的話語,引來了近處好些百姓圍看。
江扶風心知肚明,那日讓姓張的纨绔沒讨得好,之後肯定會報複于她,而他聯合的這些私塾,不過是自己這招收學子影響到了他們的利益。
“張公子,朝廷有哪條律令不允許我書齋收女弟子?”江扶風高聲問着帶頭的人。
卻見張公子冷冷地應道:“江小姐,你以為拿朝廷律令就能壓倒我了麽?這京城中私塾衆多,各自有着業內規矩。我體諒江小姐從前不曾打理書齋,今日便帶着衆私塾的先生們前來,教教江小姐何為規矩!”
江扶風抱着臂,掃視了一眼張公子身後的私塾先生,“你們所謂的招學規矩,難道不是比誰的學錢交得多,誰家裏的官大麽?扶搖書齋自古以來就不拒寒門不設門檻,諸位先生想必也有從扶搖書齋裏走出的,難道還不清楚扶搖書齋的規矩嗎?”
似是被言中了心坎,江扶風見着其間好幾個老先生不自然地垂下了眼,側過了微紅的面。
反是張公子仍是一副飛揚跋扈之樣,“少強詞奪理!試問京中辦學堂這麽多年來,何曾像你這般廣招女弟子?先祖列宗與聖賢什麽時候倡導過女子入學?相夫教子才是女人的歸宿,什麽時候輪得到女人來提筆弄墨了?”
聽罷江扶風未反駁,只是抿嘴抹開一笑,兩眼彎如月牙,讓張公子看得心頭發瘆。
旋即江扶風朝向前來湊熱鬧的百姓,問道:“各位,今日張公子帶着人來拆我招收女弟子的臺,你們知道為什麽嗎?當真是為了從前的陳規舊訓,來制裁我這個出格的人嗎?”
江扶風諷笑着,輕飄飄地道出讓在場之人皆色變之話:“他們是在害怕。”
“自古女子被認為是男人的依附品,就像張公子所言相夫教子是女子正道。但如果女子和男人一樣,有識文斷物的本事了,有了不亞于男人的文采才學,她還會唯唯諾諾一生,甘願當個依附品麽?所以他們來抵制我,不過是害怕女子入學,學了知識而變得聰明,變得有遠見有真知,從而脫離他們的掌控。”
緊接着江扶風不顧一衆各異的神色,言辭赤/裸地大膽陳述着,“現如今我作為扶搖書齋的主人,招收女弟子便還有一層用意,那便是希望全天下的女子能夠擁有清醒獨斷、自主選擇的權力,讀書與否、嫁人與否,這些東西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掌控在你們自己手中。即便生在這個身不由己的時代,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起碼你們的靈魂是獨立自由的,而不是男人們的依附品與工具。”
百姓中不少女子聽了此言,皆是擡頭看着江扶風,眸中微亮。
張公子當即高呼指着江扶風:“妖言惑衆!來人,快把這人抓起來!本朝有法,當街惑衆者當押入大牢問審!”
其手下撩起衣袖向着江扶風欲動間,一蒼勁的嗓音穿過鬧哄哄的人群,“我看這就不必了吧。”
衆人紛紛回頭看去,江扶風便見此前在茶樓閑坐的老者出現于此。他緩步從不遠處走來,走得極慢,目光落在近日才被江扶風修繕好的扶搖書齋的牌匾上,一時雜糅了諸多道不盡的情緒。
“這不是陸恒一老先生嗎?”
圍觀的人群裏不知誰這般輕呼了一聲,旋即兩相竊竊之語便如拍上岸的浪,陣陣覆過書齋門前。
“聽說老先生當初離開扶搖書齋,走得非常決絕,連着書齋內親筆題下的詩文都一并撕毀了。”
“老先生好多年都不曾現世了,一直隐居山林清修不問世事,怎的今日會出現在扶搖書齋?”
“該不會是這書齋新主人招收女弟子的事情把老先生也驚動了,讓老先生想起了曾經的得意弟子楊氏……”
縱然他已是須發皆白,身形佝偻,但聚集在此的私塾先生與書生文士盡數讓開了路,并向着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躬身作禮。
他即是曾經聞名杏壇,桃李滿道的先生,陸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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