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玉玦
第20章 玉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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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是秋雨濯洗,山色空蒙如新之時。山林中雖無太多枝葉相襯,卻也是寒木林立,由着霧色飄繞,分外蒼茫。
想來應是此處常有香客上山,因而睿山的山路比江扶風想象中好走得多。
彼時她攙着柳臣登山,不時走一陣歇一陣,一路雲霧過眼,耳邊溪響淙淙不絕。江扶風将這些盡收眼底,一面思考着母親信中“尋睿”之意。
“這睿山上,除了那座金光寺,沒有別的東西了麽?”江扶風趁着于半途亭臺小憩時,問着一旁的柳臣。
柳臣憑欄而坐,溫和的眸子望向江扶風,“夫人若是指的景觀,那确實是只有金光寺。不過若是論及睿山的往事,倒還和皇家有些關聯。”
“關于睿王?”江扶風心頭一動。
“是的,且是一段較為久遠的往事。當今陛下于三十多年前至睿山祈福,被深山林中的景致吸引,獨自前往一探時卻不想被山霧瘴氣困住。好在遇着了山中一女子,帶着陛下走出迷障。”
柳臣遙看着山間霧色,娓娓而談:“那女子即是睿王的生母。陛下對她一見鐘情,不顧一衆反對将她帶回了皇宮。很快,女子便生下了五皇子李若生,卻是因難産而死。想來陛下定是對睿王生母有所挂念,所以五皇子封王之時,亦為其賜封號‘睿’。”
江扶風垂面沉思着,睿王封王之時遠在她出生前,也就是說,母親留下的線索所處時間點,睿王這一封號早已存在。所以不能排除那信中的“睿”字與睿王無關聯。
接而她又擡眸問着柳臣,“那睿王與晉王在朝局裏的黨争之勢……是從什麽時候形成的?”
柳臣望向她,頗為耐心地一一為她作答:“若往早了些時間說,便是從兩位皇子封王之時,畢竟倆皇子同歲,連着封王也是同年。”
“若往近些說,應是十年前程侯釋兵權始。那會兒朝局湧動,文官倒也還好,本朝文官本就冗雜。武将那處卻是程侯獨掌大權,程侯一朝棄帥印退朝堂,其權被分割成不同的職階,盡數被兩位王爺瓜分了去。”
——十年前。
江扶風捕捉到這個時間點,若非巧合,它恰好與母親逝世的節點重合。且依着柳臣所言,正是此事才将黨争推向兩兩對立的定局。這其中的細節,定沒有那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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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思索之時,江扶風随口搭着話茬,“皇上沒有從中阻攔嗎?兵權向來是帝王最在意的吧?”
柳臣搖搖頭,緩聲解釋着,“先不論制衡之術本就是帝王最喜之計,也有不少人猜測,因兩位皇子平分秋色,陛下難以決斷立儲,由着他們奪嫡,也有想看看誰更略勝一籌的意思。再者,雖說兵權分割,但皇城的禦林軍依舊是陛下一人獨掌,除卻藏有私兵的可能,睿王晉王各自所持的兵力不足為慮。”
江扶風一時不知如何評價,又再蹙起眉将心聲托出,“果然無情最是帝王家,竟也舍得讓自己的兒子們自相殘殺。”
柳臣半晌後喃喃自語着,“帝王家眼裏唯有那至高之座,又何來權力愛恨呢?”
至金光寺時,已是晌午後。
飄渺的灰煙浮散于宏偉的殿宇,金鐘之時杳杳,響徹雲霄。其間往來香客繁多,無一不是面色虔誠者。
空氣中皆是香燭的氣味,絲絲縷縷浸入肺腑。江扶風随着柳臣入了廟內,便見着那鎮于廟中心的佛尊相偉岸,渾身鎏金鍍光,當真不愧對于寺廟的“金光”二字。
随後江扶風學着柳臣的模樣,跪于菩薩前,雙手合十阖眼虔心祈願。
木魚之聲陣陣入耳,不時傳來念誦經文的微聲。江扶風卻是什麽也未求,閉目之時又覺過于無聊,便偷偷睜眼細看着身側的柳臣。
彼時他挺直了脊背跪立着,從其肩處順垂而下的衣衫勾摹出他的身骨。那佛像前的香煙更盛,氤氲着旁人的側臉,叫人看不真切。
江扶風不免生出一種錯覺,他好似那身處濁塵裏的谪仙,本是雲端高處不可及的散仙,卻一朝墜落凡塵,沾染了濁氣才得以病弱易碎。
可谪仙因何落入塵裏?又因何自甘留于世間?
他始終有着她難以見得的種種,讓她一度想要親手撩開這谪仙覆面的薄紗,親眼瞧瞧其裏的模樣。也許依舊如雲間星月朗朗無瑕,也許沾着斑斑泥塵污穢遍身。
“夫人可是祈完了願?”柳臣緩緩睜開眼,側過頭便見江扶風凝望着他。
“嗯,我怕我求的太多,菩薩會嫌我煩。”江扶風收回心神斂下了眼,胡謅着站起身時始覺腿已發麻,險些沒能站穩,趔趄之時卻是見着柳臣從爐間煙塵裏走出,移步趨近。
“夫人當心。”柳臣順勢摟住了她的腰身。
她一瞬明了,縱然柳臣是難見其裏的“谪仙”,卻是真實可觸的、活生生于她眼前的人。
“公子與令夫人的感情真是要好。”一身披袈裟的方丈持佛珠走來,盡白的長須随其身形飄動,面目和藹。
繼而方丈問向江扶風,“不知老衲可否冒昧問一下夫人令堂名諱?”
雖是不知方丈的目的,但江扶風本就執着于母親死因一事。眼見着又被提及,她似是抓中了錯亂複雜的迷霧裏的線頭,“家母姓楊。”
“住持可有什麽事?”柳臣挽着江扶風的手,輕輕拍了拍。
方丈微微俯首示禮,解釋着這其中緣由,“多年前有位楊氏施主,于寺中落下一物,老衲久居寺廟,不識山下之路,故而一直栖身廟中待那位施主取回。”
而後他悵然說道:“但不曾想,老衲聽下山的小沙彌言,那位施主已是仙逝。此後老衲受佛祖點化,感念此物是楊施主有意為之,并待着有緣之人前來取回,故而在此等候多年。”
“方才我見着令夫人的樣貌,與當年的楊施主有七八分相似,便知老衲要等的有緣人已至。”方丈道。
原來信中的尋睿,當真是尋找睿山,母親留下的遺物?這般心想着,江扶風問道:“敢問住持,家母留下的是何物?”
“阿彌陀佛。楊施主留下的,是半枚玉玦。”
方丈答着,又擡手向二人邀去後堂,“兩位施主,請随我來吧。”
穿過寺廟懸挂的重重簾幔,江扶風随方丈的步伐至了後處,便見方丈從一櫃中拿出木匣,他小心翼翼地撇去了其上灰塵,随後打開匣扣呈于江扶風。
江扶風見着那匣中有着半塊翠綠玉玦,唯有巴掌大,半指厚的珏身上雕着細密精致的蟠螭紋,其豁口平整,非為摔碎,像是人為刻意割開的。
而在她原主生前十幾年的記憶裏,她能肯定的一點是,母親從未展示或提及過這枚玉玦。
“如今物歸原主,老衲也算是放下一樁心事了。”方丈将木匣交予江扶風後便離去。
而江扶風反複打量着玉玦之時,未見得身側的柳臣望向玉玦的眼中暗波流動,驚異之色很快便斂入那平如秋湖的眸裏。
江扶風将木匣收好,轉念對柳臣道:“我聽府上家丁說,今夜是要夜宿寺中的,明日待你休息好了才下山回府。”
“臨宿的房間住持已經安排好,只是稍微有些簡陋。因床榻是一人睡的,所以是兩間房,便只得委屈夫人與我短暫分別一夜了。”柳臣說着話末時,刻意提高了些許語調,促狹的笑意染上眉眼。
江扶風按捺住內心的雀躍,作出強顏歡笑的模樣,“那……還真是委屈我了。”
之前在柳府時二人夜夜同宿一屋,雖是分了榻,天一早時江扶風便會将那矮榻收好,以免府中人起疑,但畢竟她每夜入眠時都想着屋檐之下,不遠處還有着一個柳臣,便并不那麽自在。
好在她近來宿于扶搖書齋的時日頻繁,柳臣病重之時也與她分房而睡,她才獲得一段時間的“睡眠自由”。
入夜,江扶風躺在榻上,遙望着半開的窗外,月色皎皎,星光落落。想來這隔絕人世的山林倒還真是清淨,再加之深秋已無半點燥人的蟲鳴,一時之間,夜風之蹤影亦可循。
她擡手将那玉玦舉于頭頂,借着月光摩挲着其上紋路。看來得等下山之時前去茶樓,問一問外公是否知曉這玉玦的由來了。
正當她睡意朦胧,耷拉下手臂欲眠之時,一點火光掠過窗扇,落過江扶風方阖上的雙眼。
江扶風陡然清醒過來,她忙不疊地抓起榻邊的外衫草草攏于身上,步至窗邊望去。而入眼的是無邊灰煙與明烈火色,直沖黑夜,連着寺廟的屋檐,随着疏狂的野風不斷侵襲。
遠處駁雜的人影于火海裏穿行,尖叫聲,呼救聲,吵嚷聲,不絕于耳。
屋宇被燒灼的刺啦聲響愈來愈烈,煙塵席卷,江扶風将玉玦收好放于懷中,當即垂首捂着面,出了屋門欲往柳臣的房間奔去。
卻是在巨鳴聲響撕破耳膜的一瞬,一道橫木附着明火,嘭的一聲往江扶風所在之處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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